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過後,狩獵進入忙碌的尾聲。
大暴雪毀掉了之前踩平的道路,厚厚的積雪使這次開路比之前更加艱難。
但是何田心裡充滿了信心。
易弦是個可靠的夥伴。
她雖然外表柔弱,但是性格堅韌。還有可怕的大力氣。
為此,何田時不時為當初擔心過易弦會拖累自己而感到小小的愧疚和抱歉。
通往各個狩獵小屋的道路重新開啟之後,日光也逐漸變長。終於,何田在河對岸的四間狩獵小屋都給覆蓋到了。
為了在四間小屋之間建立彼此聯通的道路,她和易弦最初很是費了點時間,砍倒了幾棵樹,重新開闢一條小路,再在所有道路上鋪上松枝,趕著大米在上面踩來踩去。
但結果是可喜的。現在,從任何一間小屋到另一間,都能在一小時左右到達。
時間投資很快被證明是有價值的。
設在四間小屋附近的林子中的陷阱效率發揮到最高,她們依次返回每間小屋,回到第一間小屋的時候帶著從第四間小屋那裡收穫的貂皮,在翌日早上離開第一間小屋,第二間小屋附近的陷阱里已經有了收穫。也就是說,幾乎每天都能收穫到獵物。
高效的狩獵一直持續到二月初。這段時間,他們一直在河兩岸不停奔波忙碌。趁著日光收取獵物,太陽落山後在小屋裡洗剝貂皮。
隨著日光漸漸變長,氣溫也逐漸升高了。
雖然時不時還會下雪,但是氣溫已經穩定在零下二十度左右了。
又過了一周,何田告訴易弦,今年的冬季狩獵要告一段落了。從十一月開始到現在,在四個月的時間裡,她們一共收穫了近四百張貂皮,也有不少松鼠、兔子、浣熊和獾狗。這個數量甚至超過她和奶奶收穫最豐富的時候。
她們收拾了狩獵小屋,解除陷阱,在儲存食物的木箱裡只留下不會腐爛的乾糧和一些禦寒衣物,回到了家。
冰河還未化凍。通常,它會在每年四月時化凍。在此之前,何田還要進行一次遠足。
或者說,一場長達一周以上的旅行。
她要趕著大米,順著河流逆流而上,穿越森林,到達山脈另一邊。
那裡,有一座活火山,是冰與火共生的世界。
在火山的山頂,白雪還未飄下就被融化,岩漿時不時噴發出來,噴涌岩漿的裂縫不分晝夜散發嗆人的濃煙。有時火山的小規模噴發會造成地震,引發山體滑坡。
但火山下的河谷,則是溫暖濕潤的天堂。
山泉從地下湧出,火山地熱把泉流變得溫暖,泉水流進多次地震後形成的巨大陷坑,形成一個直徑可達上百公里的高山湖泊和範圍更大的沼澤。
湖水不會因為寒冬到來而冰封,在冬季,湖面上白霧不散,飄起的水蒸氣化為白雪再次落下,融化成水,如此反覆。
湖水沿著山勢蜿蜒向下流去,一路上形成大大小小的沼澤、池塘和湖泊。
聽起來這是個更適合居住的地方,對不對?
嗯,熊也是這麼想的。
溫暖的山谷是熊盤踞的地方。它們在這裡冬眠。每年從十一月入冬之後,熊就會找一個舒適的巢穴,一直睡到第二年的三月。
五個月的冬眠後,它們飢腸轆轆醒來,這時山谷里的草也長得直到小腿那麼高了,鮮嫩豐美。
熊吃著嫩草,樹皮為主的素食,忍耐到四月,這時就會有大馬哈魚前赴後繼從海中逆流而上,回到淡水河中產卵。
這些洄游的大馬哈魚變成熊菜單上最重要的食物。它們必須趕快吃,儘量吃,才能在下一個冬天到來之前積累足夠的脂肪,不然,冬眠就會變成長眠。
所以,只有在熊沉睡的冬季,這個山谷才是安全的。
何田並不是要去溫泉山谷玩,這裡只是她的必經之路。
她要去的,是噴發著濃煙和火焰的火山附近。
那裡有天然的硫磺。
硫磺是製作彈-藥必不可少的原料。不能自己製作彈-藥的獵人,在這個時代是無法生存下去的。
過了近百年,即使有些城市的人幸運地拿到了大嚴寒到來之前的工業製作的子彈,到這時也消耗殆盡了。
只有一兩個最大的城市才能做到工業化的子彈生產。這些城市當然不會慷慨地把子彈賣給其他人。當然,仍然能從黑市上買到這些製作精良的子彈和武器,但價格十分昂貴。
所以,大多數人用的是自製的鉛彈和自製做的彈丸。鉛的熔點很低,只要有模具,在家中完成自製並不太難。但是彈藥的製作就危險得多。
在森林中,每家人的彈藥配方和製作方法都是保密的。
威力強大的彈藥在生死關頭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很多人選擇從商人那裡購買製造武器的硫磺和硝,認為這些在大城市製造出的化學品更加純淨,有效。
但是何田家一直都是堅持自製。
這種堅持是有原因的——這附近,她家的鉛彈公認威力最大。
這個秘方就在於硫磺。
取硫磺毫無疑問是一趟危險之旅。
沿著冒著毒煙和隨時會噴發岩漿的火山向上爬,尋找天然硫磺,當然很危險,可來到火山之前,也一樣危險。如果遇到一頭從冬眠中醒來的熊,那可能就沒機會被毒煙燻死或者被噴出的岩漿燙死了。
不過,何田必須去。
取硫磺之旅最重要的準備工作,是製作防毒面具。
易弦的臉型和奶奶的差距太大,舊面具和眼鏡沒法改造,何田又給她新做了一幅。
何田從放柴火的窩棚里拿了一根竹子,選取有竹節的地方,鋸下來十厘米長的一截,銼平邊緣,在竹節的截面上均勻地鑽上四圈小洞。
接下來,剪一塊比竹筒稍大一圈的棉布,在肥皂液里浸泡過,晾乾,塞進竹筒中,讓它和竹筒的截面緊密貼合。
然後,把敲碎成小顆粒的炭塊、乾燥的鋸末還有棉絮填進竹筒。
這個竹筒,現在就做成了防毒面具最重要的部分——放在口鼻上的過濾器。
炭塊、鋸末、棉絮等過濾物會把有毒的煙霧過濾掉。
在竹筒做的過濾器上還要加上保護臉部的面罩。這個製作過程相對簡單許多。
選一塊彈性好的皮子——這塊皮子不需要太大,也不需要皮質太好,反正是用過一次就要丟棄的,所以何田通常會用松鼠皮來做。
按照臉型剪好皮子,在中間剪一個比竹筒略小的洞,把竹筒塞進去,皮子和竹筒的接縫用魚皮和松脂混合熬成的膠粘合,晾乾,確認密封,在這期間,可能要再補幾次膠,然後再取一塊棉布,剪成一致的大小形狀,把皮子和棉布縫在一起,留一條開口,用的時候,把浸過肥皂液的棉布塞進皮子和棉布之間。
面具最外層的皮子除了起到密封作用,還能抵禦酸蝕。浸過肥皂液的那層棉布則能過濾毒氣,保護面部皮膚。
除了防毒面具,還要有眼鏡。
不然,毒煙燻得眼都睜不開,連路都看不清,還能幹什麼?
防毒眼鏡也是用竹筒做的。
根據眼眶大小選用尺寸合適的竹子,鋸成兩個兩厘米高的小竹筒,把竹節面挖下來,只留一小圈,把磨成同樣尺寸的玻璃片放進竹筒,用膠將鏡片和竹節面鋸成的框粘合,再在兩個竹筒間穿上堅韌又有彈性的皮繩。
這還不是全幅裝備。在上火山之前,還要在整張臉上蒙一層只在眼睛口鼻處挖了三個洞的面罩,然後才戴上眼睛和面具,再把衣服的袖口領口紮緊,務求不暴露出任何縫隙。
即使是這樣,也很難保證不會被毒氣灼傷。這就要看運氣了。
最重要的裝備準備好,就可以出發了。
除了食物、木炭、保暖衣物被褥和帳篷,升火做飯的水壺鐵鍋,何田還把獨木舟也帶上了。
小舟下面綁上木爬犁,爬犁下加一對鋼製的冰刀,栓在大米拉的雪橇爬犁後面,帳篷食物什麼的都分成兩份,一份放在雪橇上,一份放在小舟上。
天還沒亮就出發,在冰封的河面上不斷奔馳,正午時停下休息一陣,繼續前進。
越是靠近上游,河面越狹窄,河面上的積雪也風吹得越薄,大米跑得也越快。
最窄的地方,河谷兩岸的峭壁之間只有五六米的距離,兩岸山壁上乾枯的樹枝似乎都要碰到一起了。
到了黃昏時,河面又變寬了些,大約有兩三公里的距離。
何田趕著大米跑到對岸,在岸邊的樹林中有個破舊的小木屋。
這就是今晚他們落腳的地方。
小木屋已經有近兩年沒有修葺,屋子漏風,地上積著一層薄薄的雪,坐在屋子裡,能看到木板之間的縫隙全都填上了雪。這些雪凍實了之後,屋子反而密封了,就沒有雪再飛進來。
屋子中間有一個殘舊的鐵皮爐,何田添上兩塊木炭,升起火,化了些雪水,煮了一鍋肉粥。
晚上,她們在火爐兩邊的地板上鋪上松枝,鑽進鹿毛睡袋裡。何田和易弦在火爐一側,大米臥在另一側。
第二天一早,繼續上路。
兩個小時後,她們穿過了這片林子。
林子裡的路很好認,在小屋背後,筆直通向林子另一邊。
路兩側的松樹全被砍成一人高的木樁,有些木樁上重新長出了樹枝。
何田說這條路是她奶奶和爺爺年輕時砍出來的。因為不需要在這片林子裡打獵,只想快速通過,所以畫出了一條最近的路,砍掉沿途所有樹木,又在林子邊緣建了間木屋。
開這條路,用了他們接近半年的時間。
但這時間顯然是值得的。
大米能拉著雪橇和爬犁快速地在這條一米寬的林間小路上奔跑。
跑出林子之後,是一個冰凍上的池塘。
她們把獨木舟抬下池塘,越過池塘後又抬上岸,繼續前進,之後又是一個池塘。
快要黃昏時,她們到達了一條河邊。
這條河沒有上凍,只有岸邊凍結了大約一米左右,河心的水依然在流動,河面上全是裊裊的白色蒸汽。
河邊的樹木上臥了很多渡鴉,不遠處一棵高大的樹上有一個巨大鳥巢,一隻白頭鷹正朝那裡飛去。
那棵大樹下,有間比窩棚稍微好點的小屋子。
那是她們今晚住的地方。
何田把大米拉進了屋子。那些渡鴉喜歡捉弄人,有幾隻已經開始去叼大米尾巴屁股上的毛了。
「為什麼這裡會有這麼多渡鴉?」易弦看著兩岸樹林,樹上,還有河岸邊,黑色的點全是渡鴉。這些鳥還時不時怪叫著,一隻叫起來,很快整群都在唱和似的叫著。
這景象,真的說不出的怪異。太陽落山之後,鳥群對著最後的陽光此起彼伏叫著,更加陰森。
「因為河水沒凍上,裡面有去年洄游產卵的大馬哈魚。它們產了卵,死了,屍體留在河裡,河水的溫度常年只有四五度,魚不會腐壞,就成了白頭鷹的食物。渡鴉守在這裡,等白頭鷹把魚抓上來,它們一哄而上,把魚搶下來。」何田帶易弦走近河岸,岸上的雪地上果然凍著很多大馬哈魚的殘屍碎骨。
「鷹也沒辦法啊。它們要養大自己的小寶寶。」何田指指鷹巢,「只能趁渡鴉們爭搶魚的時候再抓一條帶回家。」
死魚被叼上來之後很快凍得石頭一樣硬,但是渡鴉和鷹都有尖銳的喙和爪,能把魚肉撕裂。
一些魚肉還留著大量的血,在渡鴉撕咬爭搶之後灑在雪地上。
第二天,她們把雪橇爬犁留在木屋裡,划船繼續向上走。
何田和易弦把行李放上小獨木舟,一人坐在小船一頭,劃著名船逆流而上。
大米勇敢地跳進河中,跟在船後遊動。
何田把它的韁繩栓在船尾。
兩人持槳劃了大約一小時後,水流越來越緩慢,河面變寬了,漸漸形成一個湖泊。水溫也更高了,湖面上白氣越來越濃,越來越熱,吹在臉上很舒服,好像每個毛孔都張開了。
又划了一會兒,何田和易弦熱得脫掉了鹿毛大衣,解掉了綁腿,身上臉上還是汗津津的,溫熱的水霧撲在臉上,濕漉漉的。
何田把船槳換成長長的竹竿,站在小船肚子中撐船,這時,湖上的白氣濃得只能看清兩三米遠的地方,易弦完全看不出何田是怎麼判斷方向的,因為湖上平滑一片,沒有小洲,連水草和浮木也不見一片,只有一團寂靜的濃霧,偶爾能聽到遠處傳來的幾聲鳥叫。
何田帶著點小得意告訴她,這就是經驗。
四周靜謐到極點,只能聽得到小船劃破水面前行的聲音,和大米遊動的聲音。
就在這時,船身輕輕震動一下,像是船底碰到了什麼,易弦心都懸起來了,卻聽到何田說,「我們到了!」
她用力把手裡的竹竿插進岸邊的淤泥里,脫了靴子掛在脖子上,然後把皮褲、棉褲也一股腦脫了——
易弦在白霧中還是看到兩條大白腿,差點叫出來,趕快轉過身,默默低著頭解開自己靴子的鞋帶,緊接著就聽到何田跳到水裡的聲音。
船跟著晃了晃,易弦雙手扶著船沿,心也跟著亂跳。
接著是何田在水中行走的聲音,從這聲音判斷,這裡的水應該只比她膝蓋高一點,河裡有黏膩可是細膩的淤泥,但是不太深。
於是不知怎麼易弦腦中就有了這樣的畫面:何田兩條結實白皙的長腿在溫熱的水中行走,腳掌陷進淤泥里,又□□,帶起的淤泥把水弄渾了,在水中升起的渾濁就在她繼續行走的兩條腿之間的水中暈散開……
何田爬上岸,很奇怪易弦怎麼沒跟著下來。她平時動作很快的。
「易弦?」隔著水霧,她也看不清船上的情形。
易弦悶悶地應了一聲,「我……我鞋帶解不開了!馬上就好了。」
易弦終於上來之後,兩人把小舟中的行李搬上來,讓大米接續馱著,再把小船背起來,沿著岸邊走了一段。岸邊長滿了蘆葦,這些一人多高的植物乾枯後依然站得直直的,只有頂端金黃色的穗子垂了下來,穗子上積著些白雪,都凍硬了,碰到的時候,也只是點點頭搖晃一下,雪並沒掉下來。
漸漸的,岸邊的草叢和樹木越來越茂盛。但是這些樹木,不論什麼品種,都不會太高大。
「它們是新生樹林。二十年前火山爆發過一次,不算大,不過引起了山體滑坡,把這裡原來的樹林還有裡面的動物都給埋住了。」何田告訴易弦,帶著大家向林子裡走去。
林子裡像是有什麼魔法,讓湖邊的濃霧不敢飄散過來,白色的濃霧不見了,森林再次顯現出來。
不過,這林子裡沒有什麼積雪,地上落了厚厚的松針,薄薄的雪在何田、大米走過之後,到了易弦那兒,就化得只剩下水漬了。
只穿著草鞋就行,雪板都用不著。
林中的樹木上積雪也不多,松樹、杉樹這些常綠針葉樹木的枝頭的雪化成了水,從綠油油的枝葉上滴下來的時候又凝結成了冰,變成一顆顆核桃大小的冰球,晶瑩剔透。從樹下經過時,偶爾會被一顆敲到腦袋。有時,陽光剛好照射在冰球上,折射出小小的彩虹。
看起來這片樹林的魔法還不止能驅散濃霧。從這裡仰望天空,連天都特別藍,陽光燦爛得不像是在冬天。
她們在林中找了塊高地,砍掉灌木,整平,在那裡搭起帳篷,今晚她們住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