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024-09-02 14:44:05 作者: 餘酲
  作為一個言而有信的親哥,在即將邁入11月的這一天,易暉把用數位板畫好的頭像發到了江一芒的手機上。閱讀

  一路從線稿監督過來的江一芒比創作者還有成就感,換上頭像就到各個群里嘚瑟,吸引小姐妹們看她的新頭像,被人問起,就眉飛色舞地發語音回答:「我哥哥給我畫的呀。」

  易暉見她高興,心情也跟著好起來,給院子裡的花澆了水,查過資料上網買了花肥,聽江一芒說手機也可以網購,剛把關了一天一夜的手機打開,嗖嗖嗖進來好幾條簡訊。

  【睡了嗎?】

  【看到你房間的燈滅了,晚安】

  【早上好,今天有太陽,但是晝夜溫差大,多穿點衣服】

  【院子裡曬的玩偶是你的嗎?家裡的玩偶我也洗過了】

  【今天還去放鵝嗎?】

  易暉逐條往下翻,起先還有點緊張,怕他又提到那天的事,結果他隻字未提,說的儘是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時間分布還很均勻,隔兩個小時一條,像是生怕打擾到誰。

  易暉從未見過他這副小心謹慎的樣子,看完只覺得迷茫。

  自己已經如他所願,在把過去的事一點一點地移出腦海了,他為什麼還要再提呢?

  而且他這樣,一點都不像他了。

  恰逢周末,易暉接受心理諮詢的日子。

  江一芒作業寫完了,跟他一塊兒去。江雪梅把車子從邱嬸家寬敞的院子裡開到自家門前,上車的時候易暉在後面不住地催促江一芒,讓她快一點。

  江一芒狐疑地扭頭打量:「幹嗎呀,把我轟上車,好背著我穿花裙子?」

  為了畫好裙子在電腦里下載了很多花裙子照片的易暉頓時紅了臉:「沒、沒有裙子,我們早去早回。」

  結果早回的願望沒能達成。

  進到診室里,劉醫生就看出易暉的狀態有異,例行交談後又留他多聊了幾句,問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

  「現在不是治療時間,我是以朋友的身份關心你,有什麼煩惱都可以告訴我,我會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給你理性的分析和建議。」

  面對這樣誠懇的話語,易暉說不出拒絕的話,也沒辦法坦然交代,只說:「遇到一個老朋友。」

  劉醫生道:「看樣子,你並不想跟這位朋友繼續交往?」

  這種不直接道破他的想法,又能將話題往他希望的方向帶的聊天讓易暉覺得很舒服,他正需要一個人聽他傾訴:「他來找我,可能是覺得愧疚,可能是家裡逼迫,也有可能是別的原因,我不想他打擾我的家人,也不……不想再見到他。」

  劉醫生建議道:「根據你的描述,對方性格強勢,『婉拒』可能不適用,最好的辦法還是當面拒絕,明確地告訴他『回不去了』,還有『以後不要再見面了』。」

  聽到這裡,易暉有些恍神,不過只短短一瞬,短暫到他還沒來得及細究原因,就隨風消散了。

  臨走前,劉醫生還提出一種假設:「有沒有可能,他是真心的呢?不是因為愧疚,也不是因為家庭,僅僅是因為他想這麼做?」

  易暉愣了下,隨後搖了搖頭,笑得無奈:「不可能。」

  這個假設在易暉看來比自己借屍還魂這件事還要荒謬。

  他明明知道我已經死了啊。

  看完醫生,母子三人去超市採購,順便在樓下的快餐店吃了晚飯,磨蹭到夜裡八點多,才開著小麵包車往回趕。

  易暉這幾天沒睡好,靠在后座腦袋抵著窗戶打瞌睡,江一芒倒是精神十足,開著窗戶大聲唱歌,從流行金曲唱到經典老歌,江雪梅偶爾跟她合唱兩句,邊唱邊夸:「我女兒簡直神仙唱歌,出道做歌手都沒問題!」

  易暉眯著眼睛聽她們笑鬧,心裡不著邊際地想著——家裡有一個善用鼓勵式教育的家長真好。

  記憶中他的母親是個要強的女人,雖然對他很是疼愛,從小到大,易暉還是能敏感地察覺到她深埋心底的遺憾和怨恨。

  所以才會對當年剛認祖歸宗的哥哥那麼凶,把他視為要來害他們母子倆的惡人;所以看到自己的畫從不給予誇獎或者鼓勵,只在即將離世的時候幡然後悔,拉著他的手,求他為她畫一幅畫。

  無論在當時還是現下,易暉有足夠理由猜測,哪怕他捧著一張白紙來到母親病床前,她也會擠出笑容說好看。


  想到這裡,易暉竟不知該為自己與日增強的記憶力高興,還是該為說好了忘記卻怎麼也忘不掉而悲傷。

  他的心愿是作為江一暉活下去,可他捨不得那些回憶,不管是開心的還是難過的,統統都捨不得。

  幸好天黑得徹底,無人知曉他在懷念,也無人目睹他濕了眼眶。

  回到家裡,把採購來的食材歸置好,該放冰箱的放冰箱,該包保鮮膜的逐一封存,結束時時針已經指向十一點。

  江一芒明天要上學,打著哈欠先上樓睡了,江雪梅想起明天要穿的工作服破了個洞還沒補,抱著針線盒進了房間。易暉主動收拾殘局,把包裝廢料全部裝進一個垃圾袋,打算扔出去給廚房騰地方。

  垃圾箱就在路對面不遠處,一趟來回用不了幾分鐘,易暉便沒披外套,穿著薄襯衫就出去了。

  小鎮上家家戶戶崇尚節儉,這個點除了江家,別家掛在門口的路燈都滅了。易暉一路小跑到路對面,勉強看清垃圾桶的位置,扶著邊沿把垃圾袋塞進去,再把丟在一邊的桶蓋拿起來蓋上。

  沒來由的一陣風吹得易暉打了個寒噤,他把手蜷回袖子裡,轉身剛要走,突然被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人抓住手腕,大力一拽,還沒來得及叫,就已經被按在旁邊的牆壁上,面前壓下一個高大的黑影。

  「去哪兒了,這麼晚回來?」

  聽到聲音的一剎那,易暉吊在嗓子眼的一口氣才落下。

  是他,不是什麼壞人。

  周晉珩大約也沒想到自己差點被當成趁黑打劫的強盜,借著對面的一點光看見易暉唇色發白,以為他冷,鬆開撐在牆上的一條胳膊,去摸易暉垂在身側的手,摸到了表情更難看:「手這麼冰,不是讓你多穿衣服嗎?」

  易暉嘗試掙動幾下,抽不出來,無奈地問:「你到底要幹什麼?」

  他以為周晉珩已經走了。這個人最是沒耐心,誰膽敢給他冷臉貼,他肯定甩手就走,從此再不來往。

  所以易暉今天並沒有抱著尋找解決辦法的心態和劉醫生交流,周晉珩自以為是慣了,哪裡需要他來解決?

  他暗自迷惑著,並不知道和他面對面的人同樣心生疑竇。

  「我要帶你回去。」周晉珩以為自己已經表達得足夠明白,現下握著他的手,還是把心中所想說了出來,「我是來接你回家的。」

  易暉不解地重複:「回家?」

  周晉珩以為他動搖了,面露一絲欣喜:「對,回家,家裡的畫室已經布置好了,朝陽的房間,你一定喜歡。家裡的玩偶也都洗乾淨放在床上了,你想抱哪只睡覺都行。家裡還請了新的阿姨,做飯很好吃,尤其擅長做甜食,以後想吃甜的不用出門,在家裡就能吃。」

  周晉珩說得急切,這讓易暉找回了一點曾經的感覺。可他說出來的話易暉還是聽不懂,反覆提到的「家」字更讓他覺得陌生,陌生到根本不該從他口中出現。

  易暉喘勻了氣,道:「你認錯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沉默延續了近一分鐘,久到易暉以為周晉珩又在琢磨該用什麼方法折磨他,他已經閉上眼睛等待了,忽而聽見一聲輕笑。

  「你不是?」周晉珩仿佛聽到一件很好笑的事,「那你是誰?」

  易暉咬了下嘴唇:「我叫江一暉,不是你要找的……」

  下巴傳來的疼痛讓最後一個字消失在唇齒間,易暉被迫睜開眼,正對上周晉珩在黑夜裡散發寒光的瞳仁。

  「你看著我,說你不是暉暉。」周晉珩咬牙切齒地說,「看著我,再說你不是!」

  易暉被他按住身體,扳著下巴,動彈不得,半眯著眼睛看距離他不到一公分的人,先是覺得輕鬆,心想這才是他,他原本就是被慣壞了的臭脾氣,不可能對我這麼好,接二連三的忤逆否認早就該將他激怒了。

  後來又覺得他好像瘋了,變成一頭喜怒無常、只會用嘶吼咆哮發泄暴躁的野獸,唯一能制住他的只有一個回答,他想聽到的回答。

  可是易暉不想說出那個答案,說了就等於妥協,他就又要變回那個唯唯諾諾、畏首畏尾,只能依附於他人生活的傻子。

  老天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不是為了看他重蹈覆轍,不是為了讓他再度淪為笑柄。

  這個信念催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強大力量在心中升騰,易暉睜大眼睛,視線與面前人的平齊,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是你要找的灰灰……我不是。」

  即便告訴自己要忘掉,他還是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聽到周晉珩叫他「灰灰」,他就把這當作兩人之間獨有的稱呼,就像他私底下叫他「老公」一樣,獨一無二,不可取代。

  當時有多開心,現在回想就有多痛。

  「暉暉」和「灰灰」聽上去沒什麼不同,意義卻是天差地別,一個是天上皎月灑下的光輝,一個是地面徒勞翻飛的塵土。

  易暉直直看著周晉珩,用沉靜無波的聲音重複一遍:「我叫江一暉,不是你要找的灰灰。」

  灰灰已經死了,死在那個冷如冰窟的山間小屋裡,死在他三年如一日的冷漠和輕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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