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那天S市下小雪,周晉珩走出醫院第一件事就是拍照。
前幾天他把微博下回來了,隨便翻翻關於自己的評論,氣得差點又摔手機。易暉說再摔就不給他削蘋果了,留在手機里的照片也給他統統刪光,周晉珩一秒冷靜,放下手機無辜道:「沒有要摔啊,就是想看看它修過一次還結不結實。」
興許是躺了一個多月閒得長毛的關係,臨近出院這幾天周晉珩越發活潑跳脫,每天自己拎著鹽水袋樓上樓下跑,雷射除疤效果顯著,還沒出院臉上和手上的疤就消得差不多了。
有一天易暉去參加一個美術方面的講座,好說歹勸把病人安撫好,兩個小時的講座聽完,走到外面就看見一輛騷紅色的跑車停在門口。周晉珩病號服都沒換,外面罩了件大衣就來接他了,路上給易暉講他是如何機智地躲過醫生護士的看管從醫院溜出來,神色頗為得意。
此刻亦然,經紀人讓他發一條報平安微博,他發了下雪的照片,配字:又是毛毛小雪。粉絲們一臉懵逼,強行理解為告訴他們「我出院了」,評論里各種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還有粉絲哭著喊:「珩珩一定是不想我們擔心才這麼雲淡風輕!」
易暉看到「毛毛小雪」四個字就臉紅了,這是當年哆啦哼哼給他發S市下雪的照片時他給的回覆。
還傻著的時候他慣說疊詞,吃飯飯,洗澡澡,要親親,來抱抱……現在懂事了自然覺得羞恥。
周晉珩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這陣子總在他耳邊念叨疊詞,話都不能好好說了,剛才說到江雪梅下周出院,他立刻道:「下周我有空,開車車送伯母回去。」
易暉臊得差點把他的車鑰匙丟出窗外。
鑰匙沒丟,車也沒開成,S市到南方路途遙遠,開車去幾乎可以判定為腦子不清醒。
一行三人上了飛機,兩個小時後下飛機轉大巴前往小鎮,路上易暉就在周晉珩的超話里刷到送機圖,都在說周晉珩重傷初愈顏值邁入新巔峰。
有粉絲猜測江雪梅是周晉珩的姨媽之類的,直接把戴著口罩的易暉忽略了,易暉剛鬆口氣,往下一滑,就看見周晉珩披著大號在下面評論:把「姨」字去掉。
超話里因為這個評論沸騰了,估摸著又要上熱搜。小林打電話來問他又發什麼瘋,說要改他微博密碼不讓他自己上,周晉珩道:「我自己的微博不能發評論嗎?再說他們都以為我訂婚了,這次就當為結婚提前交個底。」
沒說兩句,小林那頭就掛掉電話,急著聯繫經紀人和公關團隊去了。
易暉從前沒發現周晉珩是如此不顧大局的人,苦口婆心地勸他成熟一點,別總讓小林難做,周晉珩「哦」了一聲,似乎不太高興。
過了一會兒,易暉手機一振,點開微博,看到哆啦哼哼發來的一條新消息:不是說喜歡我的全部嗎?
扭頭看發消息的人,周晉珩單手托腮撐於窗邊,擰著脖子往外面看,一副失落求哄的樣子。易暉忍俊不禁,心想原來他談戀愛的時候這麼幼稚。
談戀愛……沒錯,他們現在就是在戀愛,會向對方展現自己的美好,也不害怕暴露身上的小缺點,錯過了那麼多時間,眼下的每分每秒都彌足珍貴。
抵達小鎮車站,遠遠看到江一芒在出站口上蹦下跳地揮手,易暉深吸一口熟悉的空氣,壓在心頭的最後一點陰霾也隨風消散了。
離開的時候心情陰鬱沉重,回來的時候輕鬆愉快,走在路上差點跟江一芒手牽手一塊兒蹦。
午飯是在邱嬸家吃的,邱嬸準備了一大桌子菜為他們接風洗塵,見多了一個人也沒覺得奇怪,只對周晉珩多瞅了兩眼,問:「這個帥哥面熟得很,是不是經常來咱們鎮上玩兒?」
來過多次且經常逗留十天半個月的周晉珩也不避諱:「是啊,這兒有山有水,我都想在這兒定居了。」
他對這裡比對自己家還熟,吃過飯易暉要去看大鵝,周晉珩在前面領路,帶易暉從後院圍牆外抄近路,確實比從大門走過去近。
易暉狐疑打量他:「你怎麼連這個都知道?」
周晉珩雙手插兜,東張西望:「憑感覺猜的。」
餵完鵝回江家,周晉珩又在沒有指路的情況下摸到易暉的房間,易暉問他:「又是憑感覺猜的?」
周晉珩點頭:「這房子不大,房間也不多,太容易猜到了吧。」
易暉把床邊的窗戶打開,讓陽光進到蒙塵許久的房間裡,一邊問:「這麼棒,是不是該給點獎勵?」
既然他主動提了,周晉珩便不客氣,張開雙臂道:「給老公一個抱抱。」
易暉嫌他不害臊,從床上爬下來就側身往外走,腳一崴絆著桌腿,仰面倒下時周晉珩伸胳膊扶他,兩人一塊兒摔倒在床上。
身下是床,身上是周晉珩,陽光透過額前髮絲落在黑亮的瞳孔中,易暉慌張之下咽了口唾沫,只聽「咕咚」一聲,剛醞釀起來的旖旎氣氛頓時淡去大半。
周晉珩故作明了道:「原來這就是……」
易暉怕他真一個衝動要在這裡干點什麼,像從前周晉珩拿了獎回家時一樣主動湊上去親一口,搶先道:「這才是獎勵。」
周晉珩笑出聲來,顯然對這個獎勵很滿意,卻沒打算起身,又道:「我還想要點別的。」
易暉惱羞成怒:「你得寸進尺!」
周晉珩不以為然:「這叫乘人之危。」
易暉當他要提什麼過分的要求,孰料他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
「以後不要自己圍籬笆,會扎到手。」
「不要太在乎那幾隻鵝,我會嫉妒。」
「不要把圍巾丟在車上,會被壞人撿去。」
「還有,不要恨我……我愛你。」
年關將至,周晉珩傷後復工也只有幾組照片要拍。
公司又給物色了幾部新劇,工作間隙周晉珩便抽空讀劇本,偶爾拍一段發給易暉看,問他這個尺度O不OK。
把江雪梅送回家,易暉就留在小鎮沒走。周晉珩前腳剛上飛機,後腳他就想起那句「不要恨我」從何而來,印象中周晉珩昏迷不醒的時候,他說過「再不醒我就再恨你一輩子」。
沒想到周晉珩竟然聽到了。
這讓易暉有點緊張,不知道方宥清來的那天他們倆的對話有沒有被聽到。
跟周晉珩的聊天就有點心不在焉,嗯好哦行地應付,周晉珩哪能看不出來,一個視頻甩過來,沉著臉道:「你想看我跟別人接吻?」
易暉連連搖頭:「不想。」
周晉珩又笑了:「那這個劇推掉,換一個。」
易暉攔他,讓他別這麼草率:「主要還是看劇本和角色,我……我就隨便說說。」
周晉珩湊到鏡頭跟前,似在仔細觀察:「真的?」
「真的。」易暉違心地點頭。
「那我也得推了這本子,」周晉珩把厚厚一沓劇本往邊上一丟,「感情線太複雜,人設太渣,不利於樹立居家好男人的形象。」
易暉:「……」
難得有空,兩人聊起將在年後開庭審理的綁架傷人案。
周晉珩說:「如果你不想出庭的話,就在家裡待著,我回來告訴你結果。」
易暉確實不想去,不想見到那三個歹徒,也不想見到兩個幕後主謀,尤其是姓方的那個。
見他猶豫不定,周晉珩乾脆給他拿了主意:「你還是別去了,就算你不在,那幾個人也會受到應有的懲罰。」
過完年,易暉還是坐上了前往S市的飛機。
他到場卻沒進去,聽說庭審進行得很順利,幾個被告對作案事實供認不諱,公訴人描述的犯罪經過他們也認同。只在詢問犯罪動機的時候,方宥清的理由令人咋舌。
他說:「他搶了我的東西,我看他不順眼。」
易暉聽了這番轉述,不知道被當成「東西」的周晉珩作何感想。至少表面看起來他根本不當回事,注意力全放在當庭宣判的量刑是否合理上,還跟代理律師討論了半天要不要繼續上訴。
另一名原告唐文熙因為身體狀況也沒有出庭,易暉昨天剛跟他通了電話,他正在鬧著要轉繫念服裝設計,壓根不關心這個案子,聽易暉說案件性質惡劣,唯一感興趣的是:「那有沒有賠償啊?正好讓我轉系去做裁縫!」
於是在法庭外見到楊成軒時,易暉頭一回覺得他有點可憐。
楊成軒走出人群,在牆角邊點了根煙,一個多月不見他更憔悴了,煙夾在食指和中指間燃燒,他的活力仿佛正隨著煙霧一絲一縷地脫離身體。
易暉把那件唐文熙親手縫製的衣服,還有那隻紫閃蛺蝶都給了楊成軒:「這是他原先就打算送你的,物歸原主。」
楊成軒把那衣服抖開,看到用鉚釘拼成的「goodluck」忽然笑了,看著那隻被做成標本依舊鮮艷漂亮的蝴蝶,又垮下嘴角,表情逐漸變得痛苦扭曲。
「謝謝,謝謝你。」他還是強撐著向易暉道謝,然後把那兩樣東西夾在臂彎里,轉身離去。
回去的路上,周晉珩問他們倆聊了什麼,易暉說:「讓他知道自己錯過了些什麼。」
周晉珩不禁又開始發慌,默不吭聲地載著易暉去取養在店裡的花,花圃老闆打趣說:「這就是你怕得不了的那位啊?」周晉珩在後面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取了花,順便買幾枝新摘的玫瑰。
回到家易暉安放兩盆白花,周晉珩到處找瓶子安置玫瑰,阿姨拿來好幾個花瓶他都覺得不行,這個不夠高那個瓶口太寬,好不容易找了個合適的又怕自來水養不了幾天,接了兩大盆水拖到陽台上放著,打算用來養花。
易暉看不下去他這稀罕得不行的模樣,說:「你不是不喜歡玫瑰嗎?」
周晉珩就等他問呢,拿著噴壺往花瓣上噴水,回答:「喜歡啊,因為這是你送給我的。」
易暉的臉霎時漲得通紅,支吾半天,道:「你、你偷聽。」
周晉珩攤手道:「我正大光明聽的。」
想到那天自己仿佛一隻鬥雞,豎著尾巴向敵人耀武揚威,易暉就羞得想找個地洞鑽下去:「我那是,那是信口胡說的,我怕他,怕你還……」
周晉珩走過來,從背後抱住他,雙臂環在腰間,下巴抵著肩膀:「怕我什麼?別怕,沒什麼好怕的,我說過要讓傷害你的人都付出代價。」
易暉偏頭躲了下,沒躲開,在阿姨的偷笑中由著周晉珩用嘴唇貼著他發燙的耳廓。
「我說過,從今往後和你的每一個約定,都不會再錯過。」
易暉記不起他什麼時候說過這話,為儘快把他從自己身上趕下去,小聲應道:「嗯。」
作為自由職業者,易暉的工作可以在任何地方進行。
於是年後他回小鎮待了一個月,在春暖花開的時候又回到S市,趁周晉珩還沒進組,兩人一起把家重新布置了一遍。
說是重新布置,其實沒動幾處,主要把床鋪收拾了下,畫室的部分物品重新擺放,再把放在儲藏室吃灰已久的那堆東西拖出來,揀還有用的拿出來繼續用,沒用的收起來保存好。
那隻易暉最喜歡的哆啦A夢玩偶被封口袋包得嚴實,拿出來的時候還是香噴噴的,周晉珩邀功般地說這是他親手洗的,易暉為表重視,把玩偶放在周晉珩的枕頭上,說:「那今晚它就睡這兒了。」
周晉珩立馬黑臉。
等易暉下樓一趟回來,看見那隻哆啦A夢屁股朝天縮在床頭的柜子上,周晉珩臉不變色心不跳地說:「它知道這床睡不下第三個人,自己捲鋪蓋退出了。」
易暉幼稚不過他,把玩偶翻過來擺正,接著收拾去了。
從早上忙到半下午,太陽自頭頂西斜的時候,周晉珩舉著畫,易暉站在對面指揮,把那幅名為「破曉」的畫掛在臥室向陽的那面牆上。
掛上之後周晉珩退到易暉身旁,兩人並排站著端詳這幅畫,然後同時開口。
「你……」
「你……」
周晉珩:「你先說。」
易暉問:「當時你怎麼認出的我?我明明很謹慎了,只在這幅畫上留下一丁點痕跡。」
周晉珩笑了笑,故弄玄虛道:「命中注定。」
易暉瞪了他一眼:「好好說。」
現下的易暉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傻乎乎好糊弄的易暉了,周晉珩撓了撓後腦勺,說:「我調查過江一暉,他之前的病史里記錄過他有自殺傾向。」
這個理由相對來說更真實,可易暉還是覺得哪裡不對:「就憑這個?」
「嗯。」周晉珩滿臉寫著真誠,「不然呢?」
「那你跟我簽協議的時候,為什麼不解釋不是你做的?」
問的是在母親生病的狀況下接到的那張雪上加霜的法院傳票,易暉當時以為他藉此強迫自己低頭,還罵過他卑鄙。
經提醒周晉珩記起來這事,無所謂道:「沒關係,你總會知道的。」
從科學事實的角度出發,易暉自己也想不出其他可能性,索性放棄了:「你剛才要問我什麼?」
逃過盤問,周晉珩笑得更燦爛,指對面牆上的畫:「我想問為什麼要掛這一幅。」
易暉眼珠一轉:「因為拿了獎啊,還得了好大一筆獎金。」
周晉珩:「……」
上天是公平的,人變聰明之後,不僅不像從前那樣好糊弄,還極大提高了以牙還牙的本事。
重回家中的第一晚,兩人沒有做遊戲,收拾完屋子就睡下了。
很久沒有睡這張床,易暉以為自己會認生,還可能失眠,結果一夜酣睡到天亮。醒來時還蜷在那個溫暖的懷抱里,被結實的胸膛貼著、熨著,弄得易暉想閉上眼睛再睡一覺。
窗外的鳥雀啁啾阻止了他。
他抬頭望去,剛掛上牆的畫落在晨光里,畫中人仿佛被沿著輪廓鑲了條暖黃的邊,少了幾分破光而來的孤傲肅殺,添了幾分被籠罩在清光下的溫潤柔和。
周晉珩隨後醒來,挨在易暉耳邊說「暉暉早安」,見他盯著那畫目不轉睛,不滿地道:「本尊就在這兒,還看畫幹什麼?」
易暉便轉過來看他,雙眸微眯,用剛醒來略帶慵懶的聲線說:「天亮了。」
周晉珩先是一怔,接著抬起手,在某種冥冥的指引下去摸他的臉。即將觸到時手指頓了下,似在確認眼前的是實景還是虛幻。
他曾經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伸手便可掌控一切,後來狠狠栽了一跟頭,渾身是傷地被拽進無邊地獄,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好在地球轉動不息,寒冬終會過去,熬過漫漫長夜,他又將失而復得的寶貝握在手心。
指尖觸上溫軟的皮膚,周晉珩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
怎麼會認不出他呢?
整個世界都是漆黑混沌的一片,呼吸間儘是刺鼻血腥的味道,只有他乾淨、純粹、發著光。
他款款走來,驅散了所有的暴戾和惡,讓人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觸碰,想擁抱,想占有,更想好好珍惜。
他終於明白了那幅畫的意義。
——你就是我的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