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鳧的叫聲讓眾人回神,起初只有領頭的幾隻飛回,不過一刻不遠處的空中便聚集了黑壓壓一片。它們撲棱著翅膀在江邊停下,灰黑的羽毛打著旋兒飄落,一陣風帶過,那些靜立的侍衛身上便掛了許多羽毛。但無人敢嫌棄,畢竟說起來這些野鳧可是立了大功。
不僅沒人嫌棄,更有人躍躍欲試很想帶那麼兩隻回去養,能簡單聽懂幾句人言的動物不少,都可以訓練出來,但靈性至此還能幫人解難的野鳧還是第一次見。
可惜它們機警得很,加上有慧覺大師解釋它們天生野性難馴,即便強行捉回去也會鬱郁而亡,這才讓人打消了主意。
侍衛上前一一拾起那些被放在江邊的新鮮藥草,由於有知漪在旁邊,這次這群野鳧很是乖巧,一個接一個放下,又有序地退回。
此時天色已晚,宣帝便下令在江邊紮營暫歇,反正南巡路上這也不是第一次在外停歇。較為嬌弱的女眷都被送回了榆城,除了一干婢女,大概也只剩知漪還留在隊伍中。
太醫們收好藥草,滿臉笑意,因這群野鳧幫忙,本該十分棘手的蘆花村村民中毒一事輕易便解了。加上隊伍中隱約在傳的那些說法,他們也不傻,在同宣帝回稟時不遺餘力地大大讚揚和感謝了一番知漪,什麼慕姑娘福運深厚得上蒼厚愛,特派她來給他們解難,所以野鳧才如此聽話等等。
宣帝聽著都有些好笑,他都不知這些面容敦厚的太醫還這麼會說話。
剛入夜,再度去打探的程剛歸來,知曉了是毒非疫後他終於敢靠近隊伍,帶來一個不知是好是壞的消息:離蘆花村最近的羌縣也有一部分人中了毒。
只是那羌縣縣令並不知道這是毒,以為霍亂蔓延到了縣城中,慌亂下直接將那群染病的百姓隔離開來,準備一齊送到蘆花村去燒死。
說到此事程剛義憤填膺,「那縣令年前才上任,許是為了功績,怕自己才在任上就爆出疫病一事,所以急著快刀斬亂麻,掩人耳目,根本沒想過要上報知府總督。皇上,此等喪盡天良毫無仁德之人,根本不配為官,不立時處斬不足以平民憤!」
「是何人許他上任的?」
程剛垂首,「是東江總督薛海。」
宣朝總督不過十餘人,此名一出,宣帝心中立刻浮現此人種種來歷。薛海出身不低,同樣是京城名門,功名在身,總督一職說起來並非是宣帝親手頒給他的,不過聖旨的確是他所擬。東江總督和南江總督並管轄區包活榆、谷等十餘城,職位相當,分管東、南流域,其中南江總督岳典還身兼都御史一職,二者互相督查。
總督權職不小,掌綜理軍民事務、統轄文武、考核官吏,任命一個小小的縣官自然不成問題,只要及時呈送一份公文進京即可。不過若是他所提攜的官員出了紕漏,還是人命關天的大紕漏,他本人當然也逃不了干係。
所以薛海到底知不知道此次蘆花村一事,還有待商榷。
「先不要通知薛海。」宣帝眸色幽深,不知想到了什麼,「等羌縣和蘆花村村民醫治好後,把縣令押來,讓常英和郭博涵親自審問,看看是否另有內情。」
一個是刑部尚書,一個是大理寺卿正,都是此次隨扈南巡的朝臣,恐怕那羌縣縣令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這末流小官竟如此有幸得這兩位大員親自審訊。
程剛略有訝異,很快想通關節所在,俯首應是,大步出了營帳。
知漪此時正被領著在外面烤魚,憐香惜玉從旁伺候,另有侍衛教導。這隊侍衛是宣帝派來護著她的,個個都是野外行軍的好手,烤野味等都不在話下,還玩笑道:「其實烤野鴨更是美味,可惜……」
他看向不遠處,那裡擺了許多裝滿小魚的盆,一群野鳧在優哉游哉地啄一口魚,往這邊望一眼,眼神極富人性,讓這名侍衛忍不住別開了眼轉回來。
目光凝聚在正中一臉期待地望著烤架的小姑娘,幾人心中情緒都十分複雜,他們都是跟隨宣帝數年的人,忠心自是不用說。但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依慧覺大師透露出的話來看,這個幾乎也是他們看著長大的小姑娘竟然會是未來的皇后。
皇上他真的下得了手嗎……侍衛的眼神不禁都有些飄忽,而且聽說太后娘娘一直都把這位慕姑娘當成孫女兒看,一轉眼孫女兒要成了兒媳,這落差不可謂不大,她老人家能受得住嘛。
「現在可以吃了嗎?」輕軟的少女聲讓幾人回神,知漪轉了轉木架,「兩邊都已經烤到金黃了。」
小姑娘好奇心重,往年都沒親自拷過獵物,這次想嘗試一下,除去內臟是侍衛清洗好外,其他都是跟著囑咐一步步來,不許旁邊插手。
「還不行。」侍衛道,伸手示意旁邊的幾個小瓶,「現在正是上調料的時候,姑娘口味如何,喜辣喜咸?這是御廚剛送來的各式料粉,不過您傾撒時得注意力道,不均勻的話味道便會降幾成。」
「那就你們來撒吧。」知漪放開手,反正她已經做得差不多,最後一步失手就太可惜了,「嗯…這隻放一點點鹽再刷薄一層醬就行,皇上口味比較清淡。」
原來是給皇上烤的,侍衛狀似平靜地應聲,手卻下意識抖了一下,鹽撒得有點多,在其他同僚「你要倒大霉」等幸災樂禍的目光中面不改色,再趁著知漪沒注意時飛快換了一條魚,重新撒料,這才舒了口氣。
最後的成品色澤金黃中帶著一點恰到好處的焦,調料被烹烤一番後也泛著誘人香氣,知漪眨眼望了幾下,「好厲害。」
「姑娘過獎了。」幾個侍衛不由一笑,「我們不過是粗人,做不了細緻活,除了保護各位主子,也只有這份手藝還能拿出手了。」
「術業有專攻嘛。」知漪微笑,卷翹的長睫輕抖,如蒲扇一般,映在火光下的臉龐輪廓更柔,眼眸烏黑濕潤,漂亮得驚人,雖看上去仍只是個未長成的少女,卻已能凝住一眾目光。
侍衛們自是毫無邪念,卻也不自覺呆了一呆。
「咳」隨宣帝出來的安德福見一堆人圍著中間的小主子不由低聲提醒,侍衛個個都是耳聰目明,唰唰唰半跪了一片。
「起吧。」剛處置好後續的一系列事,宣帝眉頭先是一皺,很快便舒展開,侍衛小心理出空位,自覺退到了幾丈外。
「皇上吃嗎?」知漪獻寶一般將方才烤好的幾尾魚呈上,托呈的器具是白瓷,色彩相襯極為誘人。
這些魚早提前派人試過毒,都無大礙。
宣帝接過只嘗了一口,知漪便湊上來道:「好吃嗎?」
宣帝微微一笑,「為何不自己試試?」
「也對。」知漪露出細白貝齒,猶豫一瞬,就著宣帝的手輕輕咬下一塊,隨後眼神一亮,帶著小得意道,「好吃,看來我還是有天賦的嘛。」
雖然兩人都知道,有這些侍衛看著,就是再沒廚藝天賦也難吃不到哪兒去。
本一直注意著這邊的人見狀都齊齊垂首,他們才沒看見皇上和慕姑娘共吃一條魚呢。
宣帝嘉獎般又餵了幾口,不過知漪之前早吃過點心,嘗了幾口便停住,宣帝也毫不嫌棄,拿回來繼續解決。
「皇上是不是餓了?」知漪有點擔心地看著宣帝將魚一掃而光。
宣帝莞爾,「是有些。」
「我再幫皇上烤兩條。」小姑娘躍躍欲試地拿起一條串好的魚,宣帝也沒阻止,知道她來了興致,便縱容著,只在旁邊不時指點著翻面和加料。
烤魚不同其他野味所需的時辰那麼長,時機也就要看準,宣帝一邊吩咐安德福和墨竹几人,一邊還能適時盯著讓知漪調整動作。
「皇上好熟練。」知漪回頭看他,手下未停,眼中略帶好奇,「之前每次春嵬秋獵,都沒有看到皇上親自烤過啊。」
「都是多年前出征時所學。」宣帝低低道,見知漪動作依舊有點生疏,乾脆上去握著那隻細嫩的小手,親自教她如何翻烤。
只是這樣一來,兩人位置便不免發生變化,知漪不知不覺坐進了宣帝懷中。這懷抱她自小待到大,早就極為熟悉,自發地換了個姿勢,歪頭淺笑,「那皇上來烤吧。」
「嗯。」
所以烤著烤著,便成了知漪在指揮著宣帝烤魚。
「哎呀要焦了,皇上快翻。」
「魚尾焦一點好吃,皇上多烤會兒。」
「該撒鹽了。」
……
夜晚江風不大,但依舊將這邊的話語輕輕送至遠處的侍衛耳中,眾人頭垂得很低,耳朵卻豎得很直,暗暗吃驚於皇上對慕姑娘寵愛的同時也不免心中各種浮想聯翩。安德福似笑非笑掃了一圈,見他們神色各異,竟不知這群五大三粗的漢子心思如此豐富,正好笑間,宣帝微抬首往這邊面無表情瞥來,一個眼神讓安德福重重咳了一聲,「各位,魚不夠了。」
「啊?」有人疑惑往旁邊裝滿魚的器具瞧去,讓安德福正了正色,「時辰太長,這些魚已經不新鮮了。」
明明還活蹦亂跳的啊……有侍衛不禁腹誹,但被同僚推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是,是……這就去。」
「嗯,麻煩各位了,再辛苦一番。」
幾人領命,提起工具往江邊走去,得了教訓個個都打起了精神,不敢再往他們皇上那邊看。但是路過中間時,幾點聲音還是隱隱飄了過來,原來皇上已經抱著慕姑娘開始講起星宿來,眾人不由都在心中暗暗欽佩。
還是他們皇上厲害啊,潤物細無聲,這無聲無息的,慕姑娘就已經自覺窩進懷裡了。怪不得這麼多年也從沒急過立後的事,原是一直在養著呢。
又是親自烤魚又是講故事,除了這位慕姑娘,誰還能有這份寵愛。
雖然姑娘這么小是顯得他們皇上禽獸了些,不過卻也在另一方面證明了皇上的強大之處啊。
嗯,不愧是皇上,娶妻也是與眾不同。
宣帝不知道伴隨自己多年的侍衛心思活絡得很,僅這麼一小會兒,連他在知漪剛進宮時就看上了的猜想都出來了。
宣帝雖然博覽群書,各處都有涉獵,不過並非處處精通,於星宿方面只懂些表面粗淺的東西,用來哄知漪卻是足夠。
纏著他講完幾顆星宿,知漪又對他之前出征時的事好奇起來,「聽嬤嬤說,軍中十分辛苦,數日不能就寢和沐浴都是常有之事,如果情況特殊,還會啃草根,皇上也會這樣嗎?」
宣帝一哂,「朕沒啃過草根,不過行軍水糧都極為珍貴,沐浴確實少有。若戰事正忙,幾日不寐也屬正常。」
語調緩慢平淡,並非是哄小孩兒的口吻,這點讓知漪很是高興,她想了想,「皇上身上有很多傷嗎?」
宣帝含笑搖頭,他當時是親自出征不錯,但除去極少的幾次衝鋒陷陣,更多是坐鎮軍中以鼓舞士氣。畢竟以他們和多羅的兵力來看,拿下多羅並無難度,無需他以身犯險。他那時的出征,更是一種威懾與決心,不僅對於多羅,更是對宣朝一眾老臣。
「皇上騙人。」小姑娘十分篤定,「皇上後背明明有疤,像銅錢那般大。」
「哦?」宣帝意味不明應聲,垂眸看向知漪,「知漪如何知曉?」
方才那話不過下意識脫口而出,宣帝這一問,知漪低頭吐舌,知道露餡兒了,忙靈活地鑽出懷抱,「皇上我……我去喂喂那些小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