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粼河面,岸側黑石,輕盈水底,微晃樹枝,茫茫四野……這月色籠罩之下,不知道藏著多少危機。
崔俁無比清晰的意識到,今夜,是一方險局,可能魚死網破,可能九死一生!
這些……楊暄都知道嗎?
他轉頭看向楊暄,目含隱憂。
楊暄……楊暄當然知道。一開始沒反應過來,提醒崔俁勿要輕舉妄動,只是下意識感覺哪裡有些不對,到現在,也已全然明白。
這是越王給他設他的局!
他早該知道,他那兄弟雖不太聰明,手卻狠的很……
輕嗤一聲,他劍眉輕揚,手腕微翻,露出一直把玩在在掌中的匕首,眸底墨色流轉,有鋒芒火焰燃燒。視線流轉間,注意到崔俁眼神,他邪邪一笑,以眼神相詢:怕麼?
猩紅舌尖舔過唇角,好似在回味舔過多少次敵人的鮮血。
崔俁笑了。笑的溫柔燦爛,與皎月爭輝。
當朝太子,年未十四,偏僻荒野,暗波水上,四面皆敵,孑然一人,身側無侍相隨,無屬可護,縱然如此,他沒有驚慌,沒有忐忑,甚至整個人都充滿了鬥志!
崔俁又怎麼會怕!
他活過,死過,如今再世為人,也不過是想還債,左右都是為了楊暄,生死何懼?
楊暄看到崔俁反應,卻是微怔。
崔俁卻沒再理他,轉身看著范靈修謝叢,眸色安靜:「范兄,謝兄,今夜,我們怕是運氣不好。」
范靈修和謝叢心內都是咯噔一聲。
范靈修商者世家,行事最是機敏,謝叢出身世家,危機嗅覺也是不缺,本來心中就覺得不對,崔俁如此一說,心中憂慮更甚。
兩人對視一眼,下面這句話說的底氣全無:「河幫不是……講規矩?」
「可來一試。」崔俁矗立船頭,高聲喊道:「吾等皆官宦世家子弟,此行只為過路,船夫奸狡,爾等可是與船夫一路!」
對方回話很快:「什麼官宦世家,渭水之上,沒有高低貴賤!此乃巡河幫眾,夜起長燈,你等應立刻歸降!」一邊說,船還一邊迅速駛近。
范靈修謝叢臉色立刻轉白,眸內驚惶。
「你等聽好,河幫規矩只對水上!查明並非同道,且無異心,自會放你等安然上岸,你等好生想好,切莫心焦行錯送了命!」
鞭子過後,又給了一顆糖。
看似安慰,實則……非常危險。
清凌月光下,崔俁眉眼低垂,眸內有光:「看清楚了?」
范靈修細長眼睛眯起,語音不善:「若確為河幫巡視,水上有船,他們大可直接氣勢洶洶圍住,何必遠問試探?」
謝叢亦點頭:「語內似有安撫之意,實則想哄住我們,聽他們的話。真上了他們的船……」
「沒有船夫兄弟聲音了。」崔俁提醒。
二人回想,確實,船夫兄弟都是大嗓門,又是驚弓之鳥,剛剛還要為命求饒,為什麼現在不說話了?
范靈修抽抽鼻子:「好像……有血腥味。」
二人表情更為嚴肅,船夫兄弟,怕是被他們殺了!這一行巡視河幫,絕不是那麼簡單……他們莫不是剛好碰到幫中伙拼,正值士氣大開,殺人立威的時候!
夤夜寂靜,空氣中飄著淡淡血氣,瑣碎細微的碰撞聲傳來,月光似乎都帶了肅殺之色。
楊暄耳朵一動,提醒:「他們挽弓了。」
「怎麼辦?」范靈修咬住下唇,神色微慌。
崔俁眼睛微眯:「河幫規矩,水上事水上畢,上岸不究,恐怕……我們只有游上岸了。」
他未穿鞋襪,只著雪白褻衣中褲,負手背後,肅立船頭,沐著月光,髮絲衣角隨輕風微舞,身姿挺拔如竹。楊暄伴在他身側,腰背直挺,堅毅如松,端肅若山。
他們目光很像,灼灼鋒銳,明亮到有些瘮人。他們神情安靜,如這月色,如這夜空,可瘦削身體裡仿佛里蘊著巨大力量,頂天立地,又溫暖熾亮,好像只要有他們在,一切困難都不是問題!
哪怕前路兇險,哪怕刀山火海,他們都會闖過去!
范靈修眼睛一點點變亮,不由自主雙手握拳:「好,就游上岸!」
「所以……回到我最初的問題,你們會不會水?」
謝叢笑了:「會,就是不常游,技術不太好。」他笑容表情相當自信,顯然,此話只是謙虛,他的技術,絕對不差。看了看自己身上,他聲音略自嘲,「這下倒好,省的脫衣服了。」
「我倒真是只會一點……」范靈修這下沒想其它,『啪』一下拍上謝叢肩膀,「一會兒要靠你照顧啦!」
藍橋抱著小老虎:「我也會,但是小老虎……」
崔俁看向楊暄。
楊暄抿了嘴,看向一邊。
崔俁懂了,這意思是……不會。
原來他們中間的大麻煩是這個!
不過沒關係,他會,而且水性不錯。
……
小團體就是這樣,有了主心骨,有了榜樣,哪怕前路危險,人心也能聚在一塊,不再害怕,不再慌亂,氣氛很快從容起來。短短瞬間,所有人腦子裡都過了一堆東西,紛紛提出自己建議。
「夜涼水深,匆匆進水恐有不適,我們需得活動活動手腳。」謝叢率先提議,並且帶頭開始抻胳膊腿,做熱身。
「前後都有敵人,哪哪避不開,咱們目的地既然是長安,不如就一路往西。」范靈修伸長脖子往西看,「雖說此番生死造化,全憑運氣,但我看,那邊水勢平些,容易上岸。」
崔俁點點頭:「如此處境,確是分開更好,能跑一個是一個。然水路深長,久游易疲,只憑人力怕是不及,咱們還需要些輕巧木板。」
既然楊暄不會遊戲,身體素質很好不大需要熱身運動,這件事,當然交給他。
楊暄接到崔俁眼神,也不含糊,沒一點身為太子的舔情高傲,真的就轉身入艙,拆席下木板去了。
「嘈雜聲響傳出恐會引來懷疑……」崔俁眸底一轉,有了主意,轉身沖遠處船隻高喊:「前方河幫的兄弟!吾等方才被船夫誆騙,才起疑心,萬望見諒!倉促相逢,衣冠不周,還請列位給個面子,稍侯片刻,吾等稍做收拾整理,即刻過來!」
那邊很快傳來回應:「幾位請便!但請安心,我等即刻便到!」
話說的好聽,船行速度卻未減。
「這群人一定有問題!」范靈修一邊跟著謝叢活動手腳,一邊咬牙切齒瞪著水面。
崔俁點頭。狹路相逢已是定局,這樣應對,好歹楊暄暴力拆船艙的聲音不會引來太大疑心。
時間有限,他將視線從楊暄身上移開,認真看著范靈修謝叢,切切叮囑:「我們分頭走,你二人往西,水深崖高,爬崖危險,也太容易吸引對方視線,你們切記,不到平穩岸側,千萬莫露頭。沙三會幫你們裁出大小合適的木板,你們抓著借力,靠崖邊慢慢前移,切莫心急。沙三手腳快,大約會在木板下放些木刺,如若有敵近前,可抽出反擊……你們先走,經過對方船隊時千萬小心,到時我會製造聲響引走他們注意力,你們必須抓好時機!」
「我們……先走?」謝叢眉頭微皺,不大讚同。今日遇險,大家應福禍同當,生同時死同歸,他們先走,崔俁等墊後掩護……人家憑什麼為他們付出?他們又怎能問心無愧的接受?
范靈修則是直接包了一泡眼淚:「崔六……」
崔俁抬手:「咱們沒時間演出深情不棄戲碼,你們若有更好的辦法,且說來聽,如若沒有,就照我說的做!」他看著二人,視線一如既往清澈澄淨,眉修目潤,內蘊慧光。
四下瞬間靜寂,氣氛安靜,落針可聞。
「照我說的做。」崔俁再次強調。
這話的很有力度,說話時,他整個人如月華大盛,綻放出一種堅韌果斷,不容質疑的威儀。
范靈修謝叢對視,顧自咬牙。
可未及他們開口表示聽話,楊暄將拆好的木板往水上一甩,發出輕響聲。
崔俁修眉立時揚起,手指一抬,朝二人低喝:「走!」
范靈修謝叢隱有不舍,面上表情複雜,感動,感激,擔憂……種種情緒交織,心裡特別不是滋味。但崔俁此刻眉眼俱厲,他們不敢不聽,只得深深看他一眼:「你可一定快點追上來!」
「好。」崔俁眼梢微垂,背著月光,看不清內里情緒,「請務必小心,保重!」
二人點點頭,不再猶豫,縱身入水。水花翻湧,夜色掩映間,二人身影很快游遠,沿著河崖變成小小黑點,像條滑溜又謹慎的魚。
楊暄站在船頭,目光一寸寸滑過崔俁側臉,肩膀,腰,最後落到光裸的腳趾。對比本人,崔俁的腳並不顯的很瘦,圓潤粉白,玲瓏若玉,落在烏黑船板,很顯憨態可掬。
「擔心他們?」非常難得的,他語氣裡帶了兩分安撫之意。
崔俁卻沒答,回過臉,表情仍隱在月下,讓人看不透:「準備好了麼?」
楊暄踢了踢腳下兩塊木板,意義相當明顯。
崔俁看向手腳活動完畢,試圖收拾包袱的藍橋:「東西都不要了。藍橋,今夜兇險,我顧不上你,你……盡力跟著我。」
「好的少爺!」不能攜帶自家東西,藍橋略感可惜,不過他仍然笑的燦爛,一下下摸著小老虎:「少爺您放心,我一定緊緊跟著你,也會把小老虎帶好的!」
小老虎適時弓起身子「喵嗚——」一聲,試圖表現的很威猛有力,無奈個子太小,再用力聲音也是嫩嫩的,何況還是『喵嗚』。
崔俁這時倒沒嫌棄,過來搔搔小老虎下巴,語音不自覺有些輕柔:「大雨山洪中你都活下來了,今夜……也會安然度過,是不是?」
小老虎舔了舔崔俁手心,膩著他手掌蹭著不肯走,撒嬌撒的也沒誰了。
崔俁眸色低垂:「要加油啊,小阿丑。」
「嗷嗚——」
……
月華揮酒,夜色深沉,涼風入夜,燈火長起。
一切都那麼美好,一切又好像那麼悲傷。
崔俁長呼口氣,吐出心中鬱氣,雙眸泛起光亮,利落解下船頭繩頭,一頭挽出兩個大小合適的繩結,套在自己肩頸,一頭……拽住楊暄胳膊,綁在他腕間。
「我知你會武,也知你不會坐以待斃,但夜行危險,河水噬命,你……千萬莫解開繩子,莫要衝動胡來。」
楊暄微怔。
自相遇以來,他看到過驚慌的崔俁,聰慧的崔俁,記恨他的崔俁,各種不服跟他話裡有話較量試探的崔俁,得意的崔俁,對槓設小局氣他的崔俁,吃到不錯食物眯眼享受的崔俁……可他從來沒看到過這樣的崔俁。
這樣好像……有點心疼他的崔俁。
楊暄有點不自在。
他別開眼,語音淡漠:「當然,你不會丟下我,你中了我的毒麼。」這句話說完,他忽然有點後悔,現下時機不對,好像不應該開這樣的玩笑。
崔俁目光輕動,忽的笑了:「是啊,我中了你的毒。」他抬頭直面楊暄,目光厲厲,「所以——你可千萬別死在這裡!」
楊暄抿唇,不知為何,心跳突然猛烈了。
崔俁看著藍橋入水,朝即定方向游去,才走到楊暄身邊,附耳低聲:「我們這樣……」
……
突然,小船上傳來慘叫,接著靜寂無聲,動靜全無。
巡視隊頭領感覺有些不對,揚聲喊問:「何事驚慌?」
無人應答。
頭領音量加大,加問三遍,仍然無人應答。頭領眼睛眯起,手往前一揮:「除箭隊外,所有人一起搖櫓,我要馬上過去!」
……
崔俁入水就打了個哆嗦。雖是夏夜,深夜河中水溫也不是鬧著玩的,好在熱身足夠,腿腳都對,沒有抽筋。手迅速劃拉幾下,找回熟悉水感,崔俁很快適應了。
他看到小船在背後微晃,看到巡視船隊加速過來……很快,這些人就會發現不對。
范靈修和謝叢的人影已經看不到了,藍橋游的不錯,小老虎趴在他肩膀上,竟然也能在他身體略有下沉時,四腳擺動,跟著劃划水。
楊暄……楊暄並未入水,而是借著木板之力與輕身工夫,半蹲在水上,銳利雙眸盯著小船的位置。綁在他們中間的繩子,輕輕晃著,此刻一點水未沾。
崔俁一邊劃著名水,心裡一邊算著時間,待巡視船隊離小船五十步遠時,衝著楊暄低吼出聲:「現在!」
楊暄反應也出奇的快,崔俁語音未落,他指間已飛出一枚暗器,破空聲極小,速度卻極快,又輕又穩的射進了船艙!
崔俁目力不足,看不清暗器軌道,在心中暗數一二三,果然,數到五時,船艙突然發出異響,剎那間,火光沖天!
巡視船隊立刻停了下來,眾人目光一致,注意力全部被沖天火苗吸引:「這是怎麼回事!」
正好與巡視隊撞了個對臉的范靈修和謝叢紛紛拍著胸口,心道好險……二人對視一眼,繼續貼著崖壁,遊動速度慢下來,就像隨水波飄流似的,一點點的,與巡視隊擦肩而過。
崔六簡直料事如神!
范靈修心裡默默發誓,如若此番安全度過,他這條命,都可以是崔俁的!
謝叢看到了陳屍巡視船隊的船夫兄弟,心中感受比范靈修更深。
今生得以與崔俁相知,實乃幸事!他必須好好活下去,才能不負君恩!
……
小船異響起火,一片靜寂,巡視船隊不敢貿然上前,所有詢問又沒有回應,不禁面面相覷,心下微沉。良久,領頭的不想再浪費時間,指派手下必須去看,手下才苦著臉,視死如歸的去了。
手下小心翼翼,一點一點靠近,生怕裡面放了什麼埋伏,害他不小心去見閻王。領頭的也沒催,畢竟提著腦袋跟他幹事,他也不能太過無情。
好半晌,手下才一點點蹭上小船,小心進去查探……未幾,他大跳著躥了出來,滿面狠色:「頭兒咱們上當了!裡面一個人也沒有,火起乃是燭火碰到烈酒,巨大異響也是因為燭火燒斷了連著酒罈的細繩,酒罈落地所至!船中沒有火藥,也沒有埋伏!」
「干他娘!」領頭登時氣不打一處來,「給老子找!今天就是翻江倒海,也得給老子把他們搜出來,一個個全都剁了餵魚!」
緊接著,河面上有嘹亮哨起,短促細長,不一而足,像是通知同伴,又像是給誰報信,請求增援。
一張大網,正緩緩開啟……
崔俁知道,此番動作一旦被發現,就是危機頓起之時。隨著嘈雜人聲哨響,他立時明白,並迅速轉頭看了看藍橋和楊暄。
藍橋很聽話,始終跟他們保持著一段距離,靠著崖邊迅速前行,楊暄仍然蹲在木板之上,鋒銳目光看著船隊,手中暗器捏的更緊。
現下沒有特別好的應對之法,只有迅速游逃!
只要能上岸,就能躲掉一波敵人,哪怕面對死士,也比河幫死士一塊面對要強!
崔俁速度加快,水波翻湧,他像一條逐水而戲的白魚,修長,堅韌,帶著不屈的意志與勇氣!
……很快,船隊過來,楊暄與先頭小隊交了手。
楊暄很聰明,仗著手腕上繩子長,又能隨時借力回到崔俁身邊,他並沒有離崔俁很近,而是踩著木板,故意離崔俁很遠。他運輕功使巧勁,連發暗器的同時,不時改變位置,一會兒往東,一會往西,東南西北,哪個方向都有他,等對方回攻,哪個方向又都沒有他!
對方小隊五條船,幾乎瞬間被他削死半數,可對方卻連他具體在哪都不知道!
河幫眾人紅了眼,也不找了,直接發射箭雨!
楊暄唿哨出聲,崔俁藍橋明白,立刻閉氣入水,手中木板同時移到頭頂後方。
水波阻力很強,強箭入水氣勢銳減,根本射不中目標。就算有幾支運氣好,正衝著目標方向,最多也是訂到木板上,不能傷人半分。
崔俁再次露頭,拔掉木板上箭矢,轉頭看了眼楊暄,竟還能笑出聲。
這木板大小弄的,簡直不要太合適!
不大不小,能浮於水中讓人借力,黑夜裡也不易被發現,厚薄程度也不錯,擋箭妥妥的!
像是察覺到崔俁視線,楊暄回頭,呲牙一笑,姿態相當自信倨傲。轉眼間,他消滅了整一小隊的河幫,甚至從水面上撿了不少箭矢,當做自己武器。
就算不會水,就算險境難逃,他仍然帶著一國太子風骨氣節,不緊不慢,不慌不忙,生而何安,死又何懼!
崔俁輕笑,划水的姿勢更標準優雅,速度更快。
然而……這種勝利是暫時的。
距離太遠,崔俁不知道追范靈修謝叢的人有多少,但追向自己這邊的,特別特別多!他朝藍橋低吼,叮囑後者離自己再遠些,轉頭看楊暄時,眸底難免染上憂色。
月光之下,船隊齊行,帶起陰影,如龐然大物,欺身而上,楊暄身形飄乎,宛如幽靈,似能乘風起,舉手之間收穫一堆人命。可在龐然大物面前,人海攻勢面前,形單影隻的幽靈又能頂多久?
河幫頭領一聲令下,船上幫眾分工,大部分應對楊暄外,小部分搜索其他人的身影。很快,他們從楊暄刻意布下的迷陣中走出,找到了崔俁!
又一批箭雨射下,楊暄不再戀戰,手腕一翻,借繩之力,護到崔俁背後。
他此行未提前提醒,崔俁被他拽的一個趔趄,不小心嗆了水,咳了半晌。
他沒時間抗議或提醒楊暄,因為箭雨緊接著一**射來,帶著銳利的破空聲響,耳畔灌滿人們的尖叫呼喝,濃濃血腥味襲來,身邊的水似乎都染紅了,不知道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
月光隨著水波蕩漾,視野一片迷茫,崔俁呼吸聲越來越重,連方向,都快分辨不清。他轉頭看了眼楊暄,這人已經不再堅持站在木板之上,時而入水,時而飛出,他身上衣服被劃傷數處,有殷紅血液流出,唯有眼神,孤勇堅毅一如往昔!
這樣下去不行!
崔俁勉力扒住木板,大著膽子趴上去伸脖子往遠處看……哪個方向,哪個方向可以脫身!
視線流轉間,他注意到前方左側正值河道拐角,水流湍急,或可一用!
「跟緊我!」他扭頭沖楊暄喊了一句,立刻沉身加速,衝著水勢頗急的彎道游去。
楊暄百忙之中掃了前方一眼,看出崔俁意途,心下贊同。他甚至故意引著所有人往這個方向走。
「唔……」
耳後疾風不斷,銳器交鋒聲音不止,崔俁聽到楊暄悶哼聲,這人……又受傷了。
快點……快點……再快點……崔俁咬著牙,幾乎是拼盡全力衝刺,看著險彎近了,又近了……馬上就能到了!
眼前水勢的確很險,親身經歷絕非想像中那麼簡單!
「沙三!」崔俁雙眸瞪圓,兩腿奮力蹬腿,背後拽住繩子,用力一拉,「快!抱住我!」
不知為何,楊暄並沒有過來。
河道急轉,危崖遇陡谷,隱有暗礁叢生,船隻跟過來基本是有去無回,沒有不翻的!
崔俁焦急著找著楊暄,就像經歷一場默劇,幽淡月華下,黑暗礁影中,一艘艘大船相撞,船桅折斷,船身裂開,激起滔滔水浪,水浪夾著萬鈞之勢,將之一點點吞沒……
河幫眾人下餃子似的掉進河裡,大多因為沒準備,被水浪拍暈,有沒暈的,立刻努力回遊,生怕被詭異漩渦吞沒。
視野里有船體殘骸,有水浪,有敵人,偏偏沒有藍橋楊暄!
崔俁急的不行,開始用力拽肩膀上的繩子。可繩子就像被什麼卡住了,一動不動。
兇猛浪頭打來,水面四處漩渦匯成一個,巨大漩渦捲起水勢,空出一個空間,此後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無數人被其吞沒,崔俁哪怕使出渾身力氣,也沒能躲過。
「楊……」一個字都沒說出來,崔俁已被灌了一嘴摻著泥沙的水。河水仿佛帶著無窮力量,將他緊緊捲住,他逃不過,也扯不開。
胸腔內空氣越來越少,他連露頭都做不到。無法,他只得盡力憋氣,放棄抵抗,隨著水的力量沉浮……
「嘩——」感覺自己能動後,崔俁奮力划動手腳,終於破水而出,大口大口呼吸。憋氣太久,新鮮空氣貪婪入肺,身體仍然不太舒服,眼前一陣一陣的黑,手腳麻痛,像無數根針在刺。
他無暇關注自己,開始用力拉肩膀上的繩子。
上天保佑,這次繩子並沒有被什麼東西卡住,他完全拉得動。很快,一具臉上傷口泛白,幾乎沒有血色的身體被他攔到身側。
「楊……沙三,沙三!」崔俁眸中綻著驚喜,可伸手探過楊暄鼻間後,他臉色大變。
呼吸……太輕,時斷時續仿佛沒有!
必須儘快上岸!
崔俁心一橫,閉上眼睛,努力靜下來,用心感受,敏銳的直覺,告訴他往哪個方向安全!
之前他沒敢用這個,是因為危險來的太急,太快,金手指有副作用,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暈倒,他一暈,范靈修謝叢未必會信任楊暄,楊暄也未必會管他們,或向他們求助,楊暄不會水,水上獨戰,後果不要太明顯。
反正他還有腦子。
可是現在,他不得不動。他必須換一個機會!
結果卻很不好。
直覺告訴他,哪個方向都十分危險!停留在這裡同樣十分危險!
看來……為了搞死太子,皇宮裡幾位下了很大賭注。
數害並至取其輕,崔俁也不感受往哪裡走最安全了,他只想問,往哪個方向危險度最小!
他抱扶著楊暄,游在水中,沐在月光之下,雙眸微闔,下巴微揚,像在舉行某種重要的儀式,神態極盡虔誠。
他必須……必須救出楊暄!
有了,是那裡,東方!
崔俁眼睛一亮,根本不再猶豫,架著楊暄肩膀,讓其頭部微仰,保證口鼻不會沾到水,同時雙腿用力,迅速滑開……
或許這個方向真的不錯,他沒再遇到一個河幫的人,但細弱的「喵嗚……」聲響,他看到了小老虎。
「阿丑!」崔俁十分驚喜,「藍橋呢?」
小老虎全身毛被打濕,看著也沒力氣了,**柔弱弱特別可憐。它好像游不太動,過來叨住崔俁袖子,大眼睛也暗淡了。
它沒有回答崔俁的話,它也聽不懂。
崔俁也沒再問,只是眸色更暗下幾分。
「走吧。」他溫柔的摸了摸小老虎的頭,帶著它一起往東方游去。
……
時間一點點過去,河水仿佛沒有盡頭,兩邊都是高高崖壁,陡峭濕滑,根本爬不上去。小老虎越來越沒力氣,最後乾脆鬆了崔俁衣服,趴到崔俁頭頂臥好。
崔俁苦笑了下,抱著楊暄,頂著小老虎,哪怕有水的浮力幫忙,他的體力也到了極限。四腳不再麻麻的刺痛,而是幾乎沒有了知覺。尤其膝下曾經受傷的位置,明明痂結的越來越小快要好了,現在卻疼痛入骨,就像他全身上下沒別的皮膚器官,只剩這一處!
嘴唇咬出血,眼前越來越黑,他快堅持不下去了……
怎麼可能!
哪怕是死,他也要把楊暄送上岸!
輪迴幾生,從沒一刻執念如此強烈,這件事,必須做到!
崔俁雙目有光,咬唇暗吼:「楊暄……你可給我撐住了!」
人的潛力好像沒有最大值,尤其在危機爆發時刻。不知道遊了多久,崔俁覺得自己都快不會呼吸了時,終於,楊暄身體加重,腳底也踩到了軟泥。
這是……到岸邊了!
崔俁用盡所有力量,把楊暄推過去,自己卻手腳發軟,再沒哪怕一點力氣。
視線飄蕩,楊暄身體越來越遠,他隨著水波浮沉,眸底卻全是笑意。
把他安全送上岸了……很好。他是大安太子,氣運加身,一定不會死的。
至於自己……死就死罷,反正與這世間沒什麼羈絆,不會有人傷心難過。
月亮……好圓啊。
就是有點冷。
崔俁緩緩閉上了眼睛。
突然,頭皮一緊,很痛很痛,難道被什麼東西纏住了?
他睜開眼,對上的是小老虎圓圓亮亮的眼睛。
小老虎也很累,呼吸聲明顯不對,呼哧呼哧的像風箱。可它小小的身體裡仿佛有無盡能量,圓圓眼神中透出兇狠,死死咬著他的頭髮,好像怎麼都不會放!
崔俁眼睛濕了。
一個吃奶的動物都知道不放棄,他為什麼要放棄自己!
剛剛能凝聚一份力推楊暄上岸,現在也能鼓一把勁推自己上岸!
何況……還有小老虎幫忙呢。
崔俁閉了閉眼,再睜開,裡面已經熠熠生輝。
他要活下去!
崔俁用盡一切力氣划水,當然他自認很用力,其實只是軟綿綿在動。好在小老虎給力,一邊咬著他頭髮,一邊用力往後捯腿……
一個巨浪從後方打來,借著這份好運氣,崔俁終於和小老虎一起爬上了岸。
眼前一片黑暗,崔俁感覺意識抽離了好一會兒,半天才緩過勁,喘著粗氣摸向身邊的小老虎:「對不起啊,以前對你不好,等這波過了,我給你找羊奶喝,好不好?」
小老虎鼓著小肚子癱在岸邊,已經沒力氣回應主人,連伸舌頭舔都做不到了,只弱弱『喵』了一聲。
崔俁摸摸它,靜靜閉眼,恢復呼吸。
等終於手腳不那麼軟能動了,他掙扎著爬到楊暄身邊,探其鼻間——
嚇的整個人都傻了。
楊暄沒有呼吸!
怎麼可能……剛剛還有的!難道嗆水太多,背過氣去了?
他是太子,他有大事要謀,他不能死在這!
人不能長時間失去自主呼吸……腦子裡一團亂麻,崔俁驀的爬起來,是了,也不是什麼辦法都沒有,還有一樣:心肺復甦!
他把楊暄翻過來躺好,托起後者下巴微微往上抬,迫使其張開嘴,之後彎身,嘴對嘴,吹氣……十五次後,他十指交叉,垂直置於楊暄胸口,用力按壓。
「快點醒快點醒……」
人工呼吸接胸外按壓,每多一回,崔俁心情就更焦急幾分,手指忍不住顫抖。
「呼吸啊……呼吸啊楊暄!」
額角汗水滾到眼底,一陣陣刺癢,胳膊腿胸背,沒一處不痛,沒一處不在抗議,崔俁感覺自己下一刻就能直接散了架。身體在發抖,心在狂跳,可他不能停!
「楊暄——」他目眥盡裂,再沒力氣往下壓,直接拳頭通過手背,砸到楊暄胸膛,「給老子醒過來——」
也許是起先積累起了作用,也許是這一砸,楊暄突然身體抽動,痛苦的咳出水來。
咳嗽聲接二連三響起,看起來很痛苦,也很……生動。
能活過來就好。
崔俁喘著粗氣,躺在楊暄身側,心裡無比滿足。
這麼難受,楊暄等會緩過勁,第一時間肯定不是謝他,而是諷刺他氣他。
剛剛自己……好像叫了他名字?也不知道他聽沒聽到。
應該沒有吧……
「沙……」
正於心不忍,想著是不是過去幫忙拍拍背,突然眼角餘光一掃,崔俁看到一個人!
一個一身夜行黑衣打扮的武者,正悄無聲息從空中躍來,手中寒刃,正對著楊暄!
楊暄身體抽成那樣,肚子裡水都沒吐完,不可能注意到這近在咫尺的危險……
費盡力氣好不容易救回來的人,崔俁怎麼允許出這種意外!
遂他直接撲過去,趴到楊暄身上:「小心——」
「噗——」一聲輕響,是刀刃入肉的聲音,也是血液衝出的聲音。
摸摸楊暄的臉,看著他鮮活的情緒,崔俁笑著,眼睛漸漸閉上:「太好了……你沒事。」
……
楊暄單手抱著暈倒在他胸前的人,靜靜閉眼,面無表情。
月光下,他仰躺無聲,膚白少年修長身體覆在他身上,把他遮的嚴嚴實實,而他掌中匕首,則越過少年,狠狠刺穿了黑衣人要害!
『噹啷』一聲,黑衣死士武器脫手,難以置信的看向自己傷處,血液噴濺,滴落在地,匯成一團。
死士,賣性命,行險事,擅殺人,每一次任務都行走在刀尖。
這一次,死的是他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太子:寶貝兒~~你男人帥不帥帥不帥!(づ ̄3 ̄)づ
小老虎:喵嗷——不如本虎王帥!<( ̄▽ ̄)>
崔俁:抱歉睡著了沒看到。→_→
太子:(╰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