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夜風雪,何田熟悉的這片林子在早上已經完全變了模樣,樹上掛著厚厚的棉絮似的雪,在她和大米經過的時候,有時會簌簌飄下,有時會一整團啪嗒一下落下來,地面上的積雪在陽光的照射下漸漸開始融化,形成一層薄而脆的殼,踩在上面發出像蛋殼被踩碎的聲音。
山澗幾乎完全被凍上了,但隔著七八厘米厚的冰層,似乎還能看見水流在緩慢地流動。山澗邊的枯草尖端掛著水晶球似的冰珠,這些冰珠把草壓得都垂在地上。
大米倒挺喜歡這樣的天氣。
下過雪之後,會比平時稍微暖和一點,它慢吞吞走在林間,時不時低下頭,用鼻子把雪層拱開,啃食藏在下面的小樹枝和草皮。
何田在靴子外面套了蒲草編的草鞋,草鞋地上綁上前端向內翹起的薄木板,木板加大了腳的面積,前端翹起的木板防止雪濺到草鞋上,這樣走在雪地里就省勁兒多了。草鞋裡放了一層用木槌捶軟的細草。這種草的草莖只有兩三毫米粗細,捶軟了之後能起到很好的保溫作用,能隔冷隔濕又不會發霉,用來做草墊子和草鞋都很好,不過只有夏天在沼澤附近才能採到。
她今天出來,主要也是想試試今年夏天做的這雙蒲草鞋怎麼樣。
蒲草的草莖比放在鞋裡保暖的細草草莖粗得多,有接近七八毫米甚至一厘米那麼粗,用它做的草鞋只能用一冬天。但是蒲草鞋在下雪天很有用,套在靴子外面,能保持靴子不被雪沾濕。
何田從前的草鞋都是奶奶做的,她自己從沒做過一雙完整的鞋,最多編個鞋底。今年夏天,她反覆試驗,最後抱著破釜沉舟的心把去年的草鞋拆開一隻,琢磨了好一陣子,終於編出一雙草鞋。
現在看來,這鞋做成功了。
在雪地里走了這麼久,完全沒一絲要散架的跡象,好好地保護著腳,沒讓一點雪滲進鞋裡。
奶奶要是看到,應該很高興吧。
她正得意欣賞自己的鞋呢,信步亂走的大米在不遠處哼哼地打了幾個響鼻,像是發現了什麼。
何田立即端起獵槍,警惕地看向被雪覆蓋的樹叢。
她沒有發現什麼。
再看向大米時,她愣了一下。
大米身前的雪地上,有一團紅色。
那紅色比秋天的楓葉還要鮮艷,在陽光下微微閃耀金光。
那絕不是什麼樹葉的顏色。
何田一步步走過去,離大米還有兩三米遠的時候,她看清了——那是一個躺在白雪下的人。那片鮮艷的紅色,是這人身上的衣服,沒有被雪完全掩埋,還露出一點,布料里不知織進去什麼,陽光一照,反射出金光。
何田蹲下來,捏住這紅色的一角,用力一抖,覆蓋在其上的雪紛紛跌落在地上。那是件紅色的披風。那個人背風靠在樹,把披風蓋在身上抵禦風雪。
何田的心猛地跳了幾下,她站起來,一手拉住披風,同時端緊了手裡的槍,慢慢地掀開披風。
在紅色披風下面,是一個非常俊秀的年輕女孩,雖然她的嘴唇凍成了青紫色,臉也像雪那麼白,可是依然很美。
她就像集市里南方來的小販用來招徠小孩子的絹做玩偶,有濃密漆黑如絲緞的長髮,細滑得像絲絹的皮膚,仿佛用最細的筆和最濃的墨精心畫出的眉毛,高挺可又十分秀氣的鼻子,還有弧線精緻優美的嘴唇。她的眉梢和睫毛尖端凝結著一層薄薄的霜花,那是她最後幾次呼吸呼出的氣凝成的。
何田不知此時自己心裡更多一點的是對美麗的驚嘆還是對死亡的本能恐懼。
她呆呆看了那個女孩一會兒,才想,這麼美的人,該埋在哪兒呢?她隨即想到,現在土上凍了,沒法挖土。河水也已經凍上,水葬自然也不行了。
那麼,難道要火葬?可這個季節,要找到足夠的木柴也不容易啊……
難道,要把這美人就這麼放在這兒?那餓狼和狐狸肯定會把美麗的臉撕得碎碎的……那多可惜啊。哦,還有她美麗的手……
何田蹲下來,握起那美人僵硬的手。
這雙手冰的像石頭一樣,握成空拳,呈紫灰色,可是和奶奶珍藏的畫冊里那些遠古的大理石雕塑中的美女一樣,手指纖長,指尖尖尖,手指甲修得齊齊的。
何田握住這雙手,忍不住嘆息,「要是早一點發現你就好了。」
這個漂亮女孩子一定是在昨夜的風雪中迷了路。
她忽然又想到,那麼,這麼一個女孩子,來這裡幹什麼?
她正發呆,突然,美人張開了眼睛,她的瞳仁是純粹的黑,像兩顆黑色的瑪瑙,她的目光渙散,向何田看了看,微弱地問:「我死了嗎?」
何田一呆,「沒有。」
美人的眼神更加迷茫渙散了,小聲喃喃,「那我怎麼看到天使了?」
說完這句話,她又閉上了眼睛。
何田這才從震驚中醒來——她還沒死!這女孩還沒死!
她趕緊把這女孩子從雪地里挖出來,拍掉她身上的雪,讓她重新靠在樹上。
這女孩的紅披風下也穿著紅衣,衣服布料柔軟光滑得嚇人。
何田手忙腳亂,解開鹿毛披風的系扣,把自己脖子上掛的水壺取出來,摘掉保溫袋,把燙手的銅水壺塞進女孩懷裡。
她其實想給她灌點熱水喝,可是又怕把這麼纖細嬌嫩的人給灌得嗆死了——何田只聽人說過灌薑湯救活在雪地里凍僵的人的故事,可沒自己幹過。
她把掛在大米身上背簍里的鹿毛手籠拿過來,套在女孩手上,想了想,摘掉自己手上的松鼠皮手套,搓熱手心,捂在女孩脖子上。
這麼折騰了一會兒,何田的手凍得涼涼的,膝蓋也凍僵了。她趕快站起來在原地跳了跳,又搓搓手,這時,一旁的松樹上落下一團雪,正打在她頭上。
何田縮著脖子誒呦一聲,冰冷的雪鑽進脖子裡,讓她打了個冷顫,也讓她冷靜下來了。
就算她把這個凍得瀕死的女孩救醒了,接下來呢?
多了一個人,過冬儲存的糧食不夠吃。怎麼辦?
她站在雪地里,把已經數過不知多少次的存糧又在心中數了一遍:兩小壇小米,一小缸野米和燕麥,四箱土豆,三箱蘿蔔,十顆大白菜,三十三對燻肉,乾果若干……
不夠。還是不夠。
因為奶奶不在了,何田一個人又要打獵捕魚,又要種植,今年春夏季種的很多菜果疏於照顧,產量低於往年,最重要的主糧之一小米尤其是。
這些存糧,如果讓她一個人吃一個冬天,是有富餘的。但是,覺不夠兩個人吃。
如果省著點吃呢?
那也許意味著她得放棄去河對面的那片林子的狩獵小屋,失去那片林子裡可能捕到的貂皮。那麼,當春天來臨時,這個被救助的女孩可以離開了,何田卻沒有足夠的貂鼠去換第二年需要的必要資源,鹽,糖,玻璃,布料……就連修鐵器工具的鐵匠,也得用貂皮或者用錢才能得到他們的服務。
那……就把她丟在這兒不管了麼?
不需要再來一場風雪,只要何田把那支銅水瓶拿走,用不了多久,女孩就會因為體溫過冷死去。她的四肢都僵硬了。
何田退後一步,打了個冷顫。
她心底有個聲音在嘶喊,不行!這樣做,人和動物還有什麼區別!
可是——她仰望天空,藍得像要滴出水的天空一絲雲都沒有,四周寂靜得嚇人,一時間連鳥的鳴叫聲都沒有。
在這片雪林中,人和動物的區別真的有那麼大麼?不管是小到老鼠松鼠,大到熊、狼,還有人,都在拼命求生。松鼠找不到足夠的松子堅果,溫暖的樹洞,就難以看到下一個春天,帶著小熊崽的母熊,在春夏季節沒能吃到足夠的魚積累足夠禦寒的脂肪,在冬眠時就會凍死。
何田又看看女孩漂亮的臉,不行,我還是得救她。
她心中突然湧起一股義憤。
換做是察普家的人,他們肯定不會管這個女孩子。
她才不要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
察普家住在另一片林子裡。
今年春天,何田在集市上想要向他們買一隻狗崽。他們的一隻母狗生了六隻小狗崽,可是,他們寧可把多的狗崽殺掉吃了也不賣給她。
為什麼?因為察普家有兩兄弟,已經成年了。他們需要一個妻子。
沒有狗的獵人不能算是真正的獵人,住在森林裡的人都知道。
何田沒有狗。沒有幫手。她能在林子裡繼續生存多久呢?是不是總有一天要找一家人依附呢?
他們沒直接動手帶走何田的原因也很簡單,在森林裡,誰也不敢輕易在自己身邊放一個帶有敵意的人。
還有,何田家製作□□鉛彈的技術是這附近十幾戶獵戶中最厲害的。傳說中,她奶奶有一把能連發六次的火槍。就是用這把槍,老太太年輕時一個人幹掉了四個山賊。
鉛彈和火槍要打死直立起來兩米多的成年公熊可能需要點運氣,但如果目標是人的話,那人可得需要很多很多運氣才能在這支槍口下逃生。
買狗被拒絕之後,何田一言不發就走了。
她回到家才開始默默流淚。
她反覆對自己說奶奶常說的那句話,聰明獵人靠腦子和經驗打獵。不然的話,人跑得沒有猛獸快,力氣沒有猛獸大,又沒有尖利的牙齒和爪子,憑什麼在林子裡活下來呢。
何田不再猶豫了。
她彎下腰,拉住女孩的雙臂,想把她背起來放到大米背上。
讓她意外的是,那女孩腰身和四肢都細細的,可是身體卻很沉。
何田咬著牙發了狠勁,終於把女孩放到了大米背上。
大米猛然馱了重物,很不情願地噴了噴鼻子。
何田趕快從腰帶上掛的布袋裡取了一把加了鹽炒過的黃豆給它,以示安慰和鼓勵。
女孩的紅色披風另一面是紫貂皮,也許就是憑著這個,她才沒吹了一夜寒風后凍死。除了這件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的披風,她沒有任何東西。行囊、包袱,背袋,通通都沒有。她也沒有武器。
真不知道她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也許,她在風雪中遺失了行李。
何田怕她從大米背上摔下來,再被大米踩傷,讓她兩隻胳膊圈住大米的脖子,再在她手腕上用皮帶打了個結,用手籠套好。
她把披風重新蓋到她身上,取下藤籃上的藤繩,把她的腰捆在大米肚子上。
何田背上背簍,牽著大米緩緩走回家。
看到屋子煙囪升起的白煙時,她低頭看看還昏迷著的女孩,心裡升起一種複雜得難以描述的感覺。
似乎,她這一趟出來,就是為了把這個女孩子撿回家?
什麼兔子,什麼陷阱,早都忘了。
到家之後,何田沒立即把女孩背進屋子,而是先爬上她睡覺的棚板,把一塊草墊子搬下來,再把靠近火爐的一塊地騰空。那裡本來是她放桌子的地方,吃飯,看書,補漁網,做些小東小西,都是用這張木桌。
何田把木桌移到窗下,快速掃乾淨地,在地上先鋪了一層乾草粗糙地編的帘子,才放上草墊子。
然後,她又取出奶奶從前的棉被,鹿毛褥子也鋪好了,這才把女孩背了進來。
剛才在林子裡背她的時候何田已經知道了,要是直接把女孩背進來放在地上,她極可能沒力氣再挪動她。
這次何田背人的時候又咬緊牙關,她想,「我的天,你可真沉。難怪大米都不願意背你。」
把女孩放到臨時鋪的地鋪後,何田累得坐在地板上喘了幾口氣。
現在可不是放鬆休息的時候,要救人,時間還很緊迫。
何田接了一壺水,加旺柴火,把陶鍋移開,先燒一壺水。
她把大米安置好,拎了一串掛在柴棚的干辣椒回來。
她解下四五個辣椒,揉碎,放在一隻陶盆里,又拿來一顆大蘿蔔。蘿蔔在地窖里保存得很好,還帶著綠瑩瑩的蘿蔔纓,昨天才拿進屋子裡的。
何田把蘿蔔纓洗淨切碎,扔進陶盆,然後,她用一隻小刀給蘿蔔削皮,把綠色的蘿蔔皮也扔進盆里。
這時,水燒開了。
何田用鐵釺子掀開壺蓋,把盆里的材料一股腦倒進壺裡,屋子裡立刻升起一股辛辣的氣味。
女孩的耳朵、指尖還有右側的臉頰上都有凍傷。
辣椒、蘿蔔纓和蘿蔔皮放在一起,沸水煮大約十分鐘,放溫之後用來擦洗有凍傷的皮膚,能大大減少凍傷的地方出現水泡、繼而潰爛的機率,擦洗之後再塗上一層凍瘡膏,可以止癢生肌。
要是能忍著怪味喝一點這個水,能快速驅走身體的寒氣。
何田把煮好的辣椒蘿蔔水倒進陶盆里一些,還剩下的倒進一支銅水瓶,擰緊瓶蓋放在女孩腳下。
她重新給她蓋上被子,用一塊棉紗布沾上辣椒水,給她擦臉和耳朵。
何田再把紗布重新投進水盆里,再給她擦僵硬的手指。
這時,她才發現,這女孩的手雖然秀美,可是很大。
何田的掌心貼在女孩掌上,小了一個號還不止,她的指尖比她的指尖短了一個指節。
這麼一想,何田想起,剛才給女孩脫鞋,又重新蓋上被子的時候,好像這女孩的腳也不小。
她又掀開被子看了一眼,哎喲,這尺寸,大得可以說是粗獷了。
不過,這樣的美女,哪怕長了一雙熊掌那麼大的腳也還是美女啊!
用溫熱的辣椒蘿蔔水擦過之後,女孩的指尖和臉頰透出一層淺淺的粉紅色,像初夏時一種野花的顏色。
何田看著她的臉,不由自主微笑,哦,對了,剛才她醒來的時候好像還叫她天使呢。哈哈,你才是小天使呀。
她忽然想起,這時塞在女孩胸口的水瓶肯定已經涼了,得趕快把水給換成熱水。
何田探手伸進被子裡,在女孩胸口摸索,想要解開她的衣扣,把銅水瓶拿出來。
她正摸著呢,女孩突然醒了,隔著被子按住了她的手。
何田嚇了一跳,和女孩四目相對。
她想安慰女孩,你已經安全了,可是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睛有種魔力,讓她呆呆地看著她,說不出話。那雙眼睛眼角微微下垂,加上不太聚焦的眼神,很像出生不久的小狗眼睛。
本來何田覺得這女孩大概有二十歲,現在看來,又覺得她最多十六七歲。
女孩忽然笑了,何田這時才醒覺,她的聲音和她的美貌可不怎麼相配,沙啞低沉,幾乎像個男人的聲音。
她說:「原來上天堂之後天使會給你脫衣服。」
她說完,又昏睡過去,按著何田的手也滑到一旁。
何田呆了呆,把水瓶取出來,重新換上熱水,套上保溫袋放在女孩懷裡,把她的雙手也交放在胸前,讓她抱著水壺。
這位可愛的病人不知什麼時候會真正醒來。
何田沒有救助過凍僵的人,這時才想到,其實很有可能,這女孩只是會昏昏沉沉地睡上幾天,然後死掉。
她嘆口氣,盡人事,聽天命吧。
她又給女孩搓了一遍手臉,盆里的水已經涼了。
她取出一盒凍得硬硬的油膏,挖出一塊,放在手心捂軟,再在女孩臉蛋、耳朵、手指和掌緣厚厚地塗上一層。
做完這一切,何田鬆了口氣,她想了想,總覺得自己有什麼事忘了做。
她又添了一壺水燒上,才想起腳趾也是最容易被凍傷的地方。
何田頓時想起了很多小時候聽過的恐怖故事,有人的腳趾凍得失去知覺,回到家泡腳泡到一半,看到盆里浮起四根腳趾……
她大叫一聲,忙不迭地把女孩的腳從被子裡扒出來,扯掉她的襪子——
還好還好,趾頭沒掉。雖然尾指已經起了幾個大大的凍瘡水泡。趕快擦洗塗藥!
這番忙亂過去,何田握握女孩的手心,稍微放心。她的手心是溫熱的。所以,應該能救得活吧?
重新把鴨架子湯放回火上,何田對著火爐發呆時,默默祈禱,第一,女孩能活過來,第二,她最好能適應這裡的生活,能幫忙干點活。
在這個時代,即使是在城市裡,有多少人能毫無壓力地養活另一個人吧?更何況,她們現在是在飢餓就等於死亡的冬季森林中。
可是這女孩的手一看就不是干粗活的。
何田把自己的手攤開,再想想剛才放在手中揉搓的那雙手,不由自慚形穢。那女孩的手只有虎口、拇指和食指稍硬。像是常年彈奏什麼樂器的痕跡。
她面前這雙的手掌心和指尖粗硬,骨節圓而厚,手指的橫紋里和指甲縫裡滲著細細的黑垢,不知道是草木灰還是煙燻的黑。
何田嘟著嘴,往陶盆里加了點熱水,把手浸泡在裡面,辣椒蘿蔔水把她的手泡得燙燙紅紅的。
然後,她用小毛刷子蘸上肥皂,仔細刷洗乾淨手指和指甲縫,用布巾拍干,再厚厚地塗一層用水獺油脂和春□□和其他幾味草藥熬製的護膚膏。
這配方是奶奶實驗了很多年後最終選定的。能讓肌膚一整個冬天都不會皸裂。聞起來有淡淡的香味。
何田搓著手,又想起奶奶。從前奶奶還在的時候,她的小手掌心也是軟軟的。手背像白蘿蔔皮又光又亮。
那時候她根本沒想過,是因為奶奶負擔了大多數粗活,才把她養成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