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佩弦先生
2024-09-02 16:39:46
作者: 葉聖陶
本志的一位老朋友,也是讀者們熟悉的一位老朋友,朱佩弦(自清)先生,於八月十二日去世了。閱讀認識他的人都很感傷,不認識他可是讀過他的文字,或者僅僅讀過他那篇《背影》的人也必然感到惋惜。現在我們來談談朱先生。
他是國立清華大學的教授,任職已經二十多年。以前在浙江省好幾個中學當教師,也在吳淞中國公學中學部教過書。他畢了北京大學的業就當教師,一直沒有間斷。擔任的功課是國文和本國文學。他的病拖了十五年左右。工作繁忙,處事又認真,經濟也不寬裕,又遇到八年的抗戰,不能好好的治療,休養。早經醫生診斷,他的病是十二指腸潰瘍,應當開割。但是也有醫生說可以不開割的,他就只服用了些藥品了事。本年八月六日病又大發作,痛不可當,才往北大醫院開割。大概是身體太虧了,幾次消息傳來,都說還在危險期中。延了六天,就去世了。他今年五十一歲。
他是個盡職的勝任的國文教師和文學教師。教師有所謂「預備」的工夫,他是一向做這個工夫的。不論教材的難易深淺,授課以前總要剖析揣摩,把必須給學生解釋或提示的記下來。一課完畢,往往滿頭是汗,連擦不止。看他神色,如果表現舒適愉快,這一課是教得滿意了,如果有點緊張,眉頭皺起,就可以知道他這一課教得不怎麼愜意。他教導學生取一種平凡不過也切實不過的見解:欣賞跟領受著根在了解跟分析,不了解,不分析,無所謂欣賞跟領受。了解跟分析的基礎還在語言文字方面,因為我們跟作者接觸憑藉語言文字,而且單只憑藉語言文字。一個字的含糊,一句話的不求甚解,全是了解跟分析的障礙。打通了語言文字,這才可以觸及作者的心,知道他的心意中為什麼起這樣的波瀾,寫成這樣的一篇文字或一本書。這時候,說欣賞也好,說領受也好,總之把作者的東西消化了,化為自身的血肉,生活上的補益品了。他多年來在語文教學方面用力,實踐而外,又寫了不少文篇,主要的宗旨無非如此。我們想這是值得青年朋友注意的。好文字好作品拿在手裡,如果沒有辦法對付它,好只在它那裡,與我全不相干。意識跟觀點等等固然重要,可是不通過語言文字的關,就沒法徹底分析意識跟觀點等等。不要以為語言文字只是枝節,要知道離開了這些枝節就沒有另外的什麼大事。
他是個不斷求知不憚請教的人。到一處地方,無論風俗人情,事態物理,都像孔子入了太廟似的「每事問」,有時使旁邊的人覺得他問得有點兒土氣,不漂亮。其實這樣想的人才是「故步自封」。不明白,不懂得,心裡可真願意明白,懂得,請教人家又有什麼難為情的?在文學研究方面,這種精神使他經常接觸書刊論文,經常閱讀新出的作品,不但理解他們,而且與他們同其呼吸。依一般見解說,身為大學教授,自己自然有已經形成的一套,就把這一套傳授給弟子,那是分內的事兒。很有些教授就是這麼做的,大家也認為他們是行所當然。可是朱先生不然,他教育青年們,也隨時受青年們的教育。單就他對於新體詩的見解而論,他歷年來關心新體詩的發展,認明新體詩的今後的方向,是受著一班青年詩人的教育的,他的那些論詩的文字就是證據。但是,同樣在大學裡當教授的,以及在中學裡當教師的,以及非教師的知識分子,很有說新體詩「算什麼東西」的,簡直認為胡鬧。若不是朱先生的識力太幼稚短淺,就該是那些人太不理會時代的脈搏了。
他待人接物極誠懇,和他做朋友的沒有不愛他,分別時深切地相思,會面時親密地晤敘,不必細說。他在中學任教的時候就與學生親近,並不是為了什麼作用去拉攏學生,是他的教學和態度使學生自然樂意親近他,與他談話和玩兒。這也很尋常,所謂教育原不限於教幾本書講幾篇文章。不知道什麼緣故,我國的教育偏偏有些彆扭,教師跟學生儼然像壓迫者跟被壓迫者,這才見得親近學生的教師有點兒稀罕,說他好的認為難能可貴,說他壞的就不免說也許別有用心了。他在大學裡也還是如此,學生就是朋友,他哪裡肯疏遠朋友呢?可是他決不是到處隨和的好好先生,他督責功課是嚴的,沒有理由的要求是決不答應的,當過他的學生的都可以作證明。學生對於好好先生當然不至於有什麼惡感,可也不會有太多的好感,尤其不會由敬而生愛。像朱先生那樣的教師,實踐了古人所說「教學相長」,有親切的友誼,又有堅強的責任感,這才自然而然成為學生敬愛的對象。據報紙所載的北平電訊說,他入殮的當兒,在場的學生都哭了。哭當然由於哀傷,而在送死的時候這麼哀傷,不是由於平日的敬愛已深嗎?
他作文,作詩,編書,都極為用心,下筆不怎麼快,有點兒矜持。非自以為心安理得的意見決不亂寫。不憚煩勞地翻檢有關的材料。文稿發了出去,發見有些小節目要改動,乃至一個字還欠妥,總要特地寫封信去,把它改了過來才滿意。他早期的散文如《匆匆》《荷塘月色》《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都有點兒做作,過於注重修辭,見得不怎麼自然。到了寫《歐遊雜記》《倫敦雜記》的時候就不然了,全寫口語,從口語中提取有效的表現方式,雖然有時候還帶一點文言成分,但是念起來上口,有現代口語的韻味,叫人覺得那是現代人說的話,不是不尷不尬的「白話文」。當世作者的文字,多數是不尷不尬的「白話文」,面貌像說話,可是決沒有一個人真會說那樣的話。還有些文字全從文言而來,把「之乎者也」換成了「的了嗎呢」,格調跟腔拍卻是文言。照我們想,現代語跟文言是兩回事,不寫口語便罷,要寫口語就得寫真正的口語。自然,口語還得問什麼人的口語,各種人的生活經驗不同,口語也就兩樣。朱先生寫的只是知識分子的口語,念給勞苦大眾聽未必瞭然。但是,像朱先生那樣切於求知,樂意親近他人,對於語言又高度的敏感,他如果生活在勞苦大眾中間,我們料想他必然也能寫勞苦大眾的口語。話不要說遠了,近年來他的文字越見得周密妥貼,可又極其平淡質樸,讀下去真箇像跟他面對面坐著,聽他親切的談話。現在大學裡如果開現代本國文學的課程,或者有人編現代本國文學史,論到文體的完美,文字的全寫口語,朱先生該是首先提到的。他早年作新體詩不少,後來不大作了,可是一直關心新體詩,時常寫關於新體詩的文字,那些文字也是研究現代本國文學的重要資料。他也作舊體詩,只寫給朋友們看看,發表的很少。舊體詩的形式限制了內容,一作舊體詩,思想情感就不免跟古人接近,跟現代人疏遠。作舊體詩自己消遣,原也沒有什麼,發表給大家看,那就不足為訓了。
他的著作出版的記在這裡。散文有《蹤跡》的第二輯(亞東版,第一輯是新體詩)、《背影》、《歐遊雜記》、《倫敦雜記》(開明版)、《你我》(商務版)五種。新體詩除了《蹤跡》的第一輯,又有《雪朝》里的一輯(《雪朝》是八個人的詩集,每人一輯,商務版)。文學論文集有《詩言志辨》(開明版),大意說我國的文學批評開始於論詩,論詩的綱領是「詩教」跟「詩言志」,這一直影響著歷代的文學批評,化為種種的意見跟理論。談文學的文集有《標準與尺度》(文光版)跟《論雅俗共賞》(觀察版)兩種,都是近年來的作品。用他自己的話說,他「企圖從現代的立場上來了解傳統」,「所謂現代的立場,按我的了解,可以說就是『雅俗共賞』的立場,也可以說是偏重俗人或常人的立場,也可以說是近於人民的立場。」(《論雅俗共賞》序文中的話)從這中間可以見到他日進不已的精神。又有《語文零拾》(名山版)一種。《新詩雜話》(作家版)專收論詩之作,談新體詩的傾向跟前途,也談國外的詩。《經典常談》(文光版)介紹我國四部的要籍,採用最新最可靠的結論,深入而淺出,對於古典教學極有用處。論國文教學的文字收入《國文教學》(開明版,與聖陶的同類文字合在一塊兒)。又有《精讀指導舉隅》《略讀指導舉隅》(商務版,與聖陶合作),這兩本書類似「教案」,希望同行舉一而反三。他編的東西有《新文學大系》中的詩選一冊(良友版)。去年的大工程是編輯《聞一多全集》(開明版)。今年與呂叔湘先生和聖陶合編《開明高級國文讀本》《開明文言讀本》,預定各六冊,編到第二冊的半中間,他就和他的同夥分手了。
看前面開列的,可知他畢生盡力的不出國文跟文學,他在學校里教的也是這些。「思不出其位」,一點一滴地做去,直到他倒下,從這裡可以見到個完美的人格。
1948年9月,原載《中學生》1948年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