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輛馬車於城中巷道內對峙而立,誰都不想先退一步。而兩邊的主人似乎都顧忌身份,沒有向對面出聲。彭侍衛氣定神閒,面色從容,許是因為身後有宣帝坐鎮,絲毫不慌,對面的馬夫則不時抹一下汗,向車內賠罪,顯然在被其主斥責。
這條道雖然行人少,但不代表沒人,僅一刻的功夫,兩邊出口都已經被堵了三四輛馬車。他們介於這兩輛馬車的規儀與彭侍衛等人的衣著不敢上前理論,只得在路邊交頭接耳抱怨,漸漸也圍來了一些百姓探頭觀望。
宣帝皺起眉頭,已然十分不悅。
知漪在他懷中不時掀簾瞧一下,眼眸中滿是好奇。
許久,巡城御史終於匆匆趕到,帶了一隊巡邏軍衛。
「讓讓,讓讓。」領隊的那位巡城御史圓首大耳,體型微寬,正是今日負責巡守城中的朱興。提刀松松垮垮掛在腰間,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讓圍觀百姓一個激靈,知道這些官爺來了,紛紛四散開去,只有一些好奇心太重的還在踮著腳往裡張望。
朱興任巡城御史五六年,也算是個老人了。今日他本將事情都丟給了幾個屬下,自己在公署中自得自樂地品著香茗哼著小曲兒,瞧著最近京城都風平浪靜準備好好歇息一番。正愜意間就有人報離宮門不遠處的道上堵了兩輛馬車,而且看車制身份都不低,誰也不肯讓。
小兵們不敢輕舉妄動,沒一個說得上話的上司在也不敢上去問話,唯有去請他出馬。
哪知朱興也直在心中叫苦,聽了話兒就忙氣喘吁吁跑了,還沒見著人已經出了一身的汗。他們這些巡城史,最怕的就是京中這些大人們在管轄範圍內起了爭執,要知道自己不過屁大點兒官,而京中隨便一碰可能就是哪位皇上身邊得意人或是什麼親王郡王,哪敢去管這些人府中的事,偏偏,還不能不管……唉。
只盼望今日碰著的能通情達理些,別叫他們這些小人為難。
朱興左右一看,先湊去紅色香車那兒,瞄了眼垂下的珠簾和繁複精美的車飾,料想裡面坐的該是女眷,便捏了嗓子輕柔開口,「未知尊駕是哪位大人府中?」同時用眼神示意最得力一位屬下去另一輛紫檀木車旁詢問。
馬夫一直在側耳聽裡面的人吩咐,朱興便等了等,過了會兒裡邊聲音終於大起來,一隻青蔥玉手自簾內伸出,十指纖長白皙,皓腕微動,露出晃眼的琉璃翠鐲子,帶出陣陣香風,讓朱興只瞥到一眼便低頭不敢再看。
那隻手遞給了車夫一塊玉牌,車夫再交給朱興。他低頭看了看,再仔細端詳片刻,心中琢磨著:公主……是哪位公主呢?
他任職時京中早就沒有了什麼公主,至今宣朝僅存的兩位都是他從旁人口中聽說的,了解不深,只知道一位是皇上姑母,一位是皇上妹妹。
照方才那手來看,明顯是位年輕女子,莫不是那位雲晗公主?
朱興心思九轉八折,快速掂量起這兩位公主如今的分量,同時努力思索他們皇上對這兩位的重視程度。畢竟對面那輛馬車可是容王府的,容親王雖然現在是低調不少,但好歹是位親王,在京中積勢甚深,他可不想不明不白就得罪了一位親王。
親王府和公主府……唉,朱興眉頭皺成了深深的川字,這回連緊張的心情都沒了,一個處理不好哪邊不滿意,他這官可就差不多做到頭了。
他走到路旁,另一邊去請示的屬下也跑了回來,摸摸腦袋拿出玉佩,「大人,這……小的沒太看懂。」
「不就是容親王府的幾位公子有什麼不懂……」朱興漫不經心接過,玉佩剛到手定睛一看,差點沒把下巴驚掉,手忙腳亂了一陣好不容易把玉佩接穩,聲音顫抖,「這,這……」
身旁小兵滿臉疑惑,緊接就被朱興狠狠敲了一記,「豬腦袋!豬腦袋!不早點說!」
說完同手同腳地忙不迭朝紫檀馬車跑去,扶了扶冠帽,豆大的汗滴了滿地,匍匐在地,頭也不敢抬,「賤、賤臣朱興,叩見……」
好在他帶來的人早將閒雜人清了出去,將巷道圍得密不透風,不然被人看見他這副模樣,定是軒然大波。
宣帝沒出聲,朱興汗如雨下,心想皇上定是怒得連話都不想說了,哪知因為有知漪在懷中,宣帝還真沒什麼等太久的不耐,只有些許微服出行被無端打攪的不悅。
安德福低聲道:「皇上,您瞧……?」
朱興忙豎起耳朵了,終於聽見了他們皇上的聲音,極為低沉,「清道,回宮。」
語中從未提過堵道的另一輛馬車,倒不如說,宣帝從一開始便沒將此人放在心中,自然不會因此大動肝火,也不欲向對面顯露身份。
「是。」安德福示意朱興起身,輕飄飄掃他一眼,「朱巡史,知道該如何做了?」
「是,是。」朱興連連點頭,「知道了。」
被嚇得氣都喘不順,朱興一心想著要「戴罪立功,。手一揮讓幾個屬下同去,到了大紅香車旁,車門上鑲的瑪瑙被日頭一照,折射出耀眼寶光,終於讓他回想起車內人的身份,咳了咳客氣道:「此道確實窄了些,二位大人如今僵持恐怕也會誤事,以小官所見,不如您先退至巷口,讓那位大人先行,您也好通過,可好?」
朱興儘量撿溫和些的話說道,其實誰都知兩方能在這兒僵持那麼久肯定都不急。
來之前朱興還念叨這些大人真夠無聊的,不過是個簡單的面子問題,稍微謙遜些各自退讓一步豈不和和美美?不過在知道其中一輛馬車上是他們皇上後便立刻倒戈了。
香車內的人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仍未露面,只驚道:「竟要本宮給他們讓道?」
朱興搓了搓手,也有些猶疑,裡面不知是哪位公主,要不……還是稟報給皇上?
他想了想,又屁顛顛跑回,低聲將事情說出,並將方才馬夫給他的玉牌呈上。
安德福一瞧這玉牌瞳孔便猛得一縮,頓時回想起了某些事,「皇上,對面恐怕是……」
「哦?」宣帝似也有些詫異,掀簾露出不怒自威的面龐,「可知車內何人?」
終於得見天顏,朱興下意識噗通一聲跪下,用從未有過的謙卑語氣回道:「臣,臣也不清楚……但聽聲音是個年輕女子。」
他還以為皇上猜出了身份會令他們將人傳來,哪知宣帝面無表情思索片刻,又坐了回去,聲音比之前更為冷凝,「清道。」
清、清道……?朱興不大確定地拍拍腦袋,有些迷糊,莫非皇上不喜這位公主?
話說回來,裡面到底是哪位呢……朱興心中自然有點好奇,但關鍵小命要緊,他可不敢去多加打聽,只回到香車前,柔聲道:「小官也是奉命行事,望公主殿下莫怪。」
說完對幾個屬下一打手勢,立刻有幾人圍上來強行將香車移開,把裡面的人氣得簡直渾身直顫,從窗邊看著那輛繪有容親王府標誌的馬車,「本宮不過幾年未回京城,竟連容親王府也敢這樣下本宮的面子,好,真是好一個容親王!」
宣帝沒去在意對方可能會有的反應,知漪被他圈在懷中,仰頭輕聲道:「皇上不高興?」
「……沒有。」思緒從回憶中收回,宣帝揉揉她的小腦袋,「近日宮中會不大安寧,知漪若無事,可多去信王府待著,讓東郭璃陪著。」
「璃姐姐……」知漪微微眨眼,點點頭,乖巧的小模樣讓宣帝一哂,「朕還有事,稍後讓彭衛直接送你回敬和宮。」
「嗯。」知漪轉了個身,縮在宣帝懷中,小聲打了個呵欠,糯糯道,「皇上,困。」
她如幼時一般,揪著宣帝胸前衣襟,縮成小小一團,仿佛永遠都長不大的模樣,需要人精心護著。宣帝眸色不明地看了懷中許久,最終輕輕一帶稍微調整姿勢,讓小姑娘睡得更加安穩。
回宮後,宣帝先去勤政殿,知漪迷迷瞪瞪在馬車上又待了會兒才稍稍清醒過來,由彭衛護著左搖右晃地回了敬和宮。之前在太學院服侍的林全兒早就守在了宮門,見到她的身影才安下心來,忙湊上來,「主子可累了?先回絳雪軒歇會兒喝杯茶換身衣裳再去太后娘娘那兒還是現在就去?徐嬤嬤親自做了酸梅湯,就等主子您回來呢……」
「……停。」知漪被他念叨得眼睛都恢復圓溜溜的了,暈暈乎乎地瞄了眼林全兒,再看一眼彭侍衛,忽然邁腿就蹬蹬往敬和宮主殿跑去,還遙遙傳回一聲,「不用跟。」
林全兒愣住,撓撓耳朵,知道姑娘恐怕又是被自己的嘮叨嚇跑,可是…可是自從跟了姑娘他就忍不住啊。
太后正俯身在看園內花枝,遠遠瞧見一個水嫩嫩的小姑娘朝自己跑來,當即笑逐顏開,伸出手來,一把摟住,「酣寶兒和皇上出宮玩兒什麼了?」
「阿嬤。」知漪甜甜叫了幾聲,一五一十將玩兒的吃的全都說了一遍,太后聽著聽著,愈發覺得不對勁,「皇上就帶你去這些地兒玩了?」
小姑娘點點頭,誠實道:「皇上沒帶銀子,不能去福運樓買梨膏給阿嬤,不過還有其他東西。」
太后默了會兒,沒過多久便『撲哧』一聲和身邊的嬤嬤一樣沒忍住笑,保養得宜的面容都笑出道道皺紋來,「皇上帶你出宮,居然沒帶銀子……」
太后感覺都能想像出那時兒子的臉色來,他向來是個從容沉穩的性格,恐怕還從未遇到過這般尷尬之事。光是想想,她便覺得樂不可支,只恨自己當時不在場沒親眼見著。
知漪急急道:「彭侍衛有。」
小姑娘還見不得旁人笑皇上,太后瞧著便覺得可樂,忍了忍笑意,輕點知漪額頭,「有了皇上就不要阿嬤,昨日誰說的今天出了太學院便來陪阿嬤下棋的?」
知漪便露出一邊梨渦,往太后懷中蹭了蹭,慣會用這招數來討好。
「你璃姐姐回來了,說是有禮物給你,正在西殿等著呢。」話音剛落,太后便見小姑娘雀躍一聲,眼巴巴地看著她。
太后搖搖頭,允了知漪去尋東郭璃,再令人將彭侍衛捧著的一堆吃食收入殿中,含笑道,「今日你那五兩銀子立了大功,哀家便代皇上還你五十兩,可好?」
語中帶著調侃,五十兩銀子也不多不少,讓彭侍衛鬆了口氣,正色道:「謝太后娘娘賞賜。」
他此次本就是將知漪安然送到敬和宮,人到了,賞也領了,便出聲告退。
太后遣退多餘人等,往知漪方才跑的方向望了會兒,踱入園中漫步,對著原嬤嬤林嬤嬤二人柔聲開口,「哀家還是覺著……光是看著酣酣這副模樣,那譚之洲的話不大可信。」
原嬤嬤小心扶著她,「譚大人本也不是藏雲寺中那些高僧,許是說著逗趣兒的呢?主子也不必太當真。」
太后頷首,「皇上再如何也是哀家親生,還能不了解他的心思麼,他豈是這般……」
想了想太后還是沒將那詞兒說出口,微一掩唇,繼續道:「何況依照他的話兒,皇上三年後得以大婚,可三年後酣酣不過十一,難道咱們宣朝還要出個十一歲的皇后不成?」
太后說著笑出聲來,語氣隨意,顯然是將這事兒當成了個笑話來說,身旁兩個嬤嬤亦附聲,畢竟就現在小姑娘的模樣和皇上平日的態度,根本沒有半分譚之洲所說的預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