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音奏完數曲,終於在那首位之人發話時得以退下,回房途中才發覺自己額頭不知何時竟有了一層薄汗。他唇邊逸出一抹苦笑,自己這些年浮沉良久,已不知有多長時間再沒緊張過,今日卻因那首位青年不怒自威的面容而感到了壓力。
好在這位貴客是真的聞名而來聽曲的,否則真有什麼事,他這留香閣怕是難以招架。
「七郎。」邁入房中,一年約三十風華猶盛的女子上前給他擦了把汗,笑道,「今日是什麼大人物,竟能讓你輕易出去,回來還一身的汗。」
她動作溫柔擦拭,再遞來香茶,正是數年前柳音甘心為之同留香閣原主簽了三年契約的心上人,如今二人已成佳偶。
柳音搖頭,「總歸是貴客,無論是何身份,我們只需好好招待,不必知道太多。」
肅然的臉色讓女子明白幾分,點頭應是,慢慢幫他解去外袍,叩門聲隨即響起。
「何人?」柳音穿回外袍,示意女子開門。
外面站的是幾個護衛打扮的男子,為首那人凌厲一眼掃來,觸及柳音時想起上面的吩咐立刻溫和幾分,「柳大家。」
動作間十分有禮,看起來並無惡意,柳音止住欲喚閣中護衛的打算,緩緩開口。
「大家不敢當,不知幾位是……?」
男子上前兩步,示意屬下將長盒遞來,取出裡面物件,掀開綢布,「這是十大名琴之首的『冬雷』,柳大家是識琴愛琴之人,應該看得出真假。」
「這……」柳音一愣,瞬間激動起來,手指輕柔拂過那古樸長琴的每一根弦,細聽那每絲顫動,感受琴弦按壓時的觸感,聲音都顫起來,「這確實是……是『冬雷』,沒想到柳某今生有幸,竟還能見識到世間兩把名琴。」
『花影』『冬雷』都為十大名琴不錯,不過一個在末,一個在首,只因花影音質雖好,其出名卻更在於那奇特的視覺效果,而『冬雷』,據聞即便是絲毫不懂音律之人,用它胡亂撥弦,也能聽出美妙之音,更別說落入懂琴之人的手中,能讓他的琴道造詣更上一層樓,若與琴音相通時還能得聽冬雷滾滾,天外佳音。
見他這模樣,男子一笑,「看來柳大家應是懂這『冬雷』的人,在下主人是來尋您做個交易的,不知柳大家可能應允?」
「哦?」柳音稍微平復情緒,「是何交易?」
「是這樣,柳大家也知花影更適合女子彈奏,在下府上的姑娘也是位愛琴之人,恰巧一直對花影惦念不忘。主人便想用這『冬雷』來換大家手中的『花影』一琴,這對柳大家來說該是大有裨益之事,不知大家可能割愛?」
原是這事,柳音頓時鬆了口氣。
冬雷的珍貴毫無疑問,他也的確很心動,看這男子就有如此架勢,其主人肯定更不能小覷。柳音雖然沉迷琴藝,好歹也是這留香閣的主人,很快猜測這男子的主人很可能正是今日來聽曲的那群貴客中的一員。
稍微定下心,柳音遺憾搖頭,「柳某並非不懂『冬雷』的價值,只是這花影乃柳某與內人的定情之物,對柳某來說意義非凡,實難割愛,十分抱歉,還請尊駕代柳某向你家主人告罪。」
一直在後面靜立不語的女子動容,眼眸含情望了柳音一眼,復垂首彎唇。
男子一愣,許是沒想到柳音即便意識到他們的身份也能拒絕,隨即大笑,「柳大家果然是性情中人,主人也早已料到這點,所以還有第二個請求。」
「請說。」
「主人會在此地停留十日,希望柳大家能在每日申時到酉時期間去府上為我們姑娘彈奏,若姑娘有琴藝上的事請教,還望大家莫推辭。」說這話時男子依舊含笑,但目光已冷下幾分,很顯然不會容許柳音再拒絕這第二個請求。
聽說聖上鑾駕又回了榆城,該是隨扈的哪位王公大臣。柳音如此猜想,民不與官斗,這請求並不過分,他也不是那麼不識相的人,只思考兩息便答應下來。
男子氣勢頓時緩和下來,沒讓屬下將『冬雷』帶走,「冬雷便暫放在柳大家這裡十日,若十日後柳大家改了主意,第一個請求依然有效。」
這群人行事作風強硬迅速,來去乾脆,柳音根本來不及阻止,只能看著他們將天下人愛之逐之的名琴冬雷隨意放在桌上,苦笑連連。依他們這絲毫不把冬雷當回事的態度,他的花影恐怕還真招惹來了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好在那位大人雖然強勢但並不霸道,看樣子也不會做出什麼以權壓人的事,也只有這點能給柳音幾絲慰藉了。
此時宣帝已經帶著知漪迴鑾,不出一刻就有侍衛帶人回來向他低聲稟報,聽罷宣帝微微點頭,淡淡應了一聲便讓他們退下了。
柳音會拒絕以冬雷交換花影早在宣帝預料之中,讓他來行宮為知漪彈奏卻是臨時起意。由於譚之洲的來信,宣帝一時半會肯定不會離開榆城,這十日間為免小姑娘再跟著宜樂胡來,他總要給她找些事情做才是。
正好知漪喜愛花影和柳音琴藝,他才想到這方法。其實說到底不過是不捨得小姑娘不開心,不然直接像對宜樂那般下個禁足令就可以了。
知漪不知道宣帝為了自己能『安分』些,可謂是煞費苦心,她看著身邊人沉默無聲的神情還是有點兒虛,很不習慣宣帝這麼冷淡的模樣,心中悶悶的。
耷拉著腦袋,知漪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該認的錯早就認過。她雖然有時會有點兒小調皮,大體還是乖巧的,不該犟的時候絕不會犯,所以此刻老老實實坐在旁邊,時不時偷偷瞄一眼宣帝。
這小心翼翼的模樣成功讓宣帝破功,面上沒顯露,他輕咳一聲,小姑娘立刻反射般道:「皇上要喝水嗎?」
知漪大約只有犯錯時才能做到這般細緻入微,宣帝接過被小心端來的杯盞,覆在玉蓋上的手指骨節分明,修長有力,讓小姑娘不自覺在放下手時輕輕撓了一下。
柔軟的觸感一碰即逝,即便宣帝再想冷著臉,溫和的目光也早就出賣了他,「為何要跳窗?」
「因為……怕被皇上罰。」
「朕為何會罰你們?」
知漪小小抬首望他一眼,「沒有告訴皇上,就和宜樂姐姐偷偷溜出來了。」
宣帝輕輕嗯一聲,續道:「若是提前告訴了朕,帶足了奴婢侍衛,朕可還會罰你們?」
「應該……不會吧?」小姑娘有點不確定了。
「朕帶你來南巡前,答應過朕什麼?」
「不能任性,不能不帶侍衛就一個人出門,出行宮一定要告訴皇上,外面很危險。」說著說著,知漪自己也明白了什麼,低下頭,「我以為帶了惜玉她們和侍衛就可以的,對不起,皇上……」
宣帝讓小姑娘抬起頭來,「知漪可知朕給你的侍衛武藝如何?」
「皇上說過一人可抵稍通武藝的普通男子十餘人。」
「那你們今日帶了幾個侍衛?」
「四個。」
宣帝眼眸幽深,「如果對方來的是五六十,甚至上百人呢,或者來的都是武藝極高之人,會如何?」
之前宣帝帶著知漪出行,除去明面上的四人,身後的人群中必跟了十餘人,暗中還有眾多金龍衛。平時知漪身邊也一直安排了金龍衛,只是他依舊不放心,因為這兩日爆出的蘆花村一事證明,這幾座近海的城極有可能混進了海清國和大石國的人,知漪身份特殊,若讓他們打聽出了什麼,哪是那幾個侍衛能抵擋住的。
宣帝正在考慮短期禁海一事,但禁海關乎百姓生計,茲事重大,饒是他也多有顧忌。本來剛遂眾意出行小游,轉眼就見著偷溜出來的知漪,還跳窗逃跑,自然動怒。
知漪張了張嘴,心中覺得宣帝說的情況不大可能,但也知道辯駁的後果,最終沒有出聲。
半晌,宣帝輕輕揉了揉她,目光悠遠,「知漪,宣朝未來的皇后可不會如此任性,整日讓朕擔憂。今日,你讓朕很失望。」
這話一出,一直還能勉強保持鎮定的知漪頓時慌了一下,小鼻子一抽,眼淚吧嗒嗒掉下來,又被幼嫩的手指隨意抹去,抬頭淚眼朦朧道:「皇上,知漪再也不會了,不要生氣。」
小姑娘說不出在聽到宣帝平淡語氣的瞬間心裡是什麼感受,只覺得酸酸澀澀的,很害怕看到對面人冷淡的目光,更害怕他從此會真正對自己失望。
眼淚愈發洶湧,視線被淚水模糊了,知漪還是努力將宣帝映入眼帘,抽咽道:「知漪不會再任性了,會學著長大,會懂事的,會幫皇上分憂……」她小心拉了拉宣帝衣角,「不要不理知漪……」
從未見過小姑娘這麼慌張害怕的模樣,宣帝的心也抽疼了一下,輕輕嘆一聲,將人抱入懷中,「莫哭。」
希望懷中人能成熟些懂事些,又不想她太早認識到這世間醜惡之事,宣帝又如何不會心疼懷裡的小姑娘呢。
環著宣帝脖子,知漪半刻也不敢鬆手,即便依言努力不哭了,也還在不停抽泣。饒是如此,小手依舊扒得很緊,直到鑾駕回了行宮還依舊縮在宣帝懷中,姿勢一如幼時那般。
「皇上,到了。」安德福略帶尖銳的聲音讓知漪顫了一下,想起剛剛才承諾的話,猶豫片刻還是依依不捨鬆手,抹了抹紅通通的眼睛,軟軟道,「知漪自己下車……」
宣帝垂眸便看見她小兔子般的雙眼,心中不禁有一絲後悔,溫聲道:「不用。」
說完先掀起衣袍下了馬車,對上面傻傻的小姑娘伸手,「來。」
見到宣帝眸中漾出的笑意,知漪依言呆呆撥開簾幔,隨後不由驚呼一聲,被宣帝攔腰抱起,揪住宣帝前襟,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像受驚的貓兒,「皇上?」
更吃驚的卻不是當事人,而是周圍這些侍衛和宮女,一見宣帝此舉,他們驚訝都來不及,瞬間就刷拉拉跪了一地,頭低到不能再低,不敢偷瞄一眼。
若說從前那抱小孩兒的姿勢證明了皇上對這位小主子的寵愛,這次卻已經大大超過了長輩與小輩之間的界限,其姿勢和象徵的意義更代表了一種獨占欲,是獨屬於男子對女子所屬的宣告。
果然,皇上準備讓慧覺大師的話成真嗎……這是在場所有人的想法。
好在馬車正好停在寢宮前,此時除了一干內侍和宮女並無他人看到,否則又是一場軒然大波。要知道因為前幾天慧覺的話可是不少朝臣來找宣帝『談心』,只不過宣帝從未在知漪面前提起過而已。
知漪一時想不到那麼多,第一次被宣帝用這種姿勢抱起,她只感覺到一股沉穩和安心,還有一絲陌生又熟悉的悸動。她就靠在宣帝胸前,似乎能聽到那極有力的心跳,撲鼻而來的氣息是她每日都能感受到的,此時似乎也多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侵略感,但她沒有絲毫牴觸,反而有點緊張。
小姑娘大腦徹底停止運轉,只能仰著頭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宣帝,即便只能望見那深邃的側臉輪廓和微微勾起的薄唇,也十分心滿意足。
宣帝步伐邁得不快,一條長廊外加一個院子的距離,走了足足半刻鐘,這半刻鐘他的心跳一直十分平和沉穩,有著讓人安心的力量,但知漪的心跳卻在漸漸加快,有如小鹿,怦怦亂撞。
直到被放到座椅上,知漪不自覺捂住胸口,怔怔道:「好像生病了……」
感覺心跳越來越快,臉上溫度也有點高,知漪不由想用手讓臉上溫度降下一些,一放上去才發現手上還緊握著宣帝衣襟。
她像被燙了一般鬆開手,想要離開這平日最喜歡黏膩的懷抱,又有點捨不得,糾結之下一直在無意識戳著自己臉蛋。
「怎麼了?」宣帝看著她紅通通的臉蛋皺了下眉,抬手過去一碰,指尖剛觸到臉蛋,就聽見小姑娘「呀」的驚叫出聲。
知漪像炸毛的貓兒般瞬間往回一縮,讓宣帝手指落在半空,見面前的人略帶疑惑,她也不知要說什麼。
明明平時這樣的接觸都很尋常啊……小姑娘自己也疑惑呢,剛才怎麼就覺得像被什麼刺到了一樣?
莫名的,知漪都不大敢再抬頭去看宣帝,似乎害怕和他對視,害怕對上那雙幽深的眼眸。
奇異的沉默蔓延在二人之間,宮女們在示意下根本沒有跟進來,安德福也早就識趣地立在外間待命,即便明知房內只有自己和宣帝兩人,知漪還是覺得臉紅得恨不得埋進被子中去。
被迫看了小腦袋許久,宣帝也沒惱,過了差不多半刻鐘時間,他忽然意識到什麼,眸光一動,「知漪。」
「嗯?」小姑娘聲音悶悶小小的,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到。
「為何不敢看朕?」
「因為……」小姑娘隨便找了個理由,「今日做錯了事情,不敢看皇上。」
宣帝低低笑出聲,緩緩落座在知漪身旁,「朕已經不氣了,知錯便好。」
「嗯……」
見狀,宣帝手指輕叩椅背,含笑道:「朕的知漪是要變成小鴕鳥嗎?」
朕的知漪……這滿含寵溺縱容的語氣讓小姑娘臉色不自覺更紅,磨蹭半天終於抬頭,卻呆呆蹦出一句,「鴕鳥是什麼?」
宣帝輕輕一彈她滾燙的額間,語氣雲淡風輕動作卻極為親昵,「就是朕面前這個不敢抬頭的小姑娘。」
捂住額頭,知漪鼓起臉頰,又撐起了臉上的嬰兒肥,委屈地斜了一眼宣帝,「皇上今天也怪怪的……」
「朕如何怪了?」
「就是,就是……」半天說不出話,知漪乾脆懊惱地撲進了面前一直對她敞開的懷抱,「之前才讓知漪不要任性,皇上還為什麼要對知漪一直笑?」
而且還笑得這麼好看,小姑娘鬱悶地想,她好想湊上去咬兩口啊,可是又答應了宣帝要懂事,不能做這種有失禮儀的事。
「因為知漪知錯便改。」宣帝寒意全消,連帶五官似乎都比平時要溫柔許多,「朕喜歡乖巧的小姑娘。」
「我才不是小姑娘!」知漪下意識反駁,總覺得這話拉開了兩人距離,一抬頭,撞進了那雙她最喜歡也最害怕的眼眸之中,她愣了一下,隨即半坐起身,粉唇輕輕印在那深邃的眼眸上。
感覺到宣帝身體有一息僵住,知漪眼中閃過一抹小得意,復坐回腿上,歪頭淺笑,「我答應皇上,再也不會任性調皮,皇上就不能把知漪當小姑娘看。」
「噢?」許久,宣帝才輕道出這麼一聲,聲音似乎變得有點暗啞,「知漪要如何證明?」
想了想,知漪伸出小手,「以三月為期,從明天開始,如果這三月間我再有任性不懂事的時候,皇上就……就三個月不再理知漪。」
宣帝聞言略有些無奈,思忖著這約定到底是罰面前的小姑娘還是罰自己。
「可以嗎?」
知漪期待地望著他,眸中期盼讓人不忍拒絕,宣帝沉思片刻,頷首應允。
小姑娘歡呼一聲,立刻又小心道:「那皇上,在約定生效之前,知漪能再任性一次嗎?」
「什麼?」宣帝凝視她,料想在行宮裡也做不出什麼出格的事,便噙著笑點點頭,想看看面前的小姑娘要做什麼。
下一刻,他便呆住,嘴唇上傳來的柔潤觸感和被咬的絲絲痛意同時傳來。
「不能怪我,誰讓皇上一直笑得這麼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