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並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吻。然而唇邊香軟的氣息和柔嫩的觸感清晰地讓宣帝意識到,他的的確確是被親手帶大的小姑娘給『輕薄』了。
這輕薄尚很稚嫩,因為小姑娘還不懂男女之間的那些事,在這個動作做出來之前也就並沒有成人所具有的慾念,也許只是一次衝動和好奇,在聽到她那句嘀咕的話時宣帝甚至眉峰上揚,差點露出笑容。
怎麼會如此可愛?
這種感覺很奇妙,仿佛是對看著長大的小姑娘一朝突然開竅的淡淡惆悵,和守護了多年的種子終於有了開花預兆的欣慰。
時隔多年,宣帝本以為自己對異性這種過分親昵會有所牴觸,但沒想到此刻心中除了意外和那一系列的複雜情緒外還有絲驚喜。
明明知漪才不過十歲,宣帝斂下眸中情緒,想起多年前靜太妃的請求和自己應下的話,忽然有股不自然的感覺。
若知漪選擇了他,他自然確信自己能夠珍愛疼惜小姑娘一生,只是不知,這種結果九泉之下的靜太妃是否能夠接受……
輕輕咬了兩下,記住了那柔軟舒適的觸感,知漪小心翼翼分開,無辜地眨了眨眼睛,「這是皇上剛才答應的,可不能生氣。」
小姑娘說得一臉理直氣壯,兩腮暈染了淡淡的桃紅卻不自知。以前明明做過類似的事情,她這次卻總覺得有哪處不一樣了。冥思苦想半天,知漪覺得還是應該都怪皇上,誰讓他今天格外好看,咬起來觸感也異常舒服。
「……嗯,朕不氣。」宣帝回過神,忽然將知漪抱起放到旁邊,似急促般起身幾步邁至門前,臨跨出去時頓住,「朕還有些摺子未批,晚膳不用等。」
這幾乎是落荒而逃的模樣讓知漪愣住,呆呆看著那道絳紫色的背影,她忽而回神,轉頭把自己埋進柔軟的枕墊中偷偷眯眼淺笑,可愛的小酒窩一直無意識掛在兩腮,久久沒有褪去。
「哎唷」安德福差點沒被迎面而來的宣帝撞倒,一抬頭下意識出聲詢問,「皇上您嘴上這是……」
「磕了。」宣帝冷冷甩下兩字,匆匆快步離去,安德福怔了兩秒,趕緊追上去。心中不免嘀咕,他要問的明明是皇上嘴邊怎麼有點心沫,這難道也是磕上去的?
點心沫當然是某個小饞貓剛剛不小心蹭上去的,由於宣帝一直冷著臉,一旦有宮女內侍不小心往這邊看一眼立馬就凌厲掃去,導致那點酥沫在上面掛了好一會兒也沒掉。該慶幸這剩下半日宣帝不用接見大臣,否則多年積威就要毀於一旦。
只有隨身服侍左右的安德福總覺得今日周圍寒風嗖嗖的,明明青天白日還是夏季,但是皇上這眉眼間止不住的笑意他怎麼看怎麼都覺得驚悚。方才皇上到底和姑娘做什麼了,為什麼皇上時不時就摩挲一下嘴角呢,呃……
宣帝沒有對知漪下禁足令,他離開後當然也不會有人阻攔知漪,但小姑娘很守諾,即便被一個人留在寢宮也沒想離開。
她懶懶在榻上歪了會兒,起身轉了半圈,決定還是看書靜心。
初夏的日照已有熱度,晌午過後尤甚,宮女便在廡廊下擺了張美人榻和小案,供知漪看書賞花。長廊左前方立有一排高大茂密的槐樹,樹葉如蓋般遮住了大半斜斜射入的陽光,蔭出一片涼爽。
不知是哪個別出心裁的宮女在樹枝上系了幾個小巧鈴鐺,微風一吹,極為細微的鈴聲和著風聲簌簌作響,相伴而成一首最為自然的安眠曲。知漪看了約莫兩刻鐘,小腦袋往旁邊一歪,手中的書斜到椅背,眼皮勉強奮力上下動了動,最終緩緩合上,梨渦含笑,睡顏安寧。
憐香惜玉緩慢打著扇,徐徐輕風讓知漪睡得更加安穩。等她氣息徹底平緩下來,憐香這才停下,將書籍拿下放平在案上,示意惜玉繼續,轉身自小廚房內端出小盞銀耳蓮子羹。熬製了兩個多時辰,裡面的蓮子早被燉得十分軟糯,煨的是榆城特有的桂花冰糖,再混一點兒香蜜,甜而不膩,正是小姑娘平日最愛的點心。
等姑娘醒了,這羹也差不多不燙了。思忖著,憐香將玉盞放入食盒中,喚來宮女,「今日是誰煮的銀耳羹?」
「是李師傅。」宮女小聲答道,「原先專為姑娘做點心的秋師傅這幾日身體有恙,告假了。」
憐香點頭,「你去小廚房告訴那新換的御廚一聲,姑娘若用羹一般是在申時一刻左右,莫做得太早,免得失了口感。還有,最近天兒漸熱,那些油膩的菜式就少做,姑娘這時都喜歡酸的,甜的,但不可太涼,姑娘吃多了會不舒服,讓他把握些分寸。」
「是。」
「等等。」憐香叫住她,「算了,還是我親自去吧,你先待這兒,若惜玉有什麼要吩咐的,照做便是。」
「哎,是。」
憐香匆匆而去,緩緩而回,歸來時用繡帕抹了把汗,看得惜玉直笑,小聲道:「還是憐香姐姐萬事細心。」
憐香搖頭,望一眼沉睡的知漪,壓低聲音,「你忘了,臨走時徐嬤嬤和太后娘娘身邊的原嬤嬤親自吩咐過,姑娘如今十歲有餘,再過至多兩三年月信便也該至了,這前後的日子對女子調理身子最是重要。本來姑娘幼時底子就偏弱,若照看不精心再讓姑娘落得個什麼毛病,那我們就不止是受罰了。」
還有一點憐香沒說出,那就是根據最近聽到的消息和皇上的舉動來說,他們姑娘日後該是註定要嫁給皇上的了。
皇上已是盛年男子,且至今無子,若姑娘成為皇后,這子嗣問題勢必要落到姑娘頭上。
想到她這還未長開的小主子,憐香便有些心疼,只盼望皇上日後能憐惜姑娘多拖個幾年,至少要等到姑娘身子初初長全了後再考慮子嗣之事。否則以姑娘這小身板,如何能承受得了皇上那高大威猛的身軀。她這做奴婢的沒什麼話語權,也只有在這方面好好幫姑娘調理照看了。
作為自知漪入敬和宮便被派去照顧她的貼身宮女,憐香自然是一片忠心。不過她滿腹擔憂的小主子還在沉睡中,且做了個香甜無比的夢,夢中似乎有許多人,有太后、宣帝,還有一個記憶中十分模糊的女子,那女子年約不惑,滿頭華發,看向知漪的目光欣慰而慈藹,讓知漪不自覺輕念出聲,「阿嬤——」
「姑娘醒了?」惜玉第一時間聽到,放下玲瓏香扇,「先喝杯水潤潤口吧,這兒還溫著銀耳羹哩。」
憐香幫她放好靠枕,「姑娘是想太后娘娘了嗎?」
她們出行也有兩月了,姑娘從未和太后分開那麼久,思念很正常。
小姑娘卻下意識搖搖頭,喉間微頓,「阿嬤?」
然而夢中的記憶在醒來時就散去大半,更別說要記起那本來就十分朦朧模糊的輪廓,知漪輕觸臉頰,一片濕潤,原來她不知不覺流淚了。
樣子雖不記得,溫柔的話語卻還在耳邊迴響,「酣寶兒長大了,阿嬤很高興,皇上……是個值得託付終身的男子。」
她也叫自己酣寶兒……小姑娘愣怔地想。
憐香令人端來水盆,打濕軟巾幫知漪擦拭淚痕,好笑道:「姑娘是夢見什麼了?怎麼哭成了花貓兒,叫雪寶兒見著也要笑話姑娘您呢。」
「阿嬤……」
「太后娘娘前日還寄了信來,不如奴婢再去拿來給姑娘看看。」
「不是……」知漪眉頭微蹙,又不知下一句該說什麼。
惜玉見狀靈光一閃,「姑娘莫不是,想起靜太妃主子了?」
惜玉原本就是靜慈宮的人,當然能喚靜太妃一聲主子,她本就是靠得靜太妃賞識才能有如此地位,自是忘不了這位舊主。
「靜太妃?」知漪略歪過頭,似在回憶,聲音細軟,不大確定道,「是阿嬤曾經提過的……」
時光流逝,轉眼靜太妃仙去已有六年,而知漪離開她時才不到四歲,孩童的記憶便掩埋在了悠長的歲月中,被沖刷著愈發模糊不清。此時看著她懵懂追憶的目光,惜玉恍然發覺在場依然銘記靜太妃娘娘的,恐怕竟只有自己了。
她無法對小主子生出埋怨,但心中極為酸澀,忍了忍眼淚,「是哩,就是太后娘娘常說的,在您幼時照顧過您的那位主子。」
知漪點點頭,她對這個名字是有印象的,因為每年太后都會在佛堂讓她拜祭一次。饒是搜盡腦海也沒了這位阿嬤的記憶,知漪依然能感覺到夢中那久違的慈祥,心間湧起一抹淡淡的惆悵,直到她起身在院子裡盪了會兒鞦韆再用過晚膳才漸漸淡去,情緒未過,小姑娘歡顏不復,宣帝還沒回,她便待在了他寢宮中沒挪窩,借著明亮燈火繼續聚精會神看那本詩集。
「宜言飲酒,與子諧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低沉的男音忽在耳邊響起,知漪回頭望去,正好對上那雙含笑的眼眸,宣帝不知何時靜靜立在了身後,指向略微泛黃的詩集,「這些詩,都懂了?」
「如果都懂了,皇上會有獎勵嗎?」知漪淺淺一笑,偏過頭,一縷髮絲隨之滑落耳際,略為俏皮。
宣帝一哂,先踱至屏風後任內侍解開腰帶換了件常服,回來時輕輕點了下知漪額頭,「還什麼都沒說,便先要起獎勵來,朕把你寵壞了。」
話語一出,他自己都是訝異,竟不知何時能這麼自然說出這膩歪的話語。
知漪吐舌,抱住他手臂搖晃,「皇上用膳了嗎?」
「嗯。」許是這件常服有些緊,宣帝伸手隨意解開脖頸間的兩顆盤龍玉扣,「今日下午都待在這裡,可悶了?」
「不悶。」
看著小姑娘這柔順的模樣,宣帝不由微微一笑,「不錯,下午確實很乖巧,該獎,想要什麼?」
眼眸一轉,知漪輕聲道:「我喜歡皇上院子外槐樹上的小鈴鐺,聽著入睡很舒服,今夜可以擺張小榻在外間睡嗎?絕對不打攪皇上。」
宣帝勾唇,「這有何難,讓宮人們在你院外也系幾個便可。」
「還喜歡皇上房內的白玉貔貅燈。」
「朕讓人給你送去。」
「晚上院外有知了,睡不好。」
「讓人捉了便可。」
「……好吧。」小姑娘敗下陣來,知道被識破了,只好軟聲道,「就是想在皇上這裡待一夜……」
她情緒有些低落,似乎是因為下午那個夢心中一直縈繞著一絲落寞,所以才想待在宣帝身邊。畢竟每次看到宣帝的身影,無論是何情緒,知漪都能很快安心和鎮定下來。
早在剛回來時宣帝便從憐香口中得知了知漪下午的夢和一直不怎麼振奮的精神,此時不再逗她,上手揉了揉,「裡面有小間,同朕的睡榻隔了兩道屏風,喜歡瓷枕還是軟枕?朕讓安德福去備。」
驚喜抬頭,知漪瞬間撲去,「都行,皇上真好,知漪最喜歡皇上了。」
又是這隨口即來的甜言蜜語,偏偏宣帝一直就吃這招,接住柔軟的小身體,眸中溫柔再也掩飾不住,「去沐浴吧。」
雖然此舉十分不合規矩體統,但他就是見不得小姑娘這悶悶不樂的模樣。更何況於宣帝來說,規矩也不過是個死物,他便是因此而改了它也不為過。
隔了屏風,且不在同一張榻上,安德福憐香等人除去開始的詫異很快平靜下來,只是為安撫姑娘而已,皇上沒別的意思就好。
在沐浴裝扮所用的時間上,男子總是要比女子快上許多,即便知漪還只是個小少女也不例外。等她換好衣裳,披著半乾的長發出來時,宣帝已經拈著棋子在燈下思索。
宣帝閒暇時最愛做兩件事,一是看書,二為下棋。聽起來頗為沉悶,有些像那些頤養天年的老者,為此就連太后也曾笑話過他,對此知漪維護得緊,說什麼各有所愛,不分高低。
知漪棋藝不精,在宣帝看來就是個小臭棋簍子,同他對弈時專愛悔棋。平日和這小混蛋下棋是一半折磨一半享受,畢竟一直眉眼彎彎偶爾躲著他撤兩步棋的小姑娘十分可愛。
「《玄玄棋經》?」知漪湊過去輕聲念出,「皇上今晚要研究棋局嗎?」
宣帝搖頭,「隨手擺弄罷了,時辰尚早,想做什麼?」
「出去走走吧。」知漪彎眸,「才用膳不久,不能太早上榻,容易積食的。」
瞧了瞧外面天色,已然是一片黑幕,不過行宮四處長廊都燈火通明,宣帝沒有猶豫便頷首,「戴個觀音兜,夜間風涼。」
「嗯。」小姑娘安安靜靜的,任憐香給她系上觀音兜,披上夏日的薄披風,回眸等待的模樣相較昨日當真顯得成熟懂事不少。
但宣帝知道此事她的安寧恐怕更多還是因為午後夢見的靜太妃,心中嘆息一閃而過,他半低下身子,親自幫知漪正了正披風,溫聲道:「夜黑,路上有些小石子,牽著朕,莫鬆手。」
知漪莞爾,小指一勾,「嗯,皇上要牽緊知漪,走慢些。」
兩人慢慢悠悠在這行宮一角漫步起來,四處是在提燈輝映下的奇石花草、玉階小湖,湖心中盪著一彎明月,隨漣漪陣陣起伏。
他們沒有沿長廊漫步,選的是花園間碎石鋪成的小路,偶有不平會讓知漪一個趔趄,但很快就被宣帝大掌牢牢錮住,絲毫不用擔心會摔著。
幽暗的小道旁忽然閃起幾點螢光,一眨一眨如夜空星辰,知漪伸手想抓住,被其機靈地逃脫,「流螢。」
「是流螢。」宣帝低沉開口,「此時尚早,流螢不多,待盛夏時的山野中才可見流螢漫天。」
「聽著就很漂亮。」知漪收回手,不無惋惜,「可惜宮中沒有這種奇景。」
宣帝輕揚唇角,「並不難,流螢喜濕、喜溫,讓宮中花匠備好地,再捕些流螢去,來年便可同樣見到這一景致。」
知漪欣喜點頭,復好奇道:「皇上怎麼連這些都知道,平日不是只看什麼史冊國論嗎?」
宣帝啞然,他近些年雜書是看得有些多,似乎更多還是因為眼前的小姑娘。因為這個年紀的她好奇心實在太重了,且五花八門,無奇不有,饒是宣帝也有招架不住的時候,就不得不增加涉獵的範圍。
咳,當然這些就不用一一說出了。
是以宣帝難得逗弄道:「世間當有生而知之者。」
知漪皺皺小鼻子,意識到宣帝是在誇他自己,當即小聲道:「皇上臉皮真厚……」
宣帝失笑,突然彎腰將小姑娘抱起,「此處有低洼。」
眨眨眼,知漪暫時沒說話,等宣帝把她放下時才開口,「如果是元涵哥哥,皇上也會抱他過去嗎?「這莫名其妙且跳躍的問題讓宣帝一時沒回答,頓了會兒出聲,「自然不會。」
景旻已經是個小少年,還是宣帝侄兒,宣朝可從來沒有嬌慣男孩兒的習慣。
說完他忍不住揉了揉面前的腦袋,感覺小姑娘明顯在偷笑,不由也含笑搖了搖頭。有時候知漪這小腦袋瓜里在想什麼,他還真有些猜不透,也許這便是這十九年歲月的差距。
不過他並不介意,反而很享受這種偶爾猜測和包容小姑娘心思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