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漪這一睡,就睡到了戌時。宣帝暫時去了外間和太后說話,雪寶兒歪著腦袋盯著榻上的小主人,輕鬆一躍而上,隔著薄被趴在知漪胸口,伸出舌頭親昵地來回舔著臉蛋,鬆軟的大尾巴搖來擺去,不時轉過身用它去騷擾熟睡的小姑娘。
小姑娘夢中皺了皺眉,勉力睜開眼,感覺胸口壓了個不輕不重的石子,等見到那雙異色雙瞳才反應過來,綿軟的嗓音控訴,「雪寶兒你又重了,下去……」
「喵喵喵?」雪寶兒裝作沒聽懂的模樣,不僅沒挪開,還往知漪脖子上蹭,柔軟的毛髮讓知漪感到幾絲癢意,被蹭得不住輕笑。
憐香惜玉就守在門邊,聽了聲音忙進來幫著抱開貓兒,巧笑道:「姑娘醒了,雪寶兒沒見著您都不肯吃東西,沒想到還機靈地跑進來尋您了。」
知漪掩唇打了個小呵欠,未完全清醒的睡眼一掃周圍,疑惑不已,「皇上?」
她都不確定之前見到的皇上是在夢裡還是真實了。
「皇上正和太后娘娘說著話兒呢。」憐香服侍她整理好衣裳,「兩位主子都還沒用膳,就等著姑娘您呢。」
知漪應聲,汲上小靴就蹬蹬跑了出去,完全沒聽見身後惜玉的叫喚,「主子您頭髮還散著哩!」
「阿嬤,皇上。」知漪悄悄溜到了太后和宣帝正中間,突然開口,清越的聲音引來眾人目光。
身著艾綠衣裙的小姑娘安靜地立在柱燈下,才睡醒的臉蛋酡紅,似微酣一般,明眸如星,淺笑甜軟,及腰長發柔順地披在身後,映著朦朧的燭光,竟有了幾分少女的柔美身姿。
宣帝抬首望去,深如幽潭的黑眸閃過意外,恍然發現小姑娘這幾月間突然長高了不少,之前抱著她時還沒察覺,如今在這俏生生一站,與白天相比差別當真不小。
「怎麼也不讓憐香惜玉她們給你編個發,冒冒失失就出來了。」太后語中嗔怪,卻是疼愛地將人招來,親自動手給知漪編起發來,「林嬤嬤,去拿兩根發繩來。」
知漪這個年紀用簪釵未免太早,也顯老氣,林嬤嬤順道又取了兩隻蝴蝶式樣的宮花,戴在發間栩栩如生,給知漪的乖巧間添了幾分靈動。
梳好發太后讓知漪輕巧轉了個圈,感慨道:「往日還不到阿嬤腰間的酣寶兒也要長大了,再過幾年該留不住了。」
「留得住。」知漪乖順任她輕撫,仰起小臉,「知漪才不會離開阿嬤。」
太后微微一笑,雖然明知這只是小姑娘的稚語,仍暗生欣慰。
「阿嬤下次不要等我了。」知漪扶她入座,「太醫說了阿嬤不能太晚用膳,以免積食。」
「又是太醫說。」太后搖頭,溫柔一點她額頭,「日後你都要成阿嬤的太醫了。」
知漪吐舌一笑,再俏皮地親自請宣帝上桌,給兩人布菜,安德福笑眯眯的並未出聲阻止,這是姑娘和太后皇上偶爾相處時的趣味,他可不是不識趣的人。
晚膳溫馨而安寧,席間三人很少開口,但膳桌間流動的脈脈溫情誰都能看出。若是旁人看到這一幕,恐怕根本不敢相信這是在以殘酷和爭鬥為基調的皇宮之中。
膳後已是夜幕深垂,今夜天氣疏朗,漫空都是在調皮眨眼的星光,知漪一問今日月數,得知後突然火燒屁股般唰地蹦了起來,伴隨著一聲驚叫就想往門外衝去,被宣帝眼疾手快攔住。
「才用過膳。」宣帝皺眉,「跑什麼。」
知漪急急握著他袖角,也不知是推是拉,「前陣子長瑜哥哥送了我一盆曇花,花匠說了今夜亥時或子時就會開花。」
小姑娘只在書中看過關於曇花盛開的描述,觀者用的無一不是清麗絕俗、潔白勝雪之類極為推崇的詞,讓她好奇不已,早就想見識一下這曇花一現。
見她這渴慕的模樣,宣帝到嘴邊的話也收回了,雖然之前是說讓她今夜必須早點睡,不過這曇花可是她念了許久的,今晚不讓她見著,恐怕接下來數天都睡不好了。
「在何處?」
「絳雪軒。」知漪轉為揪著他衣袍,眸中流光溢彩,「皇上要一起看嗎?可是皇上明天不是還要上朝?」
宣帝政事最繁忙時連續幾天沒合眼都能保持精神抖擻,一夜不睡對他來說只是小意思罷了,「無事。」
「哀家年紀大了可等不住。」太后柔聲開口,「既然皇上這麼說了,你便陪酣寶兒去看吧,旁邊若沒個能管得住的人看著,這小丫頭興致起來說不定還得從花開看到花謝。」
「阿嬤又不相信我了。」知漪鼓起臉蛋,「明明之前才說我最乖。」
「平日是乖巧,可碰著喜歡的東西,什麼時候乖過?」太后含笑反問,隨後擺手,「去吧,莫錯過了時辰。」
這話一出,知漪連忙告退,拉著宣帝趕去絳雪軒。
知漪將曇花放在了臥房的窗邊,有時半夜驚醒都不忘看兩眼,就怕它提前開了自己不知不覺錯過。
絳雪軒的人本就在候著她,不想忽然一陣風閃進,等他們好不容易看清了那正是自己的主子,宣帝又在後面大步走來,讓林全兒等人一驚,忙福身行禮。
安德福緊跟其後,在宣帝進去時回頭囑咐一句,「備好茶和點心,皇上和姑娘都要等這曇花兒呢。」
他沒有直接進門,而是同憐香惜玉一起守在房外,徐嬤嬤還在綉花兒,見著這麼大陣仗驚詫走來,「皇上這是……」
「徐嬤嬤來了。」安德福笑,「姑娘不是養了盆曇花嘛,聽說今夜就要開了,皇上來陪姑娘等著。」
徐嬤嬤怔著恍惚了下,神色複雜地往房內看去,裡面宣帝正立在她們姑娘面前幫她披上披風,高大挺拔的身軀襯得小姑娘愈發嬌柔,仿若守護著她一般坐在身側。
不覺間看了片刻,徐嬤嬤回神道,「嗯,那……那門還是別關上吧,免得皇上和姑娘叫我們都沒聽著。」
「哎,好嘞。」
「皇上看過曇花嗎?」知漪目不轉睛盯著花盆,不忘閒聊。
「看過。」許是因夜色,宣帝低沉的聲中帶著如水的柔和,「朕年少時也同你一樣,徹夜守著旁邊。」
「就是那時看到的?」
「不是。」想起那時的事,宣帝唇邊逸出微笑,「朕守了三夜都沒見到,後來才知那盆並非曇花。「「咿」知漪驚訝眨眼,回過頭,「有人騙皇上嗎?」
宣帝微一點頭,「是信王。」
當時宣帝不過四歲,雖然自小就嚴肅了些,但孩子的好奇心還是不減的。信王捉弄他,給了他一盆君子蘭,告訴他是曇花而且這幾天就會開花,讓宣帝寶貝似的捧了三天,守了三天,最後才知道被這位不正經的大哥戲耍了……
沒想到心目中無所不能的皇上也發生過這種事,知漪來了興致,她很少聽宣帝說以前的事,纏著道:「那皇上真正是什麼時候看到的?」
「依舊是……」宣帝輕聲敘述,娓娓道來,難得有這份閒心同知漪將自己兒時的趣事。
宣帝少時自然也有輕鬆的時候,那都是在驪妃未進宮前。信王自小就很會使壞主意,宣帝尚不知事時不知被他戲弄了多少次,不過都是些無傷大雅的小玩笑,事後又會用其他方式賠禮道歉。宣帝不是喜歡告狀的人,所以那時太后竟也不知道這些事。
知漪聽著聽著,就托腮望宣帝了,小表情極為豐富,不時皺眉、展顏、眨眼、疑惑……
「怪不得元涵哥哥有時會想捉弄我。」知漪機靈一笑,「但是總會被璃姐姐提前發現,教我反捉弄回去。」
雖然沒有父母陪伴,但知漪身邊還真從未缺過人,宮中有宣帝和太后還有東郭璃,宮外有莊家信王一家,太學院中更是結識了許多待她極好的同窗,就算偶爾有小干戈,也都會很快化解。
算起來,小姑娘到宮中以後的日子真是順遂幸運得不像話。也正因如此,那對甜甜的小酒窩才能時常掛在兩腮,讓人開懷。
聞言宣帝眸中閃過笑意,「下次景旻再如此,告訴朕。」
「然後皇上幫我去捉弄他爹爹嗎?」知漪嘻嘻問道,得到肯定的回答後瞪大了圓溜溜的眼睛,似是沒想到向來正經嚴肅的皇上也會有這麼一面。
忽然小姑娘又大人般嘆了口氣,無意識捏玩自己幼嫩的臉蛋,「如果知漪和皇上一起長大就好了……」
光是聽著她便覺得很好玩兒,但現在除了偶爾空閒時,她更多只能偷偷看著宣帝批奏摺接見大臣。
宣帝搖頭,卻並不希望如她所願。他兒時的皇宮與現在大不相同,若知漪生活在那時,恐怕早就不復如今的天真爛漫。
兩人斷斷續續聊至子時,曇花仍沒動靜,讓知漪睏倦地不住闔眼,睫毛抖得厲害。
明明困極了,每次點幾下小腦袋還是會被自己驚醒,然後四處張望一番,繼續盯著曇花。這副模樣讓宣帝不由勾唇,覆手上去輕撫頭頂,讓小姑娘貓兒般享受地眯眼,在他寬厚的大掌下昏昏欲睡。
「先睡。」宣帝簡潔道,「等開了朕叫你。」
知漪不知聽沒聽清,胡亂地點了幾下頭,還是往旁邊一靠,不知不覺陷進宣帝懷抱。宣帝伸手環住,以讓她睡得更加安穩。
門外的幾個宮女嬤嬤和安德福卻是精神得很,見這情形憐香小聲道:「皇上待咱們姑娘可真好,除了在姑娘面前,我還從未見皇上這麼溫柔過。」
「那可不是。」安德福如坐定老僧般,比幾個宮女從容多了,「少見多怪,更讓你們吃驚的還在後頭呢。」
這幾聲嗡嗡細語沒有傳入宣帝耳中,小姑娘睡熟之後似乎覺得姿勢不大對,在他懷中動來動去,眼見披風都要蓋不住了,他伸手準備將人壓下去,卻被一雙小手瞬間握住。
宣帝的手帶了一絲夜間涼意,小姑娘卻是暖乎乎的。她在夢中把抓來的手當成了寶貝般護在臉下,呼出的絲絲氣息鋪灑在宣帝手心,頃刻間潤了手掌。只要一動手指,宣帝便能觸到那酣睡的小臉,若輕輕戳幾下,小姑娘該會覺得癢,然後露出醉人的小酒窩,也許還會夢囈幾聲,控訴他是壞人,卻仍不肯放開他的手。
凝視間出了神,手指不自覺一動,溫暖軟嫩的觸感從指尖傳來,浸入心間,讓宣帝眸中飛快閃過一絲異樣情緒,但那感覺閃得太快,讓他根本無法捕捉,也無暇細想。
也許是懷中柔軟的小身子太過軟和舒服,也許是窗外星光太過爛漫,本答應了要代知漪看著曇花的宣帝,竟也在看著知漪睡顏時沉沉睡去。
而就在他合上眼後的半刻,面前的曇花終於一抖,開始緩緩綻放。
似乎是因為感覺不到了面前兩人的目光,它不再如之前一般羞澀,花筒慢慢翹起,由紫色筒裙包裹的,幾十瓣重重疊疊、潔白勝雪的花瓣以極為緩慢的速度片片綻開,相互簇擁,散出陣陣醉人的香氣。花朵兒微微顫動,無風招展,楚楚動人,如初入世間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令人憐愛。
因角度問題,門外幾人都看不到這一幕,是以也就沒能及時將宣帝和知漪二人叫醒。
夜幕轉瞬即逝,曇花也在開了一個多時辰後便謝了,知漪舒服地在宣帝懷中睡了一夜,醒的還是最早的。
剛入眼的就是曇花凋謝的小花苞,知漪一怔,迷糊間才想起自己昨天是要守著看曇花的,結果一覺醒來居然天就亮了,花也開過了。
她懵了片刻,等宣帝睜眼時看見的便是小姑娘泫然欲泣捧著凋謝花苞的模樣,沉聲道:「怎麼了?」
「皇上,花開過了……」
平日歡快的小嗓音委屈極了,淚眼朦朧地望著宣帝,癟著小嘴仿佛下一刻就要大哭出聲。
宣帝:「……」
不自在地清咳一聲,「朕也睡過去了。」
小姑娘聞言當真撲到他懷中哇哇大哭起來,確實十分委屈,小心翼翼守了這麼多天,正好花開這夜就睡了過去,完美錯過,心血白費的滋味自然不好受。
清晰感覺到知漪的眼淚潤濕了衣袖,宣帝難得有些無措,只能不停輕拍她,「是……朕不對。」
知漪還在哭,簡直從沒這麼傷心過,就算當初練騎射時從馬上栽下摔折了胳膊也都能保持笑臉安慰眾人,此時居然因為錯過曇花而哭得毫無形象。
宣帝簡直被她哭亂了心神,用衣袖當帕子不住為小姑娘拭淚,溫聲道:「是朕的錯,今日再讓人送一盆曇花來……」
「皇上騙人qaq」知漪抬頭淚汪汪看他,明顯感覺宣帝辜負了自己的信任。
「怎麼了這是?」太后踏進門,「怎麼一大早就哭起來了?」
她語中也不無驚奇,要知道知漪是很少哭的,更別說像這樣大哭,哭得她這老人家心可都揪起來了。
「阿嬤」知漪立刻如乳燕投林般撲進她懷中,回頭淚眼控訴,「皇上騙人,皇上欺負我……」
多少年了,還只會用『欺負』這個詞來告狀……
太后聞言卻是厲眉一挑,目光如炬將知漪渾身上下掃了一遍,見並沒什麼差錯這才鬆了口氣。
嚇得她還以為這兒子忍了多年,終於咳……那什麼大發了呢。
接收到自家母后投來視線中的深意,宣帝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