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2024-09-02 14:44:12 作者: 餘酲
  心臟驟然停跳一拍,易暉瞪大眼睛,在令人眩暈的震動中飛奔向前,伸手去阻止。

  可是來不及了,周晉珩估算過距離,知道這麼短的時間內易暉沒法跑到他面前。熱氣蒸騰中,他眼睜睜看著剔透水柱不受拘束地噴涌、下墜,時間仿佛被無限放慢拉長,細緻到每一縷裊繞白霧都清晰可見。

  然而疼痛的程度卻遠遠沒有達到預期。

  易暉狠狠推了下桌子,桌腿在地面劃出刺耳聲響。人在情急之下會爆發出巨大潛力,自打搬進來就未曾移動過的餐桌被他推得向牆邊歪去。

  周晉珩在這撞擊下身體一晃,衝出壺口的水偏離方向,原本正中掌心,現在只將將滑過掌側、掠過手腕部位,熱水嘩啦啦灑在地上,濺起幾滴在穿著拖鞋的腳背。

  易暉沿著桌角衝過去,趁周晉珩發愣奪過他手中的壺,放回桌上時他的手正在不住地抖。放下一會兒又拿起來,生怕被周晉珩再搶過去,進廚房把壺裡的水倒乾淨,才返回原處,喘著氣道:「你發什麼瘋?」

  恐懼之後便是憤怒。易暉冷靜不下來,想到剛才若是反應稍微慢那麼一點,周晉珩這隻手可能已經廢了,他就頭皮發緊,吸入肺腑的空氣都變得刀割般刺喉。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燙傷是什麼滋味,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像上輩子那樣不懂自愛已經令易暉後悔不迭,弄傷自己這種做法,他無論如何都不能理解。

  何況周晉珩是演員,更應該珍惜天賜的外表,這樣隨便糟蹋,只會讓人覺得幼稚,甚至不齒。

  還有一層被掩埋的憤怒原因易暉不願細究。

  他告訴自己,無論看到誰這樣,他都不可能全然無感,更不可能袖手旁觀。

  周晉珩站在那裡不動彈,也不說話,易暉抓著他燙傷的那隻手拉到水池沖洗,看見手側靠近腕骨處鼓起的水泡,鬆了口氣。

  沒有傷到皮下組織,塗藥膏就行,運氣好的話連疤都不會留。

  先前阿姨採購常用藥品時買了一管燙傷膏,如今正好派上用場。易暉找來一根針,用酒精棉簽反覆消毒,戳刺前抬頭看了周晉珩一眼,他還是傻站著,所有的力氣似乎都在剛才耗盡了,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目光渙散無神,不知在想什麼。

  手上也沒使勁,任由易暉處置,仿佛就算紮下的是毒針,他也不會躲閃。

  面對這樣的周晉珩,易暉縱然有氣也撒不出來。等把水泡挑破後開始抹藥,意識到整串動作過分熟練的他覺得有些話還是得說。

  「你不是演員嗎?弄成這樣還怎麼拍戲?」易暉儘量把自己放在陌生人的位置,「就算要補償……也不該用這種方法。」

  紗布在掌心包裹一圈,周晉珩終於有了反應。

  「只有這個方法了。」他低聲說,「只剩下這一個方法了。」

  易暉手上動作頓了下,隨後恍若未聞地繼續幫他包紮。

  包完後,確認紗布綁緊,近來經常跑醫院照顧媽媽的易暉習慣性地問一句「疼不疼」,出口兩個字便踩剎車般地收了聲。

  周晉珩還是聽見了,沒有回答,反問道:「你呢,疼嗎?」

  今晚用的全部都是第二人稱,步步緊逼,已然放棄掩飾。易暉表面不動聲色,內里卻在拼命關緊存放著上輩子記憶的門。

  這輩子的便不慎失守,他想起去年大雨被困山上,周晉珩小心翼翼地為他處理傷口,問他疼嗎,說疼的話可以掐他。

  掐他有什麼用?自己身上的疼痛並不會因此緩解,傷痕也不會因此消除。

  這讓易暉產生了一些類似物是人非的感觸,他怔忡片刻,剛要轉身離開,鬆開不到一秒的手被周晉珩飛快回握。

  他用的是受傷的那隻手,易暉怕碰到他的傷口,不敢妄動,瞪圓眼睛道:「你鬆開……下次再這樣,我不會再救你了。」

  「不救好,不要再救我了。」周晉珩將易暉的手舉到下巴位置,俯首用唇輕蹭了下他光滑的手背。

  上輩子這裡被燙傷大片,坑窪不平,是他輕賤小傻子的證據,也是小傻子恨他的緣由。他做夢也沒想到這輩子他的小傻子還是不想他受傷,還是會救他、會耐心地為他包紮傷口。

  迫切,倉皇,感動,自責,悔恨……無數種情緒匯成江河大海,在心裡肆虐洶湧,弄得周晉珩心跳鼓譟,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他伸開胳膊,把易暉帶入懷中,在易暉掙扎之前道:「一會兒,就讓我抱一會兒……協議上沒說不可以擁抱。」


  不知是不是被後半句唬住了,懷中的人漸漸安靜下來。周晉珩閉上眼睛,用受傷的那隻手緊握易暉的手,另一隻手箍住他的腰,稍稍施力,像要把這一刻的感覺銘刻,又像在借著身體的貼近傳達著什麼。

  傷口綿延不斷的刺痛沿著手臂直達心間,如果這就是感同身受,周晉珩想,今後所有的苦難,全都由我來承受。

  這是他欠易暉的,也是能獲得解脫的唯一途徑。

  他會愛他,守護著他,哪怕再也得不到原諒,哪怕像這樣抱著他都是奢望。

  再次在微博刷到周晉珩的負面新聞,易暉坐在公交車上,顛簸搖晃間竟覺得有些適應了,也信了江一芒口中的「熱搜也不全都是買的,主要還是看夠不夠紅」這個說法。

  畢竟連手上多了塊紗布都能上熱搜,「自殘博眼球」的說法已經過時,大家腦洞大開地懷疑他招惹上黑道,整天不是這裡傷就是那裡見血,不然就是犯了哪方太歲。前者沒有證據,後者更是天方夜譚,熱衷於給明星算命的營銷號被頂到評論熱門,許多粉絲跟風覺得有道理,艾特周晉珩讓他去拜佛驅邪。

  這讓易暉想起上次在路邊遇到的那個算命的老婆婆,也說周晉珩將遇大難。

  周晉珩本人自是不信,看他當時聽笑話般的輕鬆表情就知道。而比起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推測,易暉覺得心理狀態更重要。

  他給劉醫生打了個電話。離開小鎮之前,他的當期療程還沒結束,劉醫生評判他的狀況已經可以獨立生活,讓他有問題隨時電話溝通。

  接到電話的劉醫生有些意外,聽他諮詢別人的心理問題更驚訝,易暉不好意思道:「實在不知道該問誰,冒昧打擾您了。」

  「不打擾。」那頭的劉醫生道,「看你恢復得好,我高興還來不及。」

  易暉隱去姓名,把周晉珩的情況大致說了,劉醫生思考片刻,道:「自殘行為往往是為了斷絕信心流失的來源、緩解焦慮和痛苦,或者賭氣發誓,又或者尋找一些另類的快感……非要用理論分析的話,我覺得這位先生傾向於第一種。」

  易暉忙問:「那他以後還會不會再做這種事?」

  劉醫生道:「你先別緊張,我剛才說的只是理論。通過你的描述,這位先生從前沒有過類似舉動,代表這是在高壓情況下形成的一種反常現象……好比彈簧,繃得太緊,總有折斷的一天。」

  易暉更慌了:「那該怎麼辦?吃什麼藥可以治療?」

  「藥物也只能起到輔助作用,就像當年我給你開過好幾種安撫寧神方面的藥,其實藥物作用所占的比例很小,你之所以覺得有效果,還是因為你自己想通,自己願意跨出第一步。」

  易暉聽到這裡不禁有些茫然。

  劉醫生盡職地答疑解惑:「經我分析,你所說的那位先生的自殘舉動,大概率出於兩種情況,一種是孤注一擲,一種是自我懲罰,也可能兩種都有。如果你非要插手,解決的辦法說來也簡單,一是告訴他你原諒他了,不僅要用說的,還要用行動傳達,告訴他『沒關係都過去了,你不要再折磨自己』。」

  這便意味著必須直面過往,不能再消極逃避。易暉深吸一口氣:「還有其他辦法嗎?」

  「有,你可以不聞不問,不管他的死活,讓他絕望到底。結果可能是徹底擺脫,重獲新生,也可能在悔恨的泥潭裡越陷越深,直到再也看不見天亮。」

  車在山腳下停穩,原本只打算在半山腰找個安靜的地方寫生,易暉跟隨人群爬著爬著,沒來由地生出了去山頂寺廟看一看的念頭。

  據說每座山上都有寺廟,有的是從古至今世代綿延,有的是為了吸引遊客近些年才新建起來。這座山上的廟屬於哪種易暉無從得知,只覺得遠遠看去與別的寺廟無異,香火繚繞,寧靜安詳。

  易暉跟著隊伍在門口買了三炷香。周末山上人多,混在一群中老年人當中的他有些羞赧,垂著腦袋低調地站在隊伍中,還是被幾位好事的阿姨嬸嬸圍著調笑了一番。

  在不知道第幾次擺手回答不是來求姻緣的以後,終於排到他。把香插進碩大的香爐里,再走流程般地進去殿內祈福,易暉跪在蒲團上,抬首望著慈眉善目的佛像,在腦中搜尋一圈,竟沒有什麼特別想求的。

  天意難測,事在人為,求神明保佑就跟吃安神藥一樣,多是尋求內心的安寧。

  可是他腦中亂作一團,需要他思考決斷的事情太多,每一件都牽扯眾多,關係重大,神仙顯靈也幫不了他。

  於是他什麼都沒求,叩了三叩,剛要起身把位置讓給後面的人,旁邊突然傳來一聲驚喜的「暉暉」,接著肩膀被拍了一下,回頭正對上葉欽明媚的笑臉。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你信佛嗎?」寺廟裡面的素食餐廳,葉欽夾起一隻素餃子咬了一口,皺了下眉,然後夾了塊棗糕放到易暉面前的盤子裡,「這個應該是甜的,你快嘗嘗。」

  易暉搖頭:「我只是路過,順便上炷香。」想了想,禮貌回問,「你……我是說您,信佛?」

  「別您啊您的,多生分啊,我跟你一樣大。」說到一半想起什麼,葉欽改口道,「我是說你看著跟我弟弟一樣大,應該跟我也差不多大嘛。」

  易暉「嗯」了一聲,心虛地垂下頭。

  飯店是葉欽硬拉著易暉來的,說一回生二回熟,第一次喝茶第二次吃飯,等到第三次見面就是至交好友了。易暉記得自己這位大嫂從前就是開朗活潑的性子,聽他這麼說只覺得親切,不覺得奇怪。

  葉欽一邊艱難地吃菜一邊說:「你哥……我說我弟弟的親哥,就是上回你見到的那個,他說這個飯店素餐也能做出肉的香味,我還真信了,嘖,香是香了,本質還是豆腐加菜葉啊,只有他傻乎乎的吃不出來。」

  這是易暉第一次聽嫂子吐槽哥哥,抿唇笑起來。對面的葉欽用勺子敲了敲碗,故作嚴肅地警告:「不准告訴他哦,不然以後不帶你出去玩了。」

  易暉本想告訴他「哥哥準是不想你挑食才這麼說的」,礙於身份立場,終是忍住了沒說。

  他聽得出來,葉欽對他的身份還是有所懷疑,時不時言語試探。他本該打起精神應對,儘量迴避與從前相關的話題以免露餡,可不知怎麼了,他不想再為此費心思。

  「孤注一擲」和「自我懲罰」兩個詞在腦中來回盤旋,距離那通電話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他還是不明白自己區區一個渺小的人,如何能對周遭的人造成那麼大的影響?

  大到仿佛他的生死都捏在自己手心裡,攥緊一點,他就可以活,鬆開一些,他可能就會死。

  易暉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葉欽聊天。問到程非池去哪兒了,葉欽不滿道:「忙工作唄,把我弄過來不管我了,虧我調了一個月的大假,結果一個人在S市瞎逛。」

  易暉說:「等哥……等他忙完了,一定會帶你去玩的。」

  葉欽眉開眼笑:「那倒是,他從來沒有騙過我。」

  一個「騙」字無預兆地戳動易暉心底的某根弦。

  易暉人際關係簡單,感情經驗匱乏,此刻最需要過來人為他指點迷津,從前跟他交流頗多的嫂子葉欽便成了最佳對象。

  茶過三巡後,兩人越發熟絡,在漫無邊際地聊人生時,易暉適時問道:「如果你很親的人騙了你……你會原諒嗎?」

  葉欽愣了下,放下筷子單手托腮,思索後有些為難地說:「怎麼辦,他沒騙過我,是我騙他欸。」

  易暉只知道現在如膠似漆的哥嫂當年曾經分開五年之久。時間對他來說彌足珍貴,五個月都算漫長,五年……他根本沒法想像。

  葉欽的坦誠也讓他暗自驚愕,他以為哥嫂分開是因為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沒想到也是因為欺騙。

  或許時過境遷,再不堪回首的往事也終能放下,葉欽笑眯眯地說:「抱歉幫不上忙,這你得問他。」

  話音剛落,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葉欽不避旁人直接按免提接聽,電話那頭傳來程非池低沉穩重的聲音。葉欽說在跟弟弟一塊兒吃飯,程非池立刻知道是誰,還在電話里跟易暉打招呼:「多吃點,素食不占肚子,你們到山下再找個飯店吃一頓。」

  哥哥還跟從前一樣待他溫厚,易暉聽得心裡發暖,小聲應了,葉欽接回電話不滿道:「我們在你眼裡是豬嗎?吃完一頓立馬接著下一頓?」

  程非池在電話那頭笑,說:「機會難得,不如你們倆一起再去一趟迪士尼。」

  葉欽無意識露出撒嬌的憨態,噘嘴道:「算了算了,還是等你忙完了吧,說好的我們三個一起去,少一個都不行。」

  掛電話前,葉欽捂著話筒扭身說了句什麼,易暉聽見了,是甜膩的一句「哥哥拜拜」。

  回過頭來清了清嗓子,又正襟危坐,繼續剛才的話題。

  「其實也不用問,他早就原諒我了。」葉欽說著,剛壓下去的笑意重又浮現在嘴角,「不然我現在也不會坐在這裡跟你吃這盤口味奇特的素餃子了,說不定正躲在哪兒哭呢。」

  易暉聽得雲裡霧裡。

  哭?為什麼哭?跟周晉珩一樣,因為後悔,因為痛苦嗎?

  嫂子這麼好的人,怎麼會做錯事?

  「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傳統意義上的好人,可人都是會犯錯的啊。」葉欽說著抬了抬下巴,「只有他不一樣,連我這個大騙子都能原諒,他是最最最最最好的那一個。」

  葉欽用了好幾個「最」,見易暉更迷糊了,湊近眨了下眼睛,半誘惑半威脅地說:「所以趕緊把他認回去吧,再不認……他就是我一個人的哥哥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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