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2024-09-02 14:44:09 作者: 餘酲
  夏日的南方雨水充沛,在第三個因為天氣不佳沒出去放鵝的傍晚,易暉和妹妹兩個人各搬一張小凳子,坐在門廊下低頭刷微博。閱讀

  江一芒見易暉又在逐條回複評論,過來人般地勸道:「哎呀好歹是個大大了,就別每條評論都回復啦,沒事也去廣場轉轉嘛,關心一下國家大事。」

  易暉依言去刷,國家大事沒見著,抬頭就瞧見「周晉珩訂戒指疑似將結婚」的熱門頭條。

  江一芒不知有心還是無意地湊過來看,誇張道:「哇,戒指欸,一定超漂亮!」

  易暉沒點進去看,手指滑動界面往下翻,邊瀏覽邊問:「偶像要結婚,你不是應該難過嗎?」

  「啊?我難過什麼?」江一芒雙手捂心,神情嚮往,「我是事業粉,生活上他幸福我就跟著幸福……我還等著做伴娘呢!」

  自打那行字進入視線,易暉的思緒就如生鏽的機器般卡了殼,心不在焉地翻完熱門微博後,又一個人在門口呆坐了半個小時。

  變聰明之後,他明白的第一個道理就是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是公平的,也不是付出就能獲得回報。那些他窮盡一生都沒能爭取到的東西,總會有別人不費吹灰之力握在手心。

  雨滴敲打在屋頂,順著磚紅色的瓦片滑落而下,被夏日高溫蒸出的水汽在空氣中分散成絲縷綿延的薄霧,順著毛孔鑽進皮肉時已經沒了溫度。

  易暉打了個寒噤,裹緊身上的外套。

  難怪無論天氣多麼悶熱,他總是覺得冷。

  小雨轉暴雨,暴雨伴隨狂風。

  翌日下午,鎮政府拉響紅色警報,由熱帶氣旋捲起的颱風以每秒近四十米的速度逼近寧靜的小鎮。

  易暉沒有親身經歷過這種南方臨海地區獨有的氣候,一面好奇地用手機查閱資料,一面跟著母親一起加固門窗。

  江家住的房子建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經歷數十年風吹雨打仍然挺立如初。按理說堅固性方面經得住考驗,奈何這次的颱風不是擦肩而過也不是尾巴一掃,氣象台預測路徑後確定風眼周圍的雲牆區將直接穿過小鎮,威力不容小覷。

  祖上幾代都住在鎮上的隔壁邱嬸也一反常態提高警惕,自己家布置完後來江家幫忙,連遠在市裡的劉醫生也打電話來提醒易暉注意安全。

  大家齊心協力一頓忙活,把樓上樓下每塊窗戶玻璃都用膠帶貼了米字。

  貼完,易暉想起他悉心照料的那盆鐵茉莉,順便把院子裡的幾盆花一起往屋裡挪,邱嬸見了又不厭其煩地嘮叨一遍:「人身安全比什麼都重要,小暉你到時候聽到點動靜可別著急往外跑啊,那風大到能把你人吹跑。」

  易暉一聽,又開始擔心他的鵝。人都能飛起來了,鵝豈不是要被吹沒影了?

  頂著大雨趕到邱嬸家,幫著邱叔把圍欄加高加固,還給每隻鵝腿上都拴了繩子。回去的路上風更大了,傘都打不住,易暉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差點撞電線桿上,到家先洗了個澡沒顧上看手機,回到房間時看見滿屏新消息,都是哆啦哼哼發的。

  易暉吐著舌頭回覆:我來啦,剛才吃飯洗澡去了,外面雨那麼大,我怎麼可能出去[哆啦A夢微笑]

  哆啦哼哼不太相信:真沒出去?

  易暉坐到床上,拉過毯子把身體包住,心虛地小聲發語音:「其實出去了,不過就一會會兒,你別這麼凶嘛……」

  兩人認識這麼久,除了能從字裡行間判斷出哆啦哼哼的情緒狀態,易暉還逐漸掌握了能讓對方消氣的技能。

  比方說現在,他明顯能察覺到對方本想先質問再說他兩句,因為他這句服軟的話,不僅直接避免被比自己年紀小的人教育,還收穫一句貼心安慰。

  哆啦哼哼先發一串省略號,隨後說:算了。外面天氣不好,在家待著別出去了。害怕的話就給我發消息,我陪你。

  易暉被「我陪你」三個字熨得心暖,道:「你不是剛出差回家很累嗎?天黑啦你先睡吧,我不怕的。」

  話雖這麼說,緊張還是在所難免。

  懷著對大自然的敬畏和不可言說的幾分好奇,易暉保持清醒一直到深夜。風力最強的時候,他親耳聽著風聲嘶吼怒號,親眼看著窗外颱風在所到之處摧枯拉朽,人類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一覽無遺。

  院外掛著的小燈被吹得東搖西晃,最後仍是經不住折騰摔碎在地,賴以視物的最後一點光源消失,趴在窗邊的易暉一個哆嗦,隨後立刻躺下把毯子扯高到鼻尖,強迫自己入睡。


  然而過了平時的睡點,易暉此刻精神抖擻,渾身上下所有感官都在盡職工作。窗戶被風吹動的咔咔聲頻率即將趕上他的心跳速度,各種從電視上看來的自然災害畫面在腦中輪番上演,他覺得自己再死的話肯定是被自己嚇死的。

  枕邊的手機突然一振,易暉把它拿到被窩裡看,還是哆啦哼哼:現在風有點大,把你的哆啦A夢抱在懷裡,閉上眼睛,一會兒就結束了。

  易暉有種被看穿的窘迫,懼怕倒是消散了幾分:「我沒、沒害怕啊……對了,你怎麼知道我有個哆啦A夢玩偶?」

  哆啦哼哼:因為我是哆啦A夢的哥哥。

  易暉撲哧一下笑出聲來:「怪不得這麼厲害,什麼都知道。」

  玩偶是江一芒前兩天送的,易暉這陣子都抱著它睡覺。把放在床尾的毛絨玩偶卷進懷裡,易暉換了個姿勢,背對窗戶側身躺著發語音:「那你知道為什麼要給颱風取名字嗎?」

  哆啦哼哼:名字就是個代號,為了方便區分吧。

  「可是我們的名字是出生的時候父母給取的啊,都包含了不同的寓意和期盼。」易暉抬起手,用手指在空氣中寫了個「暉」字,「被賦予了名字,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哆啦哼哼:比如小暉俠?

  易暉又笑起來:「別這麼叫我,感覺好奇怪。」

  哆啦哼哼:那叫你什麼?

  易暉捧著手機想了想,按住語音鍵鄭重道:「叫我暉暉吧。」

  暉光的暉,不是灰色的灰。

  既然提到父母,兩人順勢聊起平時幾乎沒交流過的與母親有關的話題。

  易暉連猜帶蒙:「哼哼的媽媽一定很漂亮吧?」

  哆啦哼哼:你怎麼知道?

  易暉道:「我看過你照片啊,兩張呢,從你的手型和輪廓可以看出你是個帥哥,帥哥的媽媽肯定也是美人!」

  哆啦哼哼似是被這套邏輯說服了:厲害。[贊]

  易暉得意之餘又有些遺憾:「唉,上次去S市沒能見到你,失去了一個親眼看帥哥的機會。」

  哆啦哼哼:長得帥是你的擇偶標準?

  「不是啊,順眼就行。」易暉嚴肅道,「我媽讓我別找那麼好看的,長得好看的人容易濫情,我有個朋友最近交了個男朋友,看著斯斯文文的,其實花心得要命。」

  哆啦哼哼:……也不一定。

  「是啊,也不一定。」易暉又換了個姿勢,仰面躺在床上,看頭頂的斑駁天花板,「我就見過一個長得特別好看的,還特別專情。」

  只可惜不是對我專情。

  兩人拉東扯西地聊了大半個小時,聊到易暉漸漸忘卻恐懼,眯著眼睛開始打瞌睡:「你怎麼還不睡啊……是不是也怕颱風?」

  哆啦哼哼:颱風沒到S市。

  易暉彎著嘴角嘿嘿笑:「不是照樣嚇到你了嗎?這麼晚都睡不著。」

  哆啦哼哼又發一串省略號,道:我是怕你睡不著。

  易暉把玩偶抱在懷裡揉來揉去,瓮聲瓮氣地說:「哼哼的媽媽除了漂亮,一定也很溫柔。」

  對方又理不通這個邏輯,他主動解釋道:「哼哼就很溫柔呀,對我都這麼溫柔,對男朋友肯定更好啦……你這麼好,他怎麼捨得走啊?」

  哆啦哼哼沉默許久,在易暉快要睡著的時候才發來回覆:我以前對他不好。

  易暉打了個哈欠,咕噥道:「那現在開始對他好吧,把他帶回家,好好對他。」

  哆啦哼哼:如果是你,會願意跟我回家嗎?

  外面刮著颱風,下著暴雨,易暉卻溺在一個由名叫哆啦哼哼的人編織的溫柔鄉里,似夢非醒間,心中竟生出了類似羨慕的情緒。

  「會吧,」他暫且放下那些刻骨銘心的傷痛,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幻想,「應該會吧……」

  誰不想待在屬於自己的家裡,被心上人這樣陪伴著呢?

  哪怕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仍在想,如果那人現在推開門進來,他就立刻忘記受過的淒寒風雨,跟他回家。

  可惜那扇門直到最後也沒打開,嚴寒鑽進骨頭縫裡,浸透骨髓的每一寸,就再也暖不起來了。

  颱風來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早上醒來天朗氣清,不肯散去的幾片雲徒勞地遮擋著太陽,卻擋不住穿透雲層的光。


  上個月小鎮修了一條貫穿全鎮的柏油路,路邊新栽的樹苗一夜過後被吹倒幾根,易暉拿上鏟子,跟鄰居們一起把歪倒的樹苗重新栽回去。

  邱嬸家的籬笆也被吹倒一大片,易暉種完樹前去幫忙,騎車去鎮中心的五金行買工具,順便了解了下竹籬笆怎麼搭,需要哪些材料。

  江雪梅最近想在院子裡辟一塊地種菜,於是邱嬸家這邊修好之後,易暉就馬不停蹄地趕往鎮南,在路人的指示下找到賣竹子的商販,按尺寸談妥價錢約好時間就先回家了,明天再來取貨。

  易暉打算自己學著做,既省錢又多學一門手藝。晚上嘚瑟地把這事兒告訴哆啦哼哼,對方的重點跟他完全相反:用竹子做?動刀嗎?安全嗎?

  「我又不是小孩子。」易暉信心十足道,「再說我還請了外援,肯定沒問題。」

  哆啦哼哼:那暉暉加油!

  好久沒聽人叫他小名的易暉臉一熱,禮尚往來道:「哼哼也加油!」

  為了趕早取竹子,易暉這晚睡得很早,孰料那賣竹子的老闆熱情似火,次日一大早就主動把竹子送來了。

  昨天談的價格里並不包含手工費,易暉本打算請邱叔來幫個忙,誰知這家老闆老闆娘非但送貨上門,還帶了全套工具,說幫他弄好籬笆再走。

  易暉受寵若驚,道過謝之後含淚發了條「世上還是好人多」的微博,忙踩著自行車出門去,準備買兩個西瓜冰著,給兩位解解暑。

  大清早賣水果的不多,挑西瓜又費了些時間,回到家時日頭已經升高。易暉走後門順便把水桶拎了來,一腳剛邁進院子,隱約聽見老闆夫妻倆在說話。

  「抓緊干,幹完就走,昨天價開高了,可不能真讓他把錢給了。」

  「你眼睛裡是不是只看得見錢?已經談好的活兒,回頭又答應別人,還得保密,我看你待會兒怎麼跟人解釋。」

  「這還不簡單,就說今天心情好白送一單,免費的東西誰不樂意要?」

  「也是……說起來那人可真是奇怪,從沒見過提這種要求的。」

  「嗐,管他呢,人家做好事不留名唄,反正咱們拿到錢就行了。」

  …………

  聊到一半發現易暉從後門進來了,兩人立刻收聲,表情都訕訕的,你推我搡地埋頭做事去了。

  不到中午,竹籬笆就圍好了。

  忙活半天的夫妻倆西瓜都沒來得及吃一口,說還有下家要趕,火急火燎地開著電動三輪離開了。

  把人送走後,易暉回到院子裡盯著那新圍的籬笆看了半晌,回想起之前被他忽略的種種怪事,心中遲來的疑慮愈演愈烈。

  雖說鎮上居民普遍淳樸熱情,但真有這麼無私這麼好,好到寧願不顧自身利益也要幫他的地步?

  下午江一芒放學回來,易暉跟到她房間,原打算問問她最近有沒有察覺到什麼古怪,她卻因為約了同學一起去看電影沒空聽,把書包放下就又要出門:「哥我出去買飲料,晚上不回來吃飯,你記得幫我跟媽說一聲。」

  說完馬尾辮一甩,溜了。

  易暉沒辦法,只好改天再問。走到門口聽見江一芒的手機發出低電量警報,心想小姑娘晚上出門手機沒電不安全,返回去拿起手機幫她插電源充電。

  好不容易在凌亂的書桌上找到充電頭,插上的瞬間手機一抖,原以為是充電的振動反饋,無意間瞟了一眼屏幕,有一條新消息進來。

  哥夫:寄了新包裹,是驅蚊液,你一瓶你哥一瓶,提醒他出門寫生的時候帶。

  簡單的一行字,易暉竟從署名到內容都看不明白。他無意窺探妹妹的隱私,只是屏幕變暗前他還沒看懂,下意識用拇指碰了一下,就自動解鎖了。

  正好停留在聊天界面,熟悉的微博私信聊天。

  在看到熟悉的哆啦A夢頭像的那一刻,煩擾易暉一整天的事等來一把斬斷亂麻的鋒刀,終於迎刃而解。

  只是還不太肯定,抱著確認一下的想法,易暉抖著手點開那個頭像,跟江一芒聊天的人確實叫哆啦哼哼,「哥夫」是江一芒給他添的備註。

  最近的一段對話發生在昨天晚上。

  -東西都是你送的啊,說實話我每次都有一種在欺騙我哥的感覺……這個驚喜的醞釀周期也太長了,我快憋不住了!

  -再等等,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嗯。

  -你以前到底把我哥怎麼了啊,做到這個地步了都不敢透露身份?也就我哥傻,完全沒懷疑,要是換了別人……

  接下來的內容易暉沒看,也看不下去。

  至少有半分鐘的時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好似靈魂脫殼,連呼吸都忘了,唯余耳邊一陣刺耳的嗡鳴。

  等到稍微回過神恢復一點意識,「騙」這個字仿佛被無限複製,繼而連成一條冗長可怕的咒語,不由分說將他的手腳捆綁束縛,把他困在一方四面緊閉的狹窄空間裡。

  易暉頭暈得厲害,眼前陣陣發黑,天地混沌為漆黑一片,堪比颱風過境。

  不,比颱風還要殘忍百倍,所經之處盡皆夷為平地,寸草不留。

  他以為換了副軀體、換了個身份,就能夠擺脫過去,重新開始。

  可他忘了自己有多蠢,上輩子因為一句虛情假意的「喜歡」,被騙得身亡心死,這輩子以為重獲新生,實則還是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繞來繞去,他竟再次走回了那個人用謊言編織的世界裡。

  也有可能從來沒有走出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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