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地紮營暫歇一宿,第二日太醫便帶著人匆匆趕去了蘆花村和羌縣。毒似乎是從蘆花村傳出的,宣帝依照之前的安排留下了常英和郭博涵調查此事,先行回了榆城。
知漪依依不捨地同這群野鳧告別,它們雖然很是喜愛她,但也不願意就此折翼成為她身邊的愛寵,只能在這雲陽江邊告別。
慧覺大師倒沒有再次離開,似乎早就和宣帝商量過,一直留在了行隊中,得知此事大多人都比較高興,時不時便會有人求見,期望得高僧幾句點撥。
知漪被服侍回輦,遠遠坐在一角躲著宣帝,她還記得昨夜一時不小心說漏嘴的話,頗覺心虛。宣帝後背的疤是太后偶爾和她說過的,那好像還是六歲時的事了,後來有一次留宿宸光殿時不小心瞄見過,還曾好奇地盯著看了許久。那時知漪自然沒感覺,現在懂得了男女有別,想著便不自覺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才不敢說出來。
難得一早起來案上沒有擺放奏摺,宣帝正在緩緩品著香茗,偶爾不經意瞥一眼角落的小姑娘,眸中閃過笑意。
不過小小一逗,就嚇成這般,竟不知膽子這么小。
夏風習習,水流拍激江岸,夾著水汽的風濕潤涼爽,撲面而來時讓人只覺一股通身的舒爽。知漪無聲間趴在窗邊的小案上,享受著這夏日清涼,不一會兒就放鬆下來,閉上眼睛狀似熟睡。宣帝微微搖頭,自御輦一角取下披風給小姑娘蓋上。
感受到熟悉的氣息,知漪一彎唇,並未睜眼,心道還是宜樂姐姐教的方法管用,皇上應該很快就會忘了這件事吧。
昨夜得了宣帝要回來的消息,榆城知府一大早就率人守在門口叩首迎接,一路跟去行宮,有心想要解釋自己與這次中毒事件毫無干係,但看著宣帝冷如冰霜的臉色還是一句話沒敢說,直到宣帝進了書房半刻鐘後有人來傳才理了理衣袖,想著自己得知的那些消息,只求能將功補過吧。
蘆花村的位置說起來該是同屬榆城和羌縣管轄範圍內,榆城知府平日之所以有意無意忽視它,正是因為羌縣縣令背後有個南江總督薛海。薛海身為總督當然乾淨不到哪去,就知府所了解,他這幾年似乎常常同海外來的商販有聯繫,這點就大有古怪。
定了定心,知府正色邁過門檻。
知漪望著書房門前朝臣來往,於廡廊下頗為無聊,她總算了解璃姐姐說的那些話了。身為女子若只能待在房中繡花彈琴,相夫教子,不得見外間風景,那樣的一生的確無趣之極。
雖然她自小就沒受過那麼嚴的禁錮,無論想做什麼阿嬤和皇上一般都會縱容,但無論在宮裡宮外,只要是這種情況,她就應該乖乖待在外面,不能打擾。
這個,似乎就是皇上和自己的區別吧。小姑娘無意識用手指在廊柱上畫著圈圈。
「小知漪。」肩上忽來的重量讓知漪差點倒下,又被來人接住,「心不在焉的,才分開這麼一會兒就在想你家皇上了嗎?」
宜樂笑盈盈的臉龐很有感染力,讓知漪瞬間就忘了剛剛短暫的不快,「宜樂姐姐,我們出去玩兒吧。」
「嗯?」宜樂猶豫會兒,很快展顏,「也好,上次和景旻還沒逛夠榆城呢,榆城柳巷裡有一家留香閣,裡面的小曲兒尤其好聽,可想去?」
「走。」知漪動作很快,迅速換上男裝束起長發,讓惜玉憐香隨意做了些偽裝,同宜樂一起帶著婢女和侍衛便出了門。
可憐的景旻還在呼呼大睡中,就被兩人拋在了腦後。
俗語有道「花街柳巷」,這榆城柳巷說起來自然也不是什么正經去處。宜樂向來膽大,對這些毫不在意,但在入巷前還是仔細詢問了一番知漪,確定她知道含義才將人帶了進去,並笑道:「其實留香閣倒不完全屬於煙花之地,裡面大都是清倌,老闆做的也並非是皮肉生意,閣內裝飾別致高雅,倒有些像京城的清音坊,只是恰好選在了這個地兒而已。」
宜樂話語間沒怎麼避諱,這也是知漪同她交好的緣由之一。無論是太后皇上,還是東郭璃和幾位哥哥,對待知漪總會時不時拿出對孩童的態度,一旦涉及到某些話題便會避及她。而宜樂,直接帶領知漪見識和領會了不少這個年齡渴望了解的一些事情。
知漪一指兩旁那些緊閉的精緻小樓,「這些就是書中所說的青樓?」
宜樂點頭,「現在清晨剛過,裡面的人想必也才休息呢,青樓白日一般是不開門的。」
青樓與妓院不同,其層次規格完全不同,通常是一些文人雅士才能進去,若是真正的妓院聚集地,那就亂多了,宜樂也不會帶知漪去。
知漪還記得看過的那首詞——「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這詞便是以前一位青樓女子所作,其風骨昭然於上,讓知漪一直對青樓有種隱約的好奇,可惜在京城時被看得緊,沒有機會去,現在又是時辰不對。
一瞧她略帶遺憾模樣宜樂就知道她在想什麼,用摺扇敲她,「可收斂些吧,帶你來留香閣還好,若真的去了青樓,本郡主被皇上扒一層皮都還算輕的。」
知漪捂住頭,圓溜溜的眼睛瞪過去,「嬤嬤說了,經常被敲容易長不高。」
她這瞪眼毫無威懾力,反像只撒嬌的貓兒,讓宜樂噗嗤一笑,暗道這真是主人似物型了,吊兒郎當將手壓過去,「好,不敲你了,小公子,進去吧。」
上次宜樂和景旻來過,都是小小年紀生得俊美異常,又氣度非凡,留香閣的人都還有印象。
宜樂雖然也是男子裝扮,但胸前的不太平和未經易容的臉蛋早就出賣了她。留香閣偶爾會有些大戶人家的嬌女偽裝來遊玩,所以裡面的人都並不驚訝,也不會揭穿。
來者是客,兩人被熱情地迎進了雅間。
「兩位公子喜歡什麼香?」婢女溫柔俯身,嬌美的身姿被恰到好處地襯出,既讓人浮想聯翩又不帶一絲**意味。
「不必薰香,來一些甜系小菜和果釀。」宜樂熟門熟路地囑咐,「六娘和巧音姑娘可有空?」
「六娘早已起了,巧音姑娘昨夜歇得晚,此時怕是不大方便,公子可能換一人?」婢女嫣然淺笑,「我們留香閣的姑娘個個都不差,巧音姑娘善蘇曲,聆音姑娘善黎曲,不知二位可感興趣?」
「小知覺得呢?」
知漪點頭,有南陽郡王這麼個書畫樂三絕的先生,她在音律上自然也有了些造詣。宣帝和太后對歌舞興趣寥寥,宮中養的那些樂伶舞伶都只有在舉辦宮宴時才會出來助興,除非知漪特意跑去宮中的樂舞司,不然平時是很少能見到的。
婢女帶上門出去了,知漪前後打量此處格局,眉眼一彎,「怪不得元涵哥哥他們總會惦記著去清音坊,還不帶我去。」
宜樂輕啜一口茶,聞言放下杯盞,「你那景旻哥哥小小年紀就風流得很,也不愧是信王爺的兒子、本郡主的侄兒。傻知漪,真當他們是光來聽曲兒的了?」
她手托香腮,指著房內典雅卻帶著一絲旖旎的裝飾,「這種音坊音閣,某些地方可比青樓更妙,至於妙處嘛……我就不同你說了。」
宜樂故意留了個懸念,果然小姑娘就急急湊上來問她,她便順勢抓住那小手,低頭在柔嫩的小臉蛋上香了一口,「不錯,又嫩又軟,入口即化。」
知漪臉上被她啜出一點小小的紅暈,愣了楞後很快想要反『非禮』回去,二人打鬧間喚的六娘和聆音已推門而入,見狀眼神都閃了閃,「二位公子,奴家來了。」
「咳」兩人齊齊清咳幾聲,忙挺直身子坐好,宜樂令貼身宮女去取聆音遞來的紙條,上面寫著她擅長的曲目,轉頭交給了知漪。
知漪隨意掃了幾眼,訝異一聲,「《譚郞顧》?」
因著前面都是些書中名曲,唯獨這首不知,知漪好奇之下便問出聲,聆音莞爾一笑,「這位小公子有所不知。幾年前咱們榆城上任過一位知府,這位知府生得俊美溫柔,為人溫和,只是時常同人到這柳巷中遊玩,看著不務正業,卻也沒什麼大錯,因此得了個『風流譚知府』的名號。」
她留了點懸念,停頓兩息才繼續道:「後來譚知府一舉破獲咱們榆城幾樁貪污大案,將那幾個勾結的官商拉下馬,榆城百姓這才知道平日賦稅如此重是因為那些貪官多加了兩成,每次出海進河莫名不見的貨物也是被他們貪墨了。」
「那譚知府整日尋花問柳的模樣卻是做樣子騙騙那些人罷了。」聆音回憶道,一雙美眸中滿是敬佩,「聽說他每次到青樓楚館和留香閣中,從不會看輕那些女子,也不會輕薄於人,每次只聽曲或讓她們伺候著喝兩杯酒,最後都會留下一幅畫或一首詩贈與那位姑娘,使其身價倍增。所以等貪污案破了之後,那些姑娘個個捧著墨寶去尋人,卻得知譚知府已經被調任他處了。其中一位女子惦念他以致憂思成疾,譜下了《譚郞顧》一曲,就是希望譚知府聽到後,能夠再回榆城同她一聚。」
知漪兩人聽著這介紹,怎麼都覺得形容的那人有些耳熟,不由試探道:「那位譚知府的大名是……?」
「正巧,奴曾有幸得聞大名,知府名為譚之洲。」這話是六娘代答。
兩人呆了呆,面面相覷,知漪垂首小聲道:「譚叔叔還真是受歡迎啊。」
宜樂點點頭,語中不無調侃,「而且還是處處留情,幸好本郡主當初迷途知返,不然遲早有一天要被醋淹死。」
從語氣便可聽出宜樂早就放下,知漪以前也只隱約知道一點她的心思,現在聽了只是半懂,「為何會被醋淹死?」
「若是你家皇上被這麼多女子惦記,還譜什麼曲子來求他一顧,小知漪難道不會吃醋嗎?」
知漪眨眼,「皇上一直就有很多女子惦記啊,有京中李太傅家的女兒,林大學士府上的外孫女……」
見小姑娘乾脆掰著手指頭開始數,宜樂笑得差點沒喘過氣,胡亂揉揉她的小腦袋,挑眉道:「原來還是個沒學會吃醋的小笨蛋,本郡主就說嘛,十歲能喜歡到哪兒去,就讓你家皇上慢慢等著吧。」
知漪疑惑盯了她半天,最後慢吞吞哦一聲,那處六娘和聆音已經開始彈琴唱曲兒了。
彈的是《譚郞顧》,唱的是一位才子聽了這故事後給填的詞,其句極盡糜膩緋妍,哀思露骨,若有感同身受者會覺得一寸相思一寸灰,但聽在知漪和宜樂耳中,唯有渾身疙瘩掉了一地。
宜樂再次低聲感慨,「還好本郡主懸崖勒馬,不然還不知要面對多少『譚郞顧』背後的女子。」
知漪似懂非懂地點頭應和,好容易這曲結束趕緊重新點了首節奏明快些的名曲。
不多時叩門聲響起,正邊聽曲兒邊吃點心的兩人頓住,相視一眼,都發現了眼中的心虛。一個是怕榮壽大長公主安排的嬤嬤帶人尋來,一個是怕皇上的人尋來。
「誰?」
「兩位公子,季公子說願代二位公子付了銀錢,只求公子允他進雅間聽六娘一曲。」是方才婢女的聲音,溫柔依舊。
宜樂大大鬆了口氣,眸光閃爍,有人自願上來付銀子她當然不會反對,反正房內她的貼身宮女會武藝,房外還有侍衛守著,無論此人來意為何都不用怕。
「小知覺得呢?」
小姑娘當然不介意,微微一笑,端得一副溫潤優雅小公子模樣,「六娘琴道已臻先生所說的小成之境,有人欣賞不足為奇,讓他進來吧。」
衣著清淡面容冷艷的女子聞言唇邊弧度更深,望了一眼知漪,「得小公子如此讚譽,六娘不勝抬愛,唯有再奏一曲獻給公子。」
那季公子剛好進門,聽得話語將目光投向二人,一見宜樂裝扮眼中便閃過瞭然,再轉至知漪,小少年雌雄莫辯的面容並沒什麼破綻,一本正經坐在雅座上的模樣很有世家公子氣派,只要少開口還是很難露餡的。
季公子收起摺扇,對二人一頷首,「多謝二位成全。」
「不、不必多禮。」宜樂有些沒反應過來,竟下意識說出這句話來,讓那季公子奇怪瞟了她一眼,復坐上新添的座椅,專心聽曲。
毫無疑問,宜樂在美男上的喜好又犯了,這位季公子氣質確實卓爾不凡,外貌比不上譚之洲,但唇邊一直噙著的笑意便使人如沐春風。
知漪絲毫沒發現宜樂的不對勁,等低聲問了宜樂幾句話再輕輕一推差點沒把她推倒這才意識到什麼,旁邊的季公子似乎注意到了這邊動靜,輕輕一笑,讓宜樂目光更亮。
笑起來也如此好聽,也不知是哪家公子,是否願意隨本郡主回京。宜樂兀自臆想著,即便多次被長公主斥責,這對美男的欣賞之心還是從未落下過。
知道宜樂這種狀況一般不會理人,知漪左瞧瞧右望望,等六娘暫停一曲後乾脆跑到了窗邊去透了會兒氣,看著柳巷外的街道滿是喧囂繁華,很有些與有榮焉的感覺。
太傅他們都說皇上有經緯之才,可為盛世之主,果然不是虛言。
「小公子莫靠窗太近。」季公子開口,聲線溫潤,轉向那婢女,「方才我來時看見留香閣檐角一瓦略有鬆動,讓回娘派人去修葺一下吧,免得不知何時掉下來砸傷了人。」
婢女一驚,連忙應聲出去。
知漪依言退後幾步,回頭望著他,貓兒眼中滿是好奇,純澈的目光讓季公子心軟幾分,「可否有幸知曉小公子大名?」
突然沒想起之前的化名,知漪下意識答道:「知漪。」
「知漪?」季公子思量了下著二字,突然揚眉,「倒是同在下一位表妹同名,只不知是否同字。」
「噢?」宜樂眼眸微轉,總算恢復了些理智,「還真是巧。」
「的確,只可惜在下也沒見過這位表妹,不過算年歲,也約莫同這位小公子一般大了。」因著心中隱約有的熟悉感,這位季公子倒是說了些平日不會對外人說道的話。
「是嘛,你那表妹為何二字?」
季公子頓了下,輕言開口,「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娟娟羣松,下有漪流。」
這解釋倒是和知漪與宜樂初見時的解釋一模一樣,宜樂激靈一下,瞬間清醒不少,雖然面前的人笑得很是溫和無害,依舊下意識生出幾分警惕。
是湊巧嗎?
宜樂面色如常,「字不同,我這弟弟為羅裳衣,你表妹是江流之漪,不過還是很巧。」
季公子微不可見點頭,因著這一插曲,目光時不時便會向知漪那邊掃去。
宜樂雖然完全不怵對方可能的陰謀,但帶著知漪總要多注意些,她暗中皺了皺眉,準備帶小姑娘提前離開,未料曲還沒完,外面就傳來一陣喧譁,似是官兵清道。
清脆的鞭聲和策馬聲傳入耳中,兩人立刻像被針扎似的站起,齊齊撲到窗邊一看,瞬間都苦下了一張臉。
看前面開路的幾個侍衛統領,全都是熟臉,雖然不是帝王儀仗,後面坐的肯定是宣帝了。
周圍百姓當然不知道這是皇上,但看架勢也覺得是哪位高官或王親貴族,兩道紛紛跪滿了人。
宜樂眼角直抽,低聲道:「不會是來抓你的吧?」
知漪不大確定,「應該……不是吧。」
就算抓她,皇上也不會弄這麼大陣仗啊。
宜樂也是猶疑不定,但眼見那馬車都停在了留香閣門口,其目的地不言而喻,頓時像火燒的螞蟻般原地打轉,「啊怎麼辦怎麼辦,如果真是來抓人的我就慘了……」
知漪也是淚眼汪汪,「皇上會揍我的……」
訝異看她一眼,宜樂還是忍不住恨鐵不成鋼揉她一下,「沒出息,本郡主教了你那麼多居然還會被打。」
說完又急起來,讓後面的季公子看得直笑,「二位怎麼了?若有急事,說不定在下可以幫忙。」
念在他是美男子一枚,宜樂才沒嗤之以鼻,但也沒怎麼搭理他,一心想著萬一被發現了要如何保全自己小命。
雖然她帶知漪來時覺得沒什麼,但這皇上搞這麼大陣仗來,不是存心嚇她嘛!
正想著,另有一陌生婢女入門,面色很是激動,語中微帶歉意,「實在抱歉幾位客人,您也看到了,今日,今日有貴客來臨,大人說要請各位客人先行離閣,其中一應損失都由他們負責——」
原來不是來抓人,是被官員請來聽曲的。宜樂鬆口氣,對知漪使了眼色,兩人混在了下樓的客人中,準備捂著臉偷溜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