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煩惱難排,外面天色又好,誘人的不行,崔俁索性帶上小老虎,也沒用輪椅,拄著拐棍,一瘸一拐的逛小花園去了。
陽光燦爛,微風輕拂,暗香浮動,有蝴蝶在前翩翩飛舞,小老虎好像很感興趣,時不時趴地蓄勢準備,突然後腿一蹬,躥到半空去撲。蝴蝶靈巧躲過,卻不飛走,不知是仗著飛行功力好不把小老虎當回事,還是故意挑釁。
小老虎顯然理解成了後者,喉嚨里『嗷嗷』低吼著,兩隻眼睛瞪的溜圓,輕靈的上躥下跳,試圖與蝴蝶決一死戰。
崔俁走著,看著,心情漸漸平靜,慢慢的,也能笑出聲來。
不用著急……時間還多……
一口濁氣尚未嘆完,前方突然橫插一男子,細眉大眼,金玉掛身,貴氣盈盈:「你是崔俁,是不是!」一臉『終於給我逮著了』的激動。
崔俁不防之下,嚇了一跳。
面前男子二十餘歲,腰佩謝家子弟慣常佩帶玉飾,照款式細節看,並非嫡系,所以,這是個庶子?不知是哪一房……為什麼看到自己這麼激動?激動到突然樹叢里躥出嚇人?
許是意識到自己失態,男子清咳兩聲,理理衣襟,顧自站好,板正神情,肅言自我介紹:「你大概不認識我,我名謝紹,是謝家嫡二房庶子,族中排行十二,你認識的謝叢,得喚我一聲庶兄。」
他語態難掩驕傲矜貴,顯然對自己出身很是自得。
嫡二房庶子,也就是……和大少爺一個爹的庶弟?大少奶奶的小叔子?
崔俁迅速反應過來:「你尋我有事?」
謝紹手負於背後,緩緩往前一步,姿態淡定,「你救了謝叢。若非得你相助,謝叢大約路死途中,屍骨不能歸。」
「是。」
「你非清河崔氏出身,只是小戶,族中並無顯耀,你還是庶子,是也不是?」
崔俁不知這謝紹來因為何,只微笑點頭:「是。」
「我非是瞧不上你,」謝紹擺擺手,頗有世家風度一般,「我方才說了,我也是庶子,大家出身相類,沒什麼瞧得上瞧不上的。」
實則高傲的很,好像比崔俁身份高出幾頭,這樣說話已經非常禮賢下士,折節下交了。
崔俁很想笑。面前這個謝紹,正極力朝他展現世家風姿,幾乎每一個動作都下意識挺直腰板,抬起下巴,看起來精神奕奕,神采飛揚。可真正禮儀融於骨子裡的,應該像謝聞,從來不緊緊繃著,自信優雅隨心而生,一舉一動皆隨興從容,自有氣質。
這個謝紹,骨子裡自帶一股心虛,無論怎麼強撐,這股心虛只會讓他畫虎不成反類犬,氣質皆無。
可嘆他自己一點未察覺。
「你明白吧?」謝紹高高在上的看著崔俁。
崔俁搖頭微笑:「不明白。」
謝紹眉頭皺起,輕嘖一聲:「你怎麼這麼笨呢!你是庶子,我也是庶子,大家才是一樣的!你救了謝叢,他那護犢子的父母大哥肯定會謝你,但怎麼肯真心謝你這個庶子?都是假客氣,過了這輪就忘的,你扛不住這份恩情!」
「我就不一樣了,我也是庶子,庶子生活不易,你懂的,如果你願意跟我做筆買賣,用這次恩情換得幫我一件事……我確會真心謝你,甚至日後咱們共體一生,但凡你有事,我都兩肋插刀!這種事只能我會答應,我敢答應,還真心實意完成,謝叢那一家子斷不會如此!」
崔俁很難才忍住不笑出聲。
謝紹卻不體諒崔俁這點體貼,仿佛很為崔俁考慮,痛心疾首撕心裂肺:「你到底懂沒懂啊!」
崔俁微微垂頭,調整呼吸逼自己別笑,半晌,問謝紹:「你想讓我幫你做什麼?」
就是,這反應才對!
謝紹眼睛刷的放光:「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做敗良心的壞事,也不會刻意挑撥……很簡單,你跟他們說一聲,讓我進秋宴主理幫忙!」
原來也是為了秋宴。
崔俁微微垂眸。
遠處小老虎跳起來撲蝴蝶,一下沒撲到滾到地上,有微風吹過,吹的它身上毛像被刷了一次,輕盈起伏,很是好看。
崔俁眼珠微移,很快有了主意。
他不說幫忙,也不說不幫忙,只道:「我不認識你,也不了解你,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應承的事會不會反悔?」
謝紹很生氣:「我謝家子弟,如何會說謊?」
崔俁貌似煩惱的想了很久,才小心提建議:「要不……咱們找個地方坐一坐,聊一聊,你說說你的事,我說說我的事,大家熟了,就好相處了。」
這個建議甚得謝紹心,他立刻眉開眼笑,還殷勤扶崔俁去附近小亭,讓心腹送了茶點過來,又將人趕的遠遠的,姿態親切的和崔俁單獨說話:「從哪開始呢……」
「不如就從這次秋宴準備開始?」崔俁開始不動聲色的開啟話題,「長輩希望達到什麼效果,有什麼安排,有什麼擔憂……當然,只說能說的,謝家的機密,還是不好與我這個外人道。」
謝紹不會承認他並不知道多少機密,相當傲嬌的甩頭一笑:「那當然,你以為我是那蠢的呢?」
崔俁趕緊呷了口茶。
他真的很擔心自己噴笑出聲,大好局面就此而止。
「要說這秋宴,我謝家每年都辦,聲勢之浩大,姿態之榮耀,有目共睹。長輩的希望嘛,當然是辦好了!不過最近爺爺好像有點煩惱……」
做為不受重視的庶子,謝紹本身是自卑的,他深入不到謝氏中心,所以能打探到一點消息,他內心其實十分驕傲,很有種炫耀心態。
崔俁覷著他的臉色,有意無意引導:「哦?老爺子一族之長,竟也有煩惱?」
謝紹對某些『不能往外說的機密』判斷有失誤,到底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他其實並不敏感,尤其自我情緒高漲的時候。所以在崔俁有意識的引導下,洋洋得意的說了很多東西。
比如謝家老爺子,謝延。
老爺子如今當家,整個謝家大方向全部由他把控,按說應該非常忙碌,憂國憂民,可他並不。他遠離朝堂,朝堂上的恩恩怨怨大事小事,他都推給了他的弟弟謝嘉,他自己只管看著長安這一畝三分地,每天養養鳥,種種花,玩點書畫琴棋,高雅的很。
老爺子最近迷的,是一套墨玉棋具。這墨玉棋具極有來歷,說是傳自先秦,積年戰亂輾轉,卻歷久彌新,上手瑩潤,落聲清越,美感十足,用它對奕,哪怕輸了,心情也不會差。
自打得了這棋具,老爺子看的眼珠子似的,每天不把玩幾番就不舒服。偏偏前些日子,老爺子喝高了,被身邊的人捧夸的舒服,一句不慎,就把棋具送給這個人了。
當時不覺有什麼不對,醒後可後了悔了,可東西已經送出去了,對方還是個小輩,他總不好硬生生回來,老爺子心疼的不行,幾天沒出門,悶在房間裡生氣。
連秋宴的事都不關心了。
秋宴開宴日期都在中秋之前,主子們你來我往,斗的水深火熱,下人們忙的腳不沾地,貼子都寫了幾打準備往外遞了,老爺子也沒個指示下來,像是撒手不管了,你說大家急不急?
再比如和老爺子同一輩,如今謝家第二把手,老爺子的弟弟謝嘉。
謝嘉是門下省諫議大夫,有審查政令封駁諸事之權,天子近臣,為官品級看著不高,實則非常重要。人在高位,看的多,想的多,行事做法也有些微妙。
謝紹道,他這位叔爺爺坐在這位置,已經是大大的成功人士,只要站著不動,就能保證族中子弟晉身之道。可這位老爺子想不通,大好前景,他竟像看不到似的,見天的斥責族中子弟,特別擔心謝家將來末路,這不杞人憂天嗎!他不但人板正說話難聽,這麼大年紀了,自己做事也不知道收斂,三個月前一道諫折引聖上不滿,被踢回老家反醒了。
明面上說的好聽,罰俸閉門思過,三月返朝。可若不得聖心,返不返朝,還不是上頭一句話的事?
謝家上下對此都非常擔憂。
謝延謝嘉兩位老爺子卻一點也不擔心似的,謝延天天拉著謝嘉各種散心,謝嘉除了日常批評謝家子弟,也沒幹別的,連跟老朋友聯繫聯繫計劃著怎麼回朝都沒有。
……
「老爺子那套墨玉棋盤可惜了。」
「誰說不是呢?多好的寶貝,隨隨便便就送人了。」
「不知這個受了饋贈的小輩是誰?」
「嗐!李家老三,世家都算不上,靠著左右逢源小心經營,才能站住腳的!也就是這家人活的挺不容易,我祖父才更不好往回要東西!」
……
崔俁一邊和謝紹套著話,一邊心內叫好,繼續不著痕跡的引導他,話題往自己想聽的方向走。
他極有分寸,敏感之處只聽不說,心內思量,說出口的話只在小道消息上打轉,時不時的,也會說些自己的事。比如身為庶子,在家遇到的不公啊,路上各種困難危險,沒個好身份就是不好混什麼的,即滿足了謝紹的虛榮對比心,又不會讓他生出半分懷疑。
慢慢的,在謝紹一點防備沒有的情況下,把想知道的事打探了一清二楚。
直到謝紹肚子裡的貨倒空,再沒有什麼可說。
謝紹最後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說了太多後,有點後悔,不過還是能板起臉拗著『世家風儀』:「現在感覺如何,還生不生疏?要不要交我這個朋友?」
「能與謝家子交友,在下榮幸之至。」崔俁拱手為禮,話音一絲不露,「若得機會,我自會與謝叢兄弟提及換你入秋宴之請,但對方應不應,我卻不能保證。」
謝紹心下大安,差點樂的蹦起來:「你願意就行!」謝家世家,最重禮儀,要是連恩情都不想報,說出去豈不笑掉大牙?只要崔俁肯說,謝聞兄弟一定會答應!
事情即已辦完,謝紹就不想再跟崔俁呆著了。雖然天氣不冷不熱很好,他在這小亭子裡說半天話灌一肚子風,嘴皮都幹了,更何況還記得時時刻刻挺著腰抬著下巴『不墮世家風儀』?別說腰了,脖子都酸了好嗎!
「好兄弟,你肯幫我,我就幫你,庶子身份低,客住更難,有什麼事,只管找我!」
「多謝。」
「那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謝兄請便。」
「嗯,你保重,千萬別跟我客氣,知道嗎?」
「是。」
……
謝紹『保持世家風儀』的,挺腰踏步,緩身輕移,閒庭的信步走了。
最後表演時刻,他回想起崔俁的臉,輕嘆口氣,長這麼好看也沒用,庶子兩個字代表所有啊!也就他這麼心善,誠心誠意的提攜了……
亭子裡,小老虎終於玩累了,跑過來拱崔俁的腿。
崔俁抱起小老虎,擼著它的毛,笑容微妙。
又是一個想把他當槍使的。
真是可惜,又要讓人失望了。
目光落在高遠天空,有大雁成行,御風飛舞。
謝紹說的多,說的淺,崔俁想的卻很深。謝家家主,斷不是無能之輩,會有這樣表現,定有原因。回想起之前和謝叢路上相處,謝叢話語裡露出的點滴,他突然有了個大膽猜測。
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這句話傳承數百年,世家地位越來越高,寒士越來越沒有出頭之路,兩極分化極其嚴重。不說世家是不是總能有好苗子,這種畸形模式於國於民是不是不利,只說這勢**人,上位者就受了。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但凡做皇上的,不可能喜歡這種局面。
楊暄的爹能力不行,皇帝乾的不好,可楊暄的爺爺很有手段,皇帝乾的很好,自即位開始,就著手一點一滴進行改革,提拔人才不只靠九品中正制,試營科舉想法,整頓地方官制,稅賦……如果不是死的早,國家一定會變個樣。
楊暄爹上台,所以這些全部中斷,大部分回歸以往慣例,世家依舊獨大。
朝中如今看似歌舞昇平,實則潮流暗涌,危機處處,光從這兩年各地發生的民暴民亂就可見端倪。
亂世里,世家威儀風骨可以成為標杆,引人們敬仰跟隨,太平年月里,世家威儀過盛,各種心思想法會越來越多。
如此下去,這國家……遲早要完!
這偌大江山,已經歷數百年戰亂,好不容易有個國家,大家能休養生息做點消停日子,現在就要打破,回到以前嗎?
所有世家面前,擺著三條路。
一是擰成一股繩,和皇帝叫板死磕,甚至把皇帝搞成傀儡,聽他們的話,保持他們的位子,繼續享受榮光。但這並不容易。但凡當皇帝的,誰沒點心氣手段?真龍天子這個名號就夠呼風喚雨,想達到目的,難度非常大。
二是乾脆自己搞事,造反當皇帝。這也很不容易。別說當前龍椅上那位不答應,其他世家也不會答應。皇帝的位置只有一個,咱們大家都是世家,憑什麼你要凌駕於我坐這個位置管著我們?要不你就跟我們一塊當世家,要不就乖乖的,別逼我們一塊弄你。
三是以史為鑑,審視自身,哪怕不願意相信,也清楚的知道歷史會往哪個方向發展,提前一步站出來,看清前路,調轉方向。
當然這個也不容易。風口浪尖,成敗一瞬。成功了,家族至少光輝燦爛,再繁榮三五代,以後看兒孫;敗了,就別想著兒孫了,連世家位置都可能不保,夾著尾巴做人吧。
崔俁大膽猜測,謝家在尋求前方道路。
世家傳承數代,不缺高瞻遠矚之輩,謝家兩位老爺子都是聰明人。
只是這路……他們想怎麼走?自己猜測又是否正確?
需要確定啊……
「喵嗷——」小老虎頂著崔俁掌心,叫聲極為諂媚。
這種聲代表,虎大王餓了。
崔俁輕笑,起身拿起拐杖,抱著小老虎往回走。
謝家掌舵者在想什麼,需要確定。如若一切如他所料,他需得強勢插入,展現自己,這種時候奉獻睿智眼光,強大助力,他就不信謝家不另眼相看,不低下身段與他傾心相交!
第一場……崔俁眯眼,笑容深遠,就從謝延老爺子的墨玉棋盤開始吧。
……
這日下午,借著謝叢過來看望的時機,崔俁請他幫忙給他大哥捎了條紙條。
他欲送投名狀,不知謝聞敢不敢接!
崔俁估摸著,謝聞這些天因秋宴之事忙碌,大約很晚才會回到書房,看到他請謝叢幫忙捎帶的紙條。以謝聞今日表現,一定會很想立刻見他,但夜深人靜,謝聞就算抓心撓肝,也得忍到明日,方會上門。
折磨越久,見到他時心情會越迫切。
他一點也不急。
至於今夜……他還得調教熊孩子楊暄呢。
娥眉月伴,星輝揮灑,晴朗的夏末初秋,長長銀河貫穿天際,夜景極美。
美好夜景下,崔俁沒叫下人幫忙,坐著輪椅,把小老虎放在膝上,用手轉動輪子,出了客院,在旁邊轉圈。
路上若遇下人,他從容淡笑,言曰賞月,有下人提出幫忙,又言不必。
下人們最懂眼色,也最知越脆弱自尊心越強的道理,慢慢的,沒人再看崔俁,就算碰上,也只端正行個禮,就悄聲避開。反正客院離主院後宅都遠,各方出入門徑已然下匙,又有府衛巡視,客人到不了不該到的地方,安全也有保證,出不了什麼事。
崔俁轉幾圈後,慢慢淡出人們視線,順著早已觀察好的路線,一點點靠近看好的地方。
於是,這夜楊暄翻牆回來時,面對的是一隻朝他揮舞打招呼的修長手指,大大的燦爛的笑臉:「嗨——」
「喵嗷——」以及一隻舔爪子的小老虎。
楊暄差點手沒扒穩,從牆頭掉下去:「你怎麼會在這裡!」
作者有話要說:太子(驚):寶貝兒你怎麼在這!是給我送聖誕禮物嗎!
俁美人(微笑):腦補是病,得治。
小老虎:喵嗷——叫窩虎王大人!呈上你的供奉,虎王大人會幫你討好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