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 山
2024-09-02 16:39:41
作者: 葉聖陶
佩弦1到蘇州來,我陪他看了幾個花園。花園都有假山,作為園子的主要部分。假山下大都是荷花池。亭台軒榭之類就環拱著假山和池塘布置起來。佩弦雖是中年人,而且身子比較胖,卻還有小孩的心性,看見假山總想爬。我是幼年時候爬熟了這幾座假山了,現在再沒有這種興致,只是坐定在一處地方對著假山看看而已。
假山實在算不得一件好看的東西。亂石塊堆疊起來,高高低低,凹凹凸凸,且不說天下決沒有這樣的山,單說陽光照在上面,明一塊,暗一塊,支離破碎,看去總覺得不順眼。石塊與石塊的膠粘處不能不顯出一些痕跡,舊了的還好,新修的用了水門汀②,一道道僵白色真令人難受。玄墓山下有一景,叫做「真假山」,是山腳露出一些石塊,有洞穴,有皺襞,宛如用湖石堆成的一般。膠粘的痕跡自然沒有,走近去看還可以鑑賞山石的「皺法」。然而合著玄墓山一起看,這反而成為一個破綻,跟全山的調子不協調。可觀的「真假山」,依我的淺見,要算太湖中洞庭西山的石公山了。那裡全山是湖石,洞穴和皺襞俯拾即是,可是渾然一氣。又有幾十丈高的幛壁,比虎丘「千人石」大得多的石灘,真當得上「雄奇」二字。看了石公山再來看花園裡的假山,只覺得是不知哪一個石匠把他的石料寄存在這裡罷了。
1編者註:佩弦是朱自清的字。
②編者註:水門汀是英語「cement」(水泥)的舊譯。
假山上大都種樹木,蓋亭子。往往整個假山都在樹木的蔭蔽之下,而株數並不多,少的簡直只有一株。亭子裡總得擺一張石桌,可以圍坐幾個人,一座亭子鎮壓著整個所謂「山峰」也是常有的事。這就顯得非常不相稱。你著眼在山一方面,樹木和亭子未免太大了,如果著眼在樹木和亭子一方面,山又未免小得可笑了。《浮生六記》里的《閒情記趣》開頭說:
留蚊於素帳中,徐噴以煙,使其沖煙而飛鳴,作青雲白鶴觀,果如鶴唳雲端,為之怡然稱快。於土牆凹凸處,花台小草叢雜處,常蹲其身,使與台齊,定神細視。以叢草為林,以蟲蚊為獸,以土礫凸者為丘,凹者為壑,神遊其中,怡然自得。這不失為很好的幻想。作者所以能「怡然稱快」,「怡然自得」,在乎比擬得相稱。以煙為雲,自不妨以蚊為鶴;以叢草為樹林,以土礫為丘壑,自不妨以蟲蚊為走獸。假若在蚊帳中「徐噴以煙」,而捕一隻麻雀來讓它逃來逃去,或者以叢草為樹林,而讓一隻貓蹲在叢草之上,這就凝不成「青雲白鶴」和「林壑幽深」的幻想,也就無從「怡然」了。假山上長著大樹,蓋著亭子,情形正跟上面所說的相類。不相稱的東西硬湊在一起,只使人覺得是大樹長在亂石堆上,亭子蓋在亂石堆上而已。
據說假山在花園中起障蔽的作用。如果全園的景物一目了然,東邊望得到西邊,南邊望得到北邊,那就太不曲折,太沒有深致了。有假山障蔽著,峰迴路轉,又是一番景象,這才引人入勝。這個話當然可以承認,而且有一些具體的例子證明這個作用的價值。顧家的怡園,靠西一帶假山把全園的景物遮掩了,你走到假山的西邊去,迴廊和旱船顯得異常幽靜,假山下的一灣水好像是從遠處的泉源通過來的(其實就是荷花池中的水),引起你的遐想。還有,拙政園的進園處類似從前衙署中的二門,如果門內留著空曠處所,從園中望出來就非常難看。當初設計的人為彌補這個缺陷,在門內堆了一座假山,使你身在園中簡直看不見那一道門。可見假山的障蔽作用確有它的價值。然而障蔽不一定要用假山。在園林建築上,花牆極受重視,也為它的障蔽作用。牆上砌成各式各樣的鏤空圖案,透著光,約略看得見隔牆的景物。這種「隔而不隔」的手法,假若使用得適當,比較堆假山作障蔽更有意思。此外,叢樹也可以作障蔽之用。修剪得法,一叢樹木還可以當一幅畫看。用假山,固然使花園增加了曲折和深致,但是也引起了一堆亂石之感。利弊相較,孰輕孰重,正難斷言。
依傳統說法,假山並不重在真有山林之趣,假山本來是假山。路徑的盤曲,層次的繁複,凡是山上所有的景物,如絕壁,危梁,岩洞,石屋,應有盡有,正合「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諺語,在這等地方,顯出設計的人的匠心。而假山的可貴也就在此。有名的獅子林,大家都說它了不起,就因為那假山具有上面所說的那些條件。我小時候還沒到過獅子林,長輩告訴我說,那裡的假山曲折得厲害,兩個人同在山上,看也看得見,手也握得著,但是他們要走到一條路上,還得待小半天呢。後來我去了,雖然不至於小半天,走走的確要好些時間。沿著高下屈曲的路徑走,一路上遇見些「具體而微」的山上應有的景物。總之是層次多,阻隔多。就從這個訣竅,產生了兩個人看得見而不能立刻碰頭的效果。要堆這樣一座假山當然不是容易事,不比建築整整齊齊的房屋,可以預先打好平面和剖面的圖樣。這大概是全憑胸中的一點意象,堆上了,看看不對就卸下,卸下了,想停當了,再堆上,這樣精心經營,直到完工才得休歇。然而不容易的事不一定做成功就一定具有藝術價值。在芝麻大的一粒象牙上刻一篇《陋室銘》,難是難極了,可是這東西終於是工匠的製品,無從列入藝術之林。你在假山上爬來爬去,只覺得前後左右都是石塊,逼窄得很。遇見一些峭壁懸崖,你得設想自己縮到一隻老鼠那樣小才有味。如果你忘不了自己是個人,讓軀體跟峭壁懸崖對照,那就像走進了小人國一般,峭壁懸崖再沒有什麼氣魄,只見得滑稽可笑了。爬到「絕頂」的時候,且不說一覽宇宙之大,你總要想來一下寬廣的眺望吧。但是糟得很,什麼堂什麼軒的屋頂就擠在你眼前,你可以辨認那遺留在瓦楞上的雀糞。真山真水若是自然手創的藝術品,假山便是人類的難能而不可貴的「匠」制。凡是可以從真山真水得到的趣味,假山完全沒有。
看既沒有可看,爬又無甚意趣,為什麼花園裡總得堆一座假山呢?山不可移。疊起一堆亂石來硬叫它山,石塊當然不會提抗議,而主人翁便怡然自得,心裡想:「萬物皆備於我矣,我的花園裡甚至有了山。」舒服得無可奈何的人往往喜愛「萬物皆備於我」,古董,珍寶,奇花,異卉,美人,聲伎,樣樣都要,豈可獨缺名山?堆了假山,雖然眼中所見的到底不是山,而心中總之有了山了,於是並無遺憾。興到時吟吟詩,填填詞,盡不妨誇張一點兒,「蒼崖千丈」呀,「雲氣連山」呀,寫上一大套徵求吟台酬和,作為消閒的一法。這不過隨便揣想罷了,從前的紳富愛堆假山究竟是這個意思不是,當然不能說定。
1936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