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姐姐!」知漪到時東郭璃正在拭劍,淡色的唇抿著,神情溫和像在對著極心愛之物,一頭長髮用紫冠高高束起,眉眼間英氣十足,若非此時換了身束腰裙,一眼看去竟同清秀些的男兒別無二致。
見知漪撲來,她輕輕彎唇,眼疾手快將劍往桌旁一推,迅速接過小姑娘,任她圈住了脖子。
東郭璃雖只比知漪大三歲,但許是因血統不同,這幾年個子飛速竄高,如今已是六尺有餘。知漪在她懷中一窩,便成了歸巢的鳥兒般小巧乖順。
「璃姐姐又高了。」知漪坐起來比了比身高,亮晶晶的眼眸中含著驚嘆,「去軍營就會很快長高嗎?」
東郭璃笑,「不會,因人而異罷了。」
宣帝能在知漪求情下應允她偶爾喬裝去軍營觀摩已經是格外開恩,如果她再引得知漪也想去,恐怕就要遷怒於她了。
東郭璃幫知漪將滿手的小禮物放下,「聽說你今日和皇上出宮去了?」
「嗯。」知漪拉著她往殿外走,雀躍道,「璃姐姐再教我射箭吧,太學院的先生都不會親自教我,每次射箭都要被元涵哥哥他們笑話。」
西殿外設了一個極簡略的練武場,東郭璃從滿牆的弓中各自拉開兩下,取出一把最適合知漪臂力的,內侍遞上羽箭被她推開。
轉身拿了幾支自己一年前常用的箭,東郭璃跨開馬步道:「姿勢上你已經十分標準了,但手腳著力的力度是不同的,按照知漪你以前的左手舉弓右手勾弦的模樣來看,分力太過均勻,需知大拇指要自然彎曲指向掌心……」
東郭璃的聲音從容有力,神色間有著其他女子少有的堅毅,這是她一旦碰到與『武』有關的事便會進入的狀態。
她先演示一箭,再把知漪叫到身旁,將弓遞給她,讓她拿好,然後親自覆上身去,微彎著腰手把手教知漪固定身形,於耳畔輕聲道:「弓再舉高些,背部放鬆,目視前方,就是這樣——」
……
暮色四合,落日依依不捨自皇宮檐角邊徐徐下降,金色霞光灑在金色大殿,徐徐移過漆紅廊柱,讓整個皇宮映照得瑰麗多姿。留有餘溫的斜陽緩緩照在這方小小的練武場,凝視箭靶許久的知漪再度感到了絲絲熱度,汗珠自額頭緩緩滴落,滾到卷翹的睫毛泫泫欲墜,讓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汗水隨之滑落在臉頰,又緊抿著唇,像被東郭璃的嚴厲嚇哭了一般。
東郭璃不禁笑,幫知漪拭去幾點汗珠,一鬆手,視線隨離弦之箭一同移到箭靶上,不出所料,正中靶心。
「知漪為什麼也這麼喜歡練武?」東郭璃見知漪高興的模樣出聲問道,她練武是天性使然,加上遠在他鄉若不找些什麼事情做,恐怕就只能整日以淚洗面了。但知漪不同,她自小就被宣朝最為尊貴的兩人捧在手心,誰見了她都要斟酌一下敬畏幾分,而知漪本人對騎射一道的興致也並不像自己那麼濃。
「為什麼?」知漪歪腦袋想想,「因為皇上很厲害。」
東郭璃忍俊不禁,「皇上厲害的多得是,你全都要學一遍嗎?」
知漪唔了幾下沒回出,苦惱的樣子讓東郭璃柔下目光,「知漪,你很喜歡皇上嗎?」
「喜歡。」小姑娘清脆毫不猶豫的聲音讓東郭璃清楚知道,她根本不了解自己的意思。
「有多喜歡?」東郭璃不免想逗她,「比喜歡太后還要喜歡嗎?」
知漪眨眨眼,「不能一起喜歡嗎?」
「嗯……」東郭璃本想解釋清楚,但轉眼一看知漪還是這副天真懵懂模樣,又覺得自己實在管得太多,低頭一笑,轉開話題「知漪想學雙箭齊發嗎?」
「不想。」
「為什麼?」
知漪將手負於身後,回想著學堂中太傅的話,認真道:「先生說,要『量力而為』,也要『知其為知其不可為』,我沒有璃姐姐這麼厲害,本就力道不足,而且在武學一道天分平平,現在連射一支箭都沒學好,就更加不能好高騖遠,三心二意。」
東郭璃訝異一陣,沒想到小姑娘有這麼多道理,最終還是揉揉她的小腦袋,「說得對。」
兩人一起練了約莫半個時辰,都是渾身大汗,知漪被徐嬤嬤帶回絳雪軒沐浴更衣,再回到主殿,太后正等著她一同用膳。
殿內站了滿滿兩排端著銀盤的宮女,最近天兒熱太后胃口不好,御膳房整日變著法兒做新花樣,一眼望去皆是色香味俱全,香溢滿堂。
「聽說今日你們在回程的道上遇到了人?」太后給知漪夾了一些她平日會特意跳過的蔬菜,柔聲開口,「酣寶兒可知是什麼人?」
「好像是……什麼公主。」知漪回憶那時的情景,「皇上不開心,讓我最近無事就去元涵哥哥府上待著。」
「公主?」太后皺眉,持筷的手頓住,「皇上不高興?」
她沉思著,似乎有了猜測,「皇上說得對,酣寶兒最近不是都要去太學院嗎?每日先生下學後便跟著你元涵哥哥去玩兒吧。」
依知漪和先前回報的內侍所言,太后也知道了,此次回京的大概是宣帝那位姑母,先帝的嫡親長姐——榮壽長公主。
榮壽長公主此人,其實很好評價。她自幼受盡榮寵,先帝登基後也一向對她敬愛有加,謹遵太上皇遺命,不敢怠慢這位長姐。榮壽長公主便也因此尤其自傲,在京中有時就連先帝也得讓著她。
當初太后還是皇后時,這位長公主便對自己的弟媳不大滿意,覺得她古板固執。後驪妃進宮,先帝被迷惑得眼中只有美人,長公主更加不滿意,覺得太后無能,連個小小的妃子都整治不了,連累她也不復以往榮光。
榮壽長公主說起來並沒什麼大心機,只十分貪勢好權,而且……臉皮著實不適一般的厚。駙馬便是因為被她慫恿捲入皇權之爭而喪命,還曾自認是宣帝姑母而強制要求當時為太子的宣帝聽她旨意行事,是以無論太后或宣帝都對這位長公主沒什麼好感,但介於她的身份平日還是儘量予其尊敬。
後來駙馬身死,榮壽長公主能帶著兩子一女退居江南,眾人都很是驚奇,沒想到這位公主能如此輕易放下權勢。當然更沒想到的是,這位公主誰都沒告知便悄無聲息地又回了京城,至於她今日不進宮的原因太后大概也能猜出……無非是覺得今日太晚了,明天進宮才好讓眾人迎接跪拜。
遇上這麼個難纏的小姑子/姑母,也無怪太后和宣帝得知可能是她回京後都囑咐知漪近日無事就去信王府中,要知道這位長公主鬧起來可是誰都不管不顧,他們不想知漪無故受牽連。
果不其然,第二日宣帝上朝到一半時,便有人來傳榮壽長公主歸京,請示宣帝可要率百官往南門迎接。
宣帝面色不變,低聲對那人囑咐幾句,而後繼續上朝,讓底下幾個大臣面面相覷,隨後一同忍笑,因為先帝時期也發生過類似的事。當時這位長公主出宮遊玩數月,回京後見只有皇后率人迎接,不滿之下拿出了先祖御賜的令牌,道「見令如見君」,要先帝親率百官迎接。
要知道那令牌是先祖賜給她,讓日後長公主在宮廷政鬥中保全性命的,五次後便會無效。沒想到長公主在當初的宮闈爭鬥中沒用過,反倒在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上拿出來了,當真是貽笑眾人矣。
長公主的鑾駕停在南門,本正昂首等著宣帝率人來迎接她這位姑母,不想等到的是個小公公,小公公道:「太后娘娘近日身體不適不得遠行,於敬和宮侯長公主尊駕。皇上朝事正忙,道長公主嫻雅毓容、體恤……」
後面如何榮壽長公主已無心再聽,再次被氣得渾身發顫,小女兒宜樂郡主幫她順氣,安慰道:「母親別急,事出有因,而且我們來得確實突然,我早說過要提前派人說一聲嘛。」
宜樂郡主名為蘭彤,是長公主四十高齡時所生,生她時很是吃了一番苦頭,所以十分疼愛。其面貌與長公主如出一轍,性情上只比長公主要好上那麼幾分而已。
「那本宮便去乾坤殿等著。」榮壽長公主微平了點氣,怒道,「我倒看他要上朝上到幾時。」
「蘭彤。」
「母親?」
「你直接去敬和宮拜見太后,順便去看看那五什麼國來的亂七八糟的公主。」
「母親還真把她放心上了。」宜樂郡主指間繞著垂在胸前的長髮,笑道,「不過彈丸小國的一個小皇女而已,舅母和表哥哪會真當回事。」
與榮壽長公主分道而行,宜樂郡主由宮人領著前往敬和宮,拿出玉牌侯了半刻才聽見內侍尖利聲音道:「傳宜樂郡主——」
宜樂郡主伸手止住身後的六個宮女四個嬤嬤,只帶了兩人緩緩入內,入眼的便是一位衣著華貴氣質雍容的老婦人,面上神情平和,想來應該就是她那位舅母,當今的太后了。
宜樂郡主很小隨榮壽長公主出京,對皇宮和宮中的人都不熟悉,但並不妨礙她揚起笑容,笑意盈盈上前彎身,「舅母——」
「起來吧。」太后見只有她一人,語氣便緩和許多,上下端詳一番,「你自幼離京,該是不記得哀家了。」
「宜樂雖三歲隨母親出宮,但一直未曾忘過舅母,畢竟舅母小時候還總是抱宜樂,對宜樂疼愛有加。便是再沒良心,也不可能忘記舅母啊。」
原嬤嬤嘴角不易察覺地一抽,這位郡主可真會說,她小時候主子見都沒見過她幾面,更別提抱她,還疼愛有加……
太后輕輕一咳,「你母親呢?」
「母親惦記表哥,而且好像還有事要同表哥說,現在在乾坤殿等候,令我先來向舅母請安,母親隨後就來。」
宜樂郡主這聲表哥叫得熟練,差點沒讓太后反應過來她叫的是宣帝。畢竟她和宣帝半點不熟,甚至沒怎麼見過,一般的姑娘家也少有這麼厚的臉皮。
太后聽著眼神飄忽了下,自從榮壽長公主離京後她已經很久沒再有過這種感覺了。她默了會兒,覺得腿有些酸麻,不由微抬了下手,不想宜樂郡主立刻在幾個嬤嬤之前迅速扶住她,笑語嫣然,「舅母可有什麼吩咐?聽說舅母近日身子不適,不如讓宜樂給您奉茶吧,也全了宜樂十幾年未能在身旁服侍的孝心。」
太后:……
「阿嬤~」知漪從門前探出小腦袋,可愛的模樣當即驅散太后心中陰翳,忙招手示意。
知漪漾著小酒窩撲入太后懷中,再好奇地看著宜樂郡主,「這位姐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