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香閣另有一道小門,只是無論怎麼離開,總還是先下樓才是。方才一直從容優雅的宜樂知漪兩人此時就像個心虛的小老鼠,跟在眾位離場的客人身後,偶爾探頭張望,不是讓婢女擋著自己就是囑咐侍衛也要遮住臉,免得被認出。
那幾個侍衛緊繃的臉上都有幾絲裂痕,他們奉命保護這二位主子,恐怕還沒想過有偷偷摸摸躲著皇上的這天。
季公子看得失笑,這兩人身份不低,看來應該是來的貴客中有相熟之人怕被認出。他一彎唇,出聲建議道:「這旁邊有個小窗,不高,若二位實在著急,不如直接從這兒出去。」
跳窗?兩隻小老鼠同時眨了眨眼,雖然有失風度禮儀了些,但事急從權嘛,反正這裡也沒人認識她們。
宜樂瞟季公子一眼,也感覺不出這人好心壞意,臉上的笑容確實看得人很舒心。
惜玉急了,拉住知漪,「主子,跳窗不好哩,萬一摔著了怎麼辦?」
宜樂已經湊到窗邊去看了,回頭道:「沒事,才不過五六尺的高度,小知我先下去,待會兒你跳下來我接著。」
第一次這樣躲著宣帝,還明目張胆地干『壞事』,知漪心中有點小激動,平復住情緒點點頭。
外邊恭迎貴客的聲音愈發明顯,宜樂不再猶豫,一個助力就躍窗而下,動作十分利落乾脆,幸好她們今日都是男子裝扮,行動方便。
「小公子需要在下幫忙嗎?」季公子看著知漪相對來說較小的個子略為擔憂。
「不用。」知漪雖然騎射不精,但好歹練了那麼久,這麼點氣力還是有的,一躍而過成功落入宜樂懷中,兩人笑容還沒完全展露,背後就傳出一聲重重的咳嗽聲。
安德福無言地看著這兩主子轉過身,苦巴巴對著他,眼神似都在祈求,還真是哭笑不得。剛才皇上剛進門時頓住了腳,吩咐他到窗下來捉人時他還當是怎麼回事,這一看,原來是郡主和姑娘又不安分了。
大庭廣眾之下,他不好點破身份,只能面無表情道:「二位跟奴…跟我來吧,主子在等著呢。」
死定了……這是宜樂欲哭無淚的表情。
要被揍……這是知漪下意識的想法。
磨磨蹭蹭被送到了宣帝所在的雅間,比剛才她們待的要大上許多,眾人還未坐定,只低頭請著宣帝上了首位,見安德福帶了兩個垂著腦袋的人進來還不知是什麼意思。
「主子,人到了。」
宣帝應一聲,淡淡瞥來,宜樂和知漪同時縮了縮脖子,小心翼翼看著他。
宣帝語調平靜極了,「跳窗,嗯?」
宜樂一個哆嗦,差點沒給這撲面而來的氣勢跪下,想著『坦白從寬』這條律例不知道在這兒有沒有用。
起初有人還以為這是抓了兩個小毛賊還是刺客什麼的,正驚訝皇上怎麼會親自審問,一聽這語氣就明了。哦,看來是隨行的哪個小主子不聽話偷溜來玩兒了。
若說了解,在場除了安德福也就知漪最了解宣帝情緒了,此時越平靜就代表等會兒怒火越大,知漪小腦袋正努力想辦法間,旁邊宜樂突然飛快伸手過來,不著痕跡狠掐了她一把,知漪下意識「呀」一聲,眼眶迅速聚集了一圈淚水。
宜樂沖她眨眨眼,知漪瞬間明了。
等宣帝循聲看來,見到的就是小姑娘眼紅含淚泫然欲泣,偷偷揉著小腿的模樣,心中一軟,積壓的怒火散了大半。
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但語中已沒了冰冷,「摔著了?」
正等著皇上發怒斥責的眾人聽到這突然緩和的話語差點沒把桌上杯盞打翻,頭也忘了低,齊齊朝宜樂和知漪二人看來。
知漪沒說話,只委屈地看著他,宣帝抬手,「過來。」
憐香惜玉立刻領會意思將人扶了過去,眾目睽睽之下知漪沒撲上去,低著頭一副乖乖認錯的模樣,「我錯了……」
不敢叫皇上,也不敢叫庭之哥哥,只能語氣真誠些。
如果不是榆城一干官員和幾位大學士在旁,宣帝定會把人拎起來好好教訓一番,之前才吩咐過不許和宜樂胡來,轉眼人剛不見就鬧成了一團。
兩人若只是來這留香閣聽曲宣帝還不會那麼生氣,真正讓他不悅的是小姑娘見著他來了竟然嚇得跳窗都要躲開,若非他看見了裡面的侍衛,讓安德福去守著,恐怕真要被人溜走了。
本想先吩咐侍衛把人帶回去讓太醫看看,知漪聞言偷偷勾住了宣帝一指,掩在衣袖下,小聲道:「我沒摔著,不用走……」
這意思就是想留下來了,宣帝瞥她一眼,知道小姑娘是怕自己將怒火暫時壓下去,等回去之後會更慘,眼底閃過笑意,但面上絲毫不顯,終究點了一下頭,應允知漪待在身邊。
目光一轉,他對宜樂就沒這麼溫柔了,宣帝冷聲道:「帶燕公子回去,無令不得再出行宮。」
燕是宜樂的姓,外人面前宣帝給她留了絲面子,不然堂堂郡主來留香閣遊玩還被抓包,傳出去總是不大好聽。
宜樂領情的同時也不忘憤憤,禽獸啊禽獸,這區別對待不要太明顯,特地把小知漪留在身邊,心思肯定不正!
被侍衛請著出了雅間,宜樂委屈兮兮地給知漪飄去一個眼神,只希望小姑娘給點力,明天就能解了禁足令。
將宜樂知漪抓來不過一個小插曲,由於知漪做的偽裝,那幾個大學士尚書沒仔細去瞧,只瞥到是位小少年,還只當是信王兒子景旻,並無置喙。
當然,若他們看清這位實際是這兩天在南巡隊伍中傳得沸沸揚揚的慕姑娘,臉色定會非常好看。
皇上親自帶著可能是未來的小皇后逛留香閣什麼的……說出去誰都不敢信啊。
這次來留香閣聽曲是榆城官員提議,由於宣帝慣來的喜好和名聲,他當然不敢帶皇上去什麼亂七八糟的地方,留香閣名字大俗大雅,其名卻是傳遍了附近幾座城的,因其幕後主人正是宣朝有名的琴道大家——柳音。柳音是位男子,早期家道中落,以教授他人琴藝為生,後戀慕於留香閣中一位歌女,卻沒足夠的銀錢為其贖身。留香閣原主人便提議他每月在留香閣彈奏三次,三年後便可帶那女子離開。
三年之期未到,原主人就意外身亡,柳音陰差陽錯之下成為新主,慕其名聲而來的人不知凡幾,漸漸留香閣也就成了榆城一景。
這些官員正是聽說皇上在音律上有所偏好,所以才小心提議,沒想到宣帝真的應允了,高興之餘趕緊通知留香閣,自然是要讓柳音親自來為宣帝演奏。
知漪乖巧坐在一旁,聽著那些官員抑揚頓挫地解釋,眼眸發亮,柳音的大名宣帝略通琴藝之人幾乎都知曉。這人不過剛出不惑之年,琴道卻已臻大成,聽說是因為身世坎坷,少年時經歷了家中由盛而衰的巨大起伏,幾乎將所有的哀思、期望、憤怒全都寄托在了琴中,所以才有如此成就。
南陽郡王曾提過此人,不過不是因為柳音的琴藝,而是他手中那把名琴『花影』。因為花影比起斷水更適合女子彈奏,可惜名琴有主,還是在這麼一位大家手中,南陽郡王也就打消了這心思,只在知漪面前說過那麼兩回,而知漪也曾無意在宣帝面前提過一次。
知漪聽南陽郡王說,斷水音質如淙淙流水,玉石相擊,而花影弦聲要柔媚幾分,且撥弦時觀感極妙,有指下生花的奇異之感,所以才叫『花影』,所以有一段時間她很想見識一番這把名琴。
宣帝知她甚深,見小姑娘這副正襟危坐亟待見大師和名琴的模樣,不由唇角一勾,讓小心觀察他神色的官員放下心來。
看來皇上確實比較滿意這次安排,本來他們想直接將柳音請到行宮去的,是林大學士向皇上提議,道既是南巡,不如親自來閣中賞曲,也可見識榆城一角的風土人情。
由榆城等一干官員小心翼翼作陪,千叮嚀萬囑咐不可得罪的貴人,柳音自然不敢推脫。讓閣中婢女們焚香擺好琴,隨後施施然入內,自覺朝宣帝行了一禮,卑躬屈膝之下不失風度,兩鬢的些許銀絲並未增添老態,反而使他的氣質愈發如陳年美釀,醇厚悠長。
乍一看到他,知漪還以為見到了第二個南陽郡王,並非外貌相像,而是從骨子裡透出的那股風雅,她呆了一呆,連婢女給她斟上往日最愛的桃花釀也沒注意。
在場除了宣帝,當屬林大學士地位最高,他撫了把須,讚賞地看了一眼名琴花影,轉向宣帝,「大人可要點曲?」
「不必。」宣帝將曲目摺子放在桌上,「隨意即可。」
柳音聞言思索幾息,起手奏了一曲在哪個場合一般都不會有錯的《清平調·落雁》,在場幾個音痴在琴弦剛被撥動之時就半眯了雙目,享受般搖頭晃腦聽曲。知漪雖然不至於那般痴迷,但模樣也好不到哪兒去。
宣帝將在場諸人的反應收入眼中,不多時也闔上眼眸,但只是閉目養神,還在回憶之前在書房收到了譚之洲來信。
譚之洲在大石國待了快兩年,成為了其中一名高官心腹,傳回來的信很簡略,用的都是商議好的暗語,裡面大致解釋了這次蘆花村村民中毒一事的來龍去脈,信中所提到需要調查的人也和宣帝所懷疑的大致相同,東江總督薛海就是其中一員。
知漪聽著聽著,小指不自覺輕輕勾動,引得宣帝睜眼。
小姑娘回過神,沖他淺淺一笑,小聲道:「皇上,先生果然沒騙我,花影的確是最漂亮的琴。」
宣帝垂眸看她,「想要?」
「有點。」知漪點頭,略微苦惱的模樣,「不過我已經有斷水了,琴藝上也比不過柳大家,花影在他手中才是最合適的。」
宣帝輕哂,摸摸她腦袋,不再言語。
見他終於笑了,知漪瞬間忘了剛才對琴聲的入迷,湊近了些,揪著袖角道:「皇上。」
「嗯?」宣帝從鼻間微哼出一聲,聽不出情緒。
為了營造氛圍,從柳音開始彈琴起雅間就關上了所有大小窗,光線昏暗朦朧,旁人都在凝神聽曲,也不敢往宣帝這邊瞄,便沒人注意到這邊動靜。
知漪沒忘記剛才宜樂可憐兮兮的目光,不好意思道:「是我纏著宜樂姐姐帶我出來玩兒的,皇上要禁足的話……禁我就好了,宜樂姐姐這次是無辜的。」
眼見自己都不知要受什麼罰,還記著宜樂,宣帝投來輕淡目光,「梁山泊義氣。」
「那也是義氣。」小姑娘嘀咕兩聲,「而且皇上都能來這兒玩,為什麼我和宜樂姐姐就不行?」
立在身後當木頭人的安德福聞言心中搖頭,姑娘還是沒明白皇上氣的是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