第二天去美協領獎的路上,易暉還是噴嚏連天。閱讀
「我昨天晚上是不是搶你被子了啊?」唐文熙擔憂地問,「一劑藥下去,這感冒非但沒好,怎麼還更嚴重了呢?」
易暉把擦完鼻子的紙塞到隨身攜帶的塑膠袋裡,鼻音濃重地說:「不是,我一感冒就這樣,一時半會兒好不了。」
昨天晚上到提前訂好的酒店,唐文熙突發奇想要陪易暉一起住,說怕他一個人害怕。原本想把大床房換成標間,前台說沒有空房了,兩個大男孩就在一張床上擠了一晚。
就算易暉說不是他的問題,唐文熙還是有點不好意思,撓撓頭髮說:「今天晚上請你住我家,我睡沙發,你獨占我的床!」
這回輪到易暉不好意思了。他一個勁推脫,唐文熙一再邀請,說自己的父母都很和善可親,他才動搖:「真的……不打擾嗎?」
唐文熙拍胸脯道:「你就放心吧,我在你家叨擾這麼久,我媽昨天在電話里還讓我把你帶回家做客呢,給你做糖醋裡脊、醋溜大蝦,還有拔絲蘋果!」
易暉嗜甜,這幾個菜牢牢掐住了他的命門,他乾咽一口唾沫,點了點頭:「那就……打擾了。」
頒獎典禮安排在首都美協的大院裡,兩人找了後排的位置坐。
唐文熙也得獎了,捧著優秀獎證書從台上回來的時候蹦蹦跳跳像只兔子。等到易暉上去更興奮,上躥下跳又像個猴,拿著手機對台上就是一頓猛拍。
易暉生怕被從前的熟人看到,不想留影,全程用證書擋臉,讓說幾句獲獎感言他也搖頭不語。最後綴在隊伍末尾從台上挪下來,唐文熙直喊可惜,散場後硬押著他在門口牌匾旁留了張影。
「唯一的不完美就是這身衣服,」回去的路上,唐文熙看著手機里的照片惋惜道,「你說你好好一個藝術家,平時的穿搭都是啥?」
易暉笑道:「媽媽給買的,穿著舒服就行。」
到唐文熙家裡,跟他的父母打過招呼後,就被他拽進臥室,關門,拉窗簾,然後……打開櫃門。
唐文熙的衣櫃很大,占據了整整兩個牆面,他一邊拿一邊唰唰唰往易暉懷裡扔:「我跟你身材差不多,試試這個,再試試這個,這件也好,粉色襯你膚色,快,穿給我看看。」
易暉沒想到他還有給人打扮的癖好,像個木偶人似的被他擺弄半天,最後換上一套襯衫馬甲,唐文熙興致勃勃地拿領結要往他脖子上系,易暉無奈道:「待會兒吃飯,碰髒了別怪我哦。」
唐文熙笑得眼睛眯成縫:「不怪不怪,一模一樣的領結我柜子里還有七八個。」
易暉:「……」
吃飯的時候,唐家父母都很熱情,一個剛給他夾完菜,另一個的筷子也伸過來了。易暉說吃不下,他們就給他拿了個空碗在旁邊專門放菜,說這樣涼得快,慢慢吃。
席間聊天,說到今天拿的獎,唐母把易暉夸到了天上,說:「我們家文熙要有你一半優秀,我做夢都能笑醒了。」
易暉被說得不好意思,道:「唐同學的審美水平很高,很會……會搭配衣服。」
唐父笑了:「那倒是,他當年考大學就想著念服裝設計。」
易暉疑惑:「那怎麼……」
唐文熙嚼著食物含混不清地說:「我媽覺得做裁縫沒出息,趁我不注意把我志願給改了。」
易暉再次無語,心想果然是一家子,總算知道唐文熙這樂天性格是如何養成的了。
吃過飯,接到了劉醫生打來的電話。
這周的例行談話因為易暉去首都拿獎取消了,劉醫生在電話里詢問他這幾天過得如何,得到一切正常的回答後,再以朋友的身份恭喜他勇奪金獎。
「謝謝,不是什麼含金量很高的獎,沒那麼厲害的……」易暉又開始不好意思,邊講電話邊退到唐文熙家的院子裡。
唐家住一樓,老式小區的一樓帶個小院子,雖不如他們家那個大到能種樹養花,至少也能支開一張摺疊桌和兩張小板凳。
易暉在其中一張凳子上坐下,背對院子的鏤空鐵門,繼續跟劉醫生講電話:「有獎金啊,準備給妹妹買相機……我自己?不用啦,我沒什麼想要的東西,畫畫主要還是為了開心,獎金是其次……字有繼續練,您不是說多寫字可以鍛鍊大腦嗎?我來首都也把字帖隨身帶著。」
電話那頭的劉醫生又進入輔導狀態,問他周圍有什麼,讓他描述給他聽,或者畫下來、寫下來。
易暉應下,站起來剛要環視四周,忽然被一個人從身後一把抱住。
「回來了也不告訴我?」那人比他高,輕易地把他困在懷裡,靠近他耳邊,「在跟哪個野男人電話撩騷呢,嗯?」
易暉被噴在耳邊的熱氣弄得汗毛倒豎,嚇得差點跳起來,手機脫手掉在地上也顧不上撿。
等到掙開桎梏,撒腿跑到牆根處,扭頭一看,來人竟是楊成軒。
楊成軒看到是他也滿臉錯愕,上下打量一圈,似乎想不通唐文熙的衣服怎麼會在他身上。
隨後回過神來,舉起雙手以示清白:「不好意思,認錯人了。」
易暉還在喘,努力克制心悸,慌得不知該擺出什麼表情來應對。
還是楊成軒先動了,他向前一步,見易暉怕得厲害,又紳士般地退回去,臉上的笑容卻浮起一絲戲謔:「嘖,不只長得像,連這畏手畏腳的樣子也像得很。」
同一時間,首都機場監控室,周晉珩按掉了楊成軒打來的電話。
這裡的監控不是他想調就能隨便調的,昨天小林吃了閉門羹,他親自去也沒能見到相關負責人,最後是求了周驊榮幫他疏通關係,才在今天有機會進到監控室裡面。
進來也只能看,不能拷貝帶走,是以周晉珩把昨天那個時間段內各個角度的影像都調了出來,聚精會神地盯屏幕,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附近是大廳角落,監控的視角狹窄,周晉珩第一眼看到的位置幾乎沒被拍到,只能看見匆匆閃過的一個瘦削側影。
倒是另一個角度的監控拍到了正面。只見那人慌慌張張地跑進鏡頭,然後拐進角落,背靠牆面,利用旁邊的石柱遮擋身體。
「就這裡,停一下。」周晉珩連忙道。
畫面定格,放大,攝像頭因為掛得太高,拍下的畫面並不清晰,勉強能看出咖色針織長衫,還有裡面那件十分不搭調的藍色毛衣。
面孔更加難以分辨,看清五官已是極限,但凡在監控畫面里出現過的人,都是兩隻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能生生把正常人都逼成臉盲。
一旁的小林湊過去看了半天,怎麼都看不出個具體輪廓來:「這個是……」
沒等他把這張臉跟見過的某個人對上號,周晉珩就出聲道:「易暉。」
小林愣在原地,反應了好半天:「易先生不是已經……」
「是易暉。」
周晉珩語氣肯定,拿起手機開始撥號,那頭傳來的忙音讓他有些急躁,又反覆撥了幾遍,小林看到他撥號的手指在微微發抖。
「記錄……對了,乘坐記錄!」周晉珩又死死盯著屏幕上的人看了幾秒,眼神更加堅定,隨後掉頭就走。
狹長的走廊上,小林用跑的跟上:「那不是易先生,您看錯了。」
「是他。」周晉珩目視前方,咬牙道,「就是他,我不會看錯。」
小林垮著臉:「這世上的人千千萬,相似的面孔更是不計其數,明星還有撞臉的呢。」
周晉珩聽不進去,堅持道:「那就是他。」
他和易暉在一起那麼久,易暉的每一個小動作、小神態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絕不可能看錯。
小林被逼無奈,提高嗓門:「可是易先生已經去世了,您……」
沒說完的半句話消失在周晉珩突然停下的腳步里。
好像被人打蒙了,又好像突然從睡夢中被喚醒,他張了張嘴,先前的激動、喜悅全都消失了,眼中唯余無邊的茫然。
周晉珩沒能拿到易暉的任何一件遺物,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
起初他覺得不甘,甚至憤怒。他才是和易暉最親近的人,他們做過這世上最親密的事,無論哭還是笑,開始時的害羞還是漸入佳境後的放蕩,易暉的所有樣子他都見過,憑什麼不讓他見他?
後來,他漸漸冷靜下來,周遭的人都與平時無異,沒有人在他面前提到與易暉有關的任何字眼,他就放任自己一天天麻木。沒有時間去想,就可以當作這個人從未占領過他的思緒。
時間一長,周晉珩便以為自己已經成功了。他把生活填得滿滿當當,他拼命地工作,接了許多通告,不給自己留哪怕一分鐘的喘息時間,在旁人眼裡,他不過轉性成了工作狂,其他的和從前沒什麼不一樣。
連他自己都是這麼以為的,在昨天下飛機之前。
又給周驊榮撥了個電話,這回周晉珩沒稱呼他為「老東西」,言辭懇切,低眉順眼到他自己都覺得不齒,卻遭到了毫不留情的訓斥。
「不是說以後要靠自己嗎?調監控也就罷了,現在又要昨天乘飛機的乘客名單?」周驊榮冷笑一聲,「虧你想得出來,當航空公司我們家開的?我警告你,別再由著性子胡鬧,以前有易暉幫你擋著,現在還想繼續當著我的面胡作非為?做夢!」
剛剛掛斷,又接到楊成軒打來的電話:「你小子,剛才幹嗎掛我電話啊?」
周晉珩背靠著牆,呼出一口氣的同時道:「按錯了。」
「最近忙什麼呢?好久沒出來聚了。晚上有空一起吃個飯?我這兒有個好玩的,你肯定……」
「不了。」沒等那頭說完,周晉珩就拒絕道,「還有工作。」
「你最近怎麼回事啊,之前沒見你那麼忙,怎麼,你家破產了,等你在娛樂圈撈金回去拯救?」
周晉珩沒心思跟他開玩笑:「沒有,真的忙。」
「嘖,我請不動你,方宥清也不行嗎?我可聽說了啊,他過陣子要辦畫展,雖說是跟其他幾個年輕畫家合辦的,但怎麼說也是人生中第一次。上學那會兒你不是說過,他的第一場畫展你一定會幫忙的嗎?」
周晉珩嘆了口氣:「什麼時候?」
楊成軒笑道:「這就對了嘛。人死不能復生,他在天上也不想看你這副樣子,工作狂屬性跟你一點都不搭,出來跟兄弟們聚一聚,喝點小酒唱唱歌,見見老情人來個舊情復……」
「可是我想他。」周晉珩突然的一句話,打斷了楊成軒的滔滔不絕。
好似某個開關被按下,壓抑許久的情緒順著裂開的小口流了出來,越流越多,越裂越大,有冷冽的風呼呼地灌進來,裹挾著綿密的細針,一根根刺穿皮膚,扎進血肉里。
周晉珩疼得面容抽搐,提起一口氣,又重複一遍:「我好想他。」
聲音沙啞,近乎哽咽。
說完,他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時,那情緒非但沒有衰減,反而愈演愈烈,仿佛深不見底,又好像快要盛不下,快要溢出來。
他終於可以承認,他想易暉,想得快瘋了。
只要像這樣停下來,哪怕只靜止一秒,易暉的樣子就能占據他全部的心神,高興的,難過的,被他嚇得眼圈通紅的,拉著他的手說「老公別生氣」的,還有他每次回到家,那張永遠笑著迎他的臉。
那天之後,他再沒回過家,再沒見過那麼好看的笑容。
一直在旁默默站著的小林,覺得自己好像聽了什麼不該聽的話。
待到那邊電話收線,他才轉過身去,本想從周晉珩的表情中挖掘出點什麼,比如電話里的是誰,想念的那個人又是誰。
小林心思活絡地想,八成是那個傳說中的初戀情人,上次一大早把他挖起來訂S市回首都的機票,可不就是為了給那個人接機嗎?
他無意窺探隱私,只想搜集些必要信息方便今後的工作,以免踩雷,於是在周晉珩頹然地放下手機時,他假裝不經意地瞥了一眼。
只一眼,小林便愣住了。周晉珩換回了之前那隻被他扔掉的舊手機,壁紙卻沒換,還是易先生對著鏡頭比V的笑臉。
那是他見過的易先生的唯一一張照片,可能也是周晉珩擁有的唯一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