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沒說話,安德福自己琢磨了下,如果正好在附近碰到哪位大人,開口便道:大人帶銀子了嗎?有多少?皇上出宮忘記帶了……
他不禁打了個冷顫,那畫面太美實在不敢再想像,怪不得皇上沉著臉。
安德福不由埋怨地瞄了一眼彭侍衛,小聲道:「彭侍衛,您好歹也是個御前一品侍衛,時常在外奔波,怎麼身上就只帶五兩銀子呢?」
眉目端正一身英氣的彭侍衛似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的月錢都交給內子了,她操持家中事務很是辛勞,我在外不過偶爾和同僚們一起喝喝酒,五兩銀子已足夠。」
「……」安德福還是幽幽怨怨飄去一眼,想不到這個彭侍衛還是位愛妻之人。只是皇上難得出來一趟,還帶著姑娘……這,這五兩銀子能做什麼呢?
知漪來回一望,安德福幾人的小聲交談自然都聽見了。歪過小腦袋想了想,拉著宣帝往北走去,邊眉眼彎彎道:「皇上,元涵哥哥說東街甜水巷裡張爺爺做的蔥花面最好吃。」
二人外邊圍著安德福和彭侍衛,特意與行人隔了些距離,街上又十分喧鬧,旁人大都聽不清知漪的話兒,宣帝便也沒有糾正她的稱呼問題。
安德福聞言暗暗用小手帕抹了把淚,他們姑娘真懂事,小小年紀就知道體貼人,知道皇上沒帶銀子就主動解圍。
不過,再怎樣也不可能讓皇上和姑娘去路邊小攤上吃麵呀。安德福想到自己雖未帶銀子,但身上還揣著上次被太后娘娘賞賜的金珠子啊。
他正想出聲阻止,卻看見他們皇上什麼都沒說,縱容地任小姑娘將他往巷子中拉去,看上去竟是難得的輕鬆姿態,透著愜意從容,與在宮中時截然不同,唇邊甚至一直掛著笑意。
安德福一怔,彭侍衛已立馬快步跟了上去,臨走時一拍他的肩,「皇上什麼山珍海味沒嘗過,出宮不過是隨姑娘高興罷了,安總管別想太多,好好跟著就是。」
甜水巷較其他巷子要寬些,青石巷道,並不平整,鋪填的是大小不一的青石板磚,高高低低,知漪也跟著蹦來跳去。小手被宣帝穩穩握住,便是跳得再歡快也不必擔心摔著。
巷中擺的全是各類吃食,一眼望去差點沒晃花,讓知漪整個人都雀躍起來,眼神像覓食的貓兒般發亮,往右看看,往左看看,許多都是宮中不曾有或換了個名兒的民間小吃,糖墩兒,菱粉糕,栗子酥……
糕點出爐的熱氣同熱烈的叫賣聲混在一起,著青衫布衣的來往行人接壤而過,撲面而來的市井喧鬧氣息讓小姑娘很是興奮,臉蛋被熱氣蒸騰得紅撲撲的,似乎對面前這難得見到的場景極為好奇。
而從二人踏入甜水巷時,便有許多或明或暗的視線投來,畢竟宣帝和知漪的衣著氣質與小巷實在格格不入。尤其是宣帝,雖然並未像平常一般冷著臉,但收斂了一半的帝王威儀還是讓這些從未見過天顏的百姓心生敬畏,甚至雙股戰戰。
不過他一路都在靜靜凝視著身旁的小姑娘,宛若一尊高大而沉默的守護神,又仿佛仿佛冬日寒冷的冰湖中被暖陽照出了一條裂縫,顯出幾點溫情暖意。讓旁人鬆了口氣的同時也知曉了該討好的對象是誰,片刻後都不約而同地賣力吆喝起來,「糖墩兒嘞,糖墩兒,又脆又甜的糖墩兒……」
「賣燒餅咯,甜燒餅,嘗嘗燒餅吧。」
……
安德福跟在後邊,看著整條巷子的人都在有意無意對他們皇上和姑娘獻殷勤,低聲對身側的彭侍衛感嘆道:「要是他們知道,咱們皇上能拿出的統共不過只有五兩銀子,不知該作何想……」
彭侍衛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臉上神情當即讓安德福不悅起來,「彭侍衛這是什麼眼神兒?」
「安總管在宮裡待太久了。」彭侍衛緊了緊腰間佩劍,淡聲道,「這些人幾月下來都不一定能賺夠五兩銀子。」
彭侍衛語氣很隨意,並沒帶什麼情緒,卻讓安德福有短暫的沉默,突然想起許久前的一件事。
安德福很小便淨身入了宮,因著父母俱亡無牽無掛,即便有出宮的時間也很少出來,有物件要置辦也多是托別的小公公,所以對宮外的吃穿用度並不了解。
打小見慣了這些皇親國戚、世家貴族的做派,小小的五兩銀子在安德福眼中還真算不了什麼,畢竟就是他偶爾打賞身邊小內侍時也不止這麼點。
當初他們皇上初登基清點國庫,再命人將那些大臣平日府中開銷一一調查出來時,曾暗下眼眸沉聲道:「尸位素餐,國之蛀蟲。若再留他們,宣朝危矣。」
安德福那時偷偷瞧了幾眼長長的摺子,心道這似乎也沒什麼,滿宣朝哪位府中不是得有這些來往打點和正常用度,皇上此舉似乎有些小題大做了,然而……
想到曾經的那些想法和做法,安德福便不由暗笑。也正是自那件事後他才相信了那則高僧的批言,相信他們皇上確實是宣朝的中興之主,當之無愧的帝王。
不料現在自己又犯了老毛病,安德福暗暗拍了幾下頭,瞧見周圍百姓臉上洋溢的笑顏,竟也與有榮焉般露出笑臉,白胖的臉上一雙眼睛眯成了兩條縫,小跑幾步跟上去,「彭侍衛,等等……」
知漪停在巷子中唯一的小麵攤邊,只有幾張不新不舊的木桌,旁邊豎了一根帷布,大大的「張」字飄在其上。裡面忙絡著祖孫兩人,年老那位鬚髮皆白,正是景旻說的張爺爺。
見到宣帝知漪二人立在自己的麵攤前,張爺爺露出受寵若驚的神情,另拿了一條乾淨的布將桌凳擦了又擦,「兩,兩位大人請。」
第一次聽到有人稱自己為『大人』,知漪覺得有些新奇,對張爺爺燦然一笑,讓老人家愣了愣,「這兒蔥花面很好吃嗎?」
一說到自家絕學,張爺爺立刻挺直了些腰板,中氣十足道:「那是自然,這滿京城九街十巷,誰不知我老張家的蔥花面最是出名。小姑娘該是從未在咱們這些小地方吃過東西吧,要不來嘗一嘗?若是覺著不滿意,老人家我就不收你們銀子。」
「真的嗎?」知漪立刻兩眼冒星星,「今天正好沒帶,可以吃了不付銀子嗎?」
張爺爺&圍觀百姓:……
彭侍衛:……姑娘您也太實誠了。
宣帝輕咳一聲,彭侍衛立刻反應過來,「老人家,上面吧。」
張爺爺前後看了看,再小心瞄了眼正中那個一直沉默但氣勢逼人的男子,覺得嗯……方才的話應該是那小姑娘的戲言吧,便一咧嘴笑答,「好嘞。」
小姑娘如黃鸝鳥般清脆的悅耳聲又響起,「要四碗。」
「好,好。」
安德福氣吁吁趕來,一看四周,好在沒什麼人敢聚過來,聽了知漪的話兒便低聲笑道:「多謝姑娘賞,奴婢不用……」
知漪眨了眨眼,「元涵哥哥說,這兒的面要一次兩碗才好。」
安德福:……不好意思奴婢自作多情了。
宣帝終於將目光朝他投來,難得看到安德福呆傻的模樣,兩道劍眉都泛起柔和笑意,「安德福,坐下吧。」
彭侍衛在宣帝示意下將安德福拎到旁邊那桌,沒等多久,四碗面便齊齊擺在四人面前,冒著騰騰熱氣,篩得齊整的麵條上泛著漂亮的油花兒,灑了些許青綠的蔥,香氣撲鼻,讓人食慾大振。
「這……」安德福遲疑。
彭侍衛低笑,「都不知安總管何時這麼好騙,姑娘隨便一句話也信了,真當姑娘能一人兩碗?」
安德福頓時又抹小手帕,「嗚嗚嗚奴婢太感動了……」
然而宣帝和知漪正說著話兒,根本無暇聽他說了些什麼,只有彭侍衛默不作聲坐遠了些,感覺疙瘩掉了一地。
……
這行四人正溫馨吃麵,另一邊巷口中,有幾人都在不著痕跡往裡面偷瞄,瞄完後各自去向主子匯報,兩邊反應都是大為震驚,想法卻略有偏差。
「皇上難得微服出宮,竟然只去小巷中吃幾文錢一碗的面,體察民意至此,勤儉至此,我宣朝有此國主何愁不盛啊!」
「容王府居然窮到了這個地步!聽說以前他們都是非山珍海味不食,如今能屈尊降貴去吃這些,可見府中確實是捉襟見肘了,怪不得近日叫老三去凝香樓總是推託不去。罷了,好歹以前有幾分交情,他們好面子,我便偷偷送幾件衣物,在裡面塞點銀票接濟下吧。」
至於容王府發現藏在衣裳中的銀票時的想法,便是後話了。
因著有彭侍衛的五兩銀子支撐,知漪在甜水巷中還是可以任意揮霍,而她喜愛的那些糕點零食或小玩物統共加起來也不過一二兩銀子左右。只不過小姑娘玩心重,瞧著什麼都十分好奇,一會兒念著「這個給璃姐姐」「這個給阿嬤」,又道「這個元涵哥哥喜歡」,不一會兒彭侍衛和安德福二人手上就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糕點小玩意。
眼見宣帝周身氣息越來越冷,安德福耐不住了,從一堆東西中探出頭到知漪耳邊道:「姑娘,您怎麼就沒想到給皇上買些什麼呢?」
「咿」小姑娘似被嚇了一跳,終於想起還有身邊這位,悄悄望過去,吐吐舌,顯然是忘記了。
但左右看了下也沒發現什麼適合宣帝的,知漪最終還是讓安德福兩人滿抱著給其他人的禮物回了馬車。
宣帝面色平平,似乎看不出什麼情緒來。知漪小心挪了挪,坐過去,小聲道:「皇上?」
「嗯。」回應也很是如常,但小姑娘感覺就是聽出了其中的不虞,苦惱地扒著臉蛋瞧了又瞧。
皇上生氣了可怎麼辦?她湊過去軟軟一笑,潔白的小貝齒露出,「皇上,累嗎?」
「不累。」
「……皇上吃糖嗎?」
「不用。」
幾乎是萬事都『不』,知漪想了想乾脆撲過去埋在了宣帝胸前,仰起小腦袋湊上去啾一下,再啾一下,親得宣帝一點脾氣也沒了,無奈將小姑娘略推開些,正色道:「朕記得母后曾教過你『男女大防』之事。」
「對啊。」知漪晃著小腦袋,似身後有個小尾巴在搖擺般歡快道,「可是阿嬤說的那都是旁人,皇上不是旁人啊。」
宣帝神情中添了絲笑意,還想教些小姑娘什麼,外面馬兒嘶鳴一聲,馬車忽然停下,兩人因慣性向前倒去,他便反應極快地將知漪圈在了懷中。
「彭衛,何事?」
「皇上,對面也來了一輛馬車。」彭侍衛低聲回稟。
他們特地挑的少有人行的道路,不寬不窄,只是要同時容納兩輛馬車通過還是有些問題,何況這兩輛車都不小。
天下哪有皇上給旁人讓道的道理,正是因為這點,彭侍衛便將馬車停在原地,等著對面退讓。
對面駕車的馬夫看了眼,也低聲將情形報給了自家主子,不多時裡面傳來輕柔話語,聽其聲是個年紀不小的女子,聲中含著一股久居高位的凌人氣勢,「對面是哪府的?」
「應該是容親王府的,主子,這……」
「容王府。」裡面的人似不屑哼一聲,「令他們讓道。」
「是。」馬夫應聲,對前方一甩馬鞭,「有貴人通行,還不讓開!」
彭侍衛和安德福俱是愕然,貴人?就算對面不知道裡面坐的是皇上,光這容王府的標誌,也很少有人能在親王府面前自稱『貴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