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過後,消耗了些許體力,這一夜睡起來格外香甜。縱使隔了兩片屏風,在軟榻上安寢時小姑娘仿佛也能感受到隔了數尺距離外那沉穩而有力的心跳、氣息,一呼一吸間都有著令人放鬆的力量,讓她除了安心再也生不出其他情緒。
第二日知漪還未醒時,宣帝便起身梳洗去了書房,服侍的宮人們在他示意下動作間都悄無聲息,讓榻上安睡的小姑娘毫無所覺。
「姑娘。」良久後,惜玉輕柔將知漪喚醒,「您已經睡了五個時辰了,再過一個半時辰便是晌午。」
「困……」軟軟綿綿的聲音如貓兒細哼,知漪下意識在榻上尋了個軟枕抱著,蹭兩下又閉上了眼。
哎呀我們姑娘怎麼就這麼可愛哩。惜玉不由心生喜愛,忍了忍蠢蠢欲動的手指續道:「若是困便留著午睡吧,好歹起來用個早膳,您昨晚吩咐的桃花糕已呈上來了。」
「……好吧。」惺忪睜眼,知漪掩唇打了個小呵欠,由她們服侍穿衣,下榻時越過屏風往另一邊看了眼,不出意料已是人去榻空。
憐香瞭然笑道:「皇上說了,晚上會來陪姑娘用膳,讓姑娘用了早膳後在院子裡走會兒,申時柳音柳大家會帶花影來給姑娘彈琴。」
「柳大家?」知漪頓時清醒許多,語帶驚喜。
「奴婢還以為昨晚皇上說了。」憐香幫她系上發間絲帶,解釋道,「是昨日皇上專程派人去請的,待在榆城的這段時日柳大家都會來,若姑娘不喜歡也自可不見。」
將柳音這種當代琴藝大家隨時傳來專為自己彈琴取樂,除了權勢極重的一些王公大臣,恐怕也無人能輕易做到。不過知漪在宮中長大,被宣帝和太后嬌養慣了,絲毫不覺此舉有何不對或困難,點點頭便期盼起下午來。
柳音彈奏技巧和風格同教授她琴藝的南陽郡王截然不同,知漪很想各取長處,等來日先生再考校她時好讓先生也意外驚喜一番。
「宜樂姐姐在做什麼?」拈起一塊桃花糕,知漪終於想起了小夥伴。
憐香彎唇,邊勺羹道:「皇上解了郡主的禁足令,不過聽說郡主又被她身邊的嬤嬤看管了起來。那嬤嬤是榮壽大長公主派來的,有大長公主撐腰,就是郡主也只能老實受教了。」
知漪心中不由同情了會兒宜樂,那嬤嬤她也見過,生得極為高大,又常年板著臉不苟言笑,三句不離「規矩」,同徐嬤嬤比起來簡直天壤之別。想了想,她決定還是老老實實待在皇上這兒哪都不去。
幾個時辰的時間一晃而過,午後小憩了一刻,知漪便起身去了聽風樓,那是宣帝為她選好聽曲學琴的地方。
柳音被當日同他商議的男子徑直帶到了這榆城行宮之中,乘轎行了一刻又步行許久,在這人極為簡潔的隻言片語中他才知道請他來的竟不是什麼普通的王公貴族,而是當朝聖上。
手心捏了把汗,柳音有一瞬間緊張,很快想起當初約好的是給一位姑娘彈奏,只是不知此時皇上會不會也在。他深吸一口氣,讓身旁小廝抱好花影,跟著那侍衛步伐徐徐而行。
聽風樓位於行宮東南角,夏風自此處拂來,前方是一片小竹林,左有綠水。仿的是前朝閣樓式樣,前廳無窗無門,四處垂掛竹簾,內設幾座小案,正中原本的屏風被撤去,換上了一排輕盈玲瓏的珠簾。
廳中四角都立有垂首隨時聽令的宮人,若不仔細看,還當只是幾座雕像。
剛進樓,柳音便自覺垂首,俯視地面隔著珠簾行了一禮,經侍衛提點,他喚的也是「慕姑娘」。
「柳大家不必多禮。」珠簾後傳來的是清脆的少女音,聲如清泉,可以聽出年紀不大,但語調平穩從容,該是久處上位之人。
柳音不敢抬頭細看,隔著珠簾知漪卻能打量他的神態姿勢,片刻沉吟,「柳大家彈琴時喜歡熏白芷香,把原來的撤了。」
停頓一下,接道:「案高也不對,柳大家喜歡盤坐而彈,換了。對了,不知柳大家喜歡什麼茶?」
幾句沉穩有序的吩咐打消了柳音心中些許不適,那日在留香閣中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他已經猜出這珠簾後靜坐的姑娘應該就是那日為首之人身邊的小公子。想不到這位慕小姑娘如此細心,僅僅一面就看出他這幾個喜好,語氣不驕不縱,反而十分有禮,讓算是被半強制請來的柳音多了幾點好感。
「小民於茶並無偏好,隨意即可。」
知漪點頭,眼眸輕眨,漾出一點笑容。其實她昨日從柳音身上觀察到的這些,都是因為南陽郡王。南陽郡王教她彈琴時有幾個怪癖,其中就包括了薰香、屋內陳設和琴架高低,所以她才會下意識注意這幾點,沒想到還真的用上了。
柳音既然算得上是一方大家,肯定是有幾分傲氣和脾性的,只因身為留香閣之主又有愛妻在旁,便不得不顧忌頗多。如今知漪表明善意和謙虛請教的態度,他彈奏起來自然也更盡心幾分。聽說這位慕小姑娘也在學琴,思及此,他在撥弦時比平日節奏都慢了半拍,就更像是在變相授藝而非簡單取樂了。
知漪面前也擺了一架琴,並不是斷水,但也算得上難得的好琴。於珠簾後靜靜聆聽許久,在一個泛音結束時她手不由輕輕提起,在琴弦上隨意一撥,「叮」的一聲驚醒了自己的思緒。
恍然回神,知漪不好意思笑道:「聽得入迷了,不小心打斷了柳大家。」
柳音微微一笑,「無事。」
「柳大家請繼續。」
乾脆將琴撤下,知漪一手托腮側坐在案邊,心中不自覺將柳音和南陽郡王作起對比。
柳音方彈了三曲,小半個時辰便過去了。趁他歇息期間,知漪想著那幾個指法問題,隔著珠簾請教,後覺得這樣太麻煩,乾脆出了簾後,反正周圍一堆的宮女內侍,又無門無窗,請教琴藝而已,也不用怕什麼非議。
早就得了吩咐,對她的請教柳音自然不遺餘力,同時也不免起了愛才之心,覺得面前的小姑娘確實很有靈性,且基礎紮實,難得的是心性尤佳。他內心惋惜,可惜以這位姑娘的身份也不可能拜入他門下。
「琴,亦謂之『情』,心中若無情,便也理解不了這曲中意,感觸不了其情其景,技藝再好奏出來也只如乾癟木石之聲,談無從彈『曲』。」談到自己此生最鍾愛的領域,柳音款款而談,「慕姑娘年紀尚小,技藝上已達登堂入室之境,曲中也頗有兩分意境,依柳某看來,已是難能可貴。若想再上一層樓,不若平時在練琴時多出房內,於花鳥石雲,各色景致人物面前彈奏,其中感觸必然不同。」
知漪點頭,「先生也是如此說的。」
兩人復交談許久,柳音的指點同南陽郡王有相同之處,也有獨到之點。因這半師之恩,知漪主動將姓名報上,真誠讚譽道:「柳大家果然不負盛名。」
「我宣朝能人輩出,柳某不過是其中一葉而已。」柳音謙遜道,「方才姑娘說,名為知漪,可是……生而知之、漪流二字?」
「正是。」知漪好奇道,「有何不對嗎?」
柳音失笑,「倒沒有,只是與柳某一老友時常惦記的小孫女同名同姓,覺得有些驚奇罷了。」
他復補充道:「柳某那老友亦為慕姓,他時常在柳某耳中念叨此名,所以才記住了。」
「哦?」知漪也覺得有些巧了,那天在留香閣碰見的季公子說有個表妹和她同名,今天柳大家口中的好友還有個孫女和她同名同姓。
咿,難道她的名字有這麼尋常嗎?小姑娘兀自琢磨半天。
討論女子姓名終究有些失儀,雖然面前的小姑娘年紀不大,柳音還是覺得不大合適。匆匆將這話題接過,他歇息夠了,再度彈起曲來,不過這時便換了方式,偶爾還會停下同知漪講解某段曲調其中的含義和節奏快慢。
如此半彈半教之下,兩個時辰很快便過去,不知不覺戌時已到,天色轉暗,落日最後一絲餘暉漸漸隱在了飛檐翹角之間。
柳音婉轉拒絕了知漪留膳的好意,道家中還有人等候,就著夜色匆匆自長廊離開。
知漪兩個時辰都沒怎麼走動,這時也終於得以起身,憐香上前給她捏著肩笑道:「姑娘今日當真是十足的主人架勢。」
「是嗎?」小姑娘立刻驚喜地眼眸一彎,略帶狡黠道,「因為太傅和先生都常教導『不可失禮於人前』,更何況是柳大家這樣的人物。」
平日在宣帝和宜樂這些熟悉的人面前,她當然可以不顧其他,孩子氣些也無妨。但在人前,知漪還是十分守禮的,也會記著不能失了該有的儀態,要知道這些可是徐嬤嬤在南巡前連著嘮叨了十多日的話。
不能親自隨小主子南巡,徐嬤嬤心中自然十分擔憂。不僅給知漪本人做足了功課,憐香惜玉二人更是被她耳提面命地叮囑了許久,生怕小主子南巡一趟會被他們皇上縱容寵溺得不成樣子。
小姑娘說完還是有些小擔憂,前後掃視自身,「憐香,我今日真的沒有不妥之處嗎?」
「真的沒有。」惜玉輕笑,伺候著她淨手,「姑娘今日的模樣若是讓太后娘娘看到了,也要誇讚的。」
知漪這才展露歡顏,眸中的星光幾乎將大步而來的宣帝晃住。
「皇上——」一早瞟見他的身影,知漪歡聲奔去,在身前停住,仰起小臉,「皇上好準時。」
「朕何時失言過?」宣帝含笑反問,見她十指泛著微紅,心中瞭然,「可還喜歡下午的安排?」
「喜歡。」知漪點點小腦袋,隨著他步伐前行,「柳大家指點了我許多,還教了我一個小訣竅。等來日再去先生那兒學琴,說不定還可以用這招難住先生。」
宣帝最愛她這鮮活生動的模樣,被小姑娘挽住臂彎,認真傾聽著知漪的一言一句,偶爾點頭示意,只在聽到同名一事時不由挑眉。
「皇上,『知漪』二字很普遍嗎?」小姑娘仰頭問他,臉上有幾分鬱悶。
「當然不是。」宣帝聲中含笑,「是朕疏忽了一件事。」
「什麼事?」知漪茫然望去。
這件事,當然就是關於今日柳音所說的慕姓老友了。若非因為今日這一著,恐怕宣帝還真的想不起來,小姑娘的祖父祖母如今正在江南一帶頤養天年。
知漪祖父原先為殿閣大學士,主三屆科考,同時也曾主修撰過《彤林文史》一書,桃李滿天下,建樹頗多。當初慕侍郎能一路升遷順遂,且人緣頗佳,其中慕大學士的作用不小。
可惜慕大學士不戀權勢,年紀一到便致仕還鄉,帶著慕老夫人到江南一帶休養,聽說慕老夫人有宿疾,唯有在這溫柔水鄉之中才好將養。一去多年,慕大學士一次也沒回過京城,加上自知漪四歲後便沒讓她回過慕府,宣帝差點就要忘了她還有這麼一位祖父。
今日還有大臣隱約提起過知漪的身份問題,話中有幾項提議。
這些臣子好歹跟了宣帝近十年,他的心思多少看得出幾分,知道自家皇上應該是有要把這位慕家的姑娘立後的想法,便各個方面都思忖了良久。從年紀上來看,確實不大配,但若有慧覺大師出面,加上他的那番「鳳女」之言,還有上次蘆花村解毒一事的功勞,這是不成問題的;從身份上,知漪的生父慕連秋為工部二品侍郎,這官位說出去是挺大,但在王侯多如狗的京城,著實不大夠看,那麼多太傅大學士府上都對後位虎視眈眈,突然降來一個二品侍郎之女,光有個批言肯定是止不住風言風語。
要身份上壓得住配得上這後位,這些人的提議自然是讓宣帝給慕連秋升官。可惜宣帝著實不大看得上慕連秋,此人才華是有,但從齊家一事來看心性欠佳,更何況因他的糊塗疏忽還差點讓知漪沒命,無論於公於私,宣帝都不想提拔此人。
宣帝心中早就將知漪同慕府分割開來,帶了這麼久,早就習慣將小姑娘看作自己所屬,忽然因立後一事要重新牽扯上慕連秋,他也略有不適。
此次因知漪的幾句話想到慕大學士,宣帝不可謂不驚喜,面上不露分毫,暗下卻已經思緒暗涌。
因為最重要的是,慕大學士的祖籍好像就是在這榆城。
「皇上到底想到什麼事了?」知漪鼓起腮幫,看著宣帝沉思的臉龐。
兩人已經回到屋內,宣帝一拎便將人提到了腿上,眉眼閒適,「知漪可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何人所取?」
「不是……爹爹嗎?」知漪有些彆扭地說出這個稱呼,這個稱號於她來說太陌生了。
宣帝輕笑搖頭,「並不是。」
知漪歪頭,「那還會有誰?」
「是你的祖父。」宣帝隨意往椅背一靠,任知漪把玩著自己手掌,這事還是太后說與他聽的。知漪的名字確實不是慕連秋所取,是慕大學士臨下江南前留下了兩名,贈與嫡孫和嫡孫女。
「祖父……」知漪念著這更為陌生的稱呼,她在京城中有外祖父外祖母,這幾年也有點親近,但還是比不得太后和皇上。至於這祖父母,似乎聽都沒聽說過。
想到那模糊記憶中的爹娘,小姑娘下意識對這從未見過的祖父母生出了牴觸,別過小臉,低低應了一聲。
察覺到她的情緒,宣帝斂了笑意,輕輕揉了揉面前低垂的腦袋,「慕老夫人身有宿疾,行動不便,想必你祖父才多年未回過京城。」
「那也從未有過來信……」小姑娘小聲不滿嘀咕。
宣帝一哂,「若有來信,也是去慕府,自然不會是往皇宮。」
知漪想了想,好像的確是這樣……
「那皇上為什麼會突然提到知漪的祖父?」
那些立後遇到的諸多問題宣帝當然不會在此時同小姑娘說,只微笑道:「若朕說,知漪的祖父母應該便在這榆城中,知漪可想去見見他們?」
知漪頓時呆住,無意識眨了眨眼,仿佛沒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半天才猶豫道:「真的要……要去看嗎?」
她雙手還握著宣帝手掌,戳弄兩下,聲音如蚊吶般,「還是不用了吧。」
在小姑娘心中,親人的範圍幾乎就沒包括過本該是最親密的慕府。忽略心底那小小的渴求,她還是有些膽怯地選擇了拒絕。
宣帝沉默片刻,知道是自己有些操之過急。幼年時對慕連秋的印象雖然只有那麼一次,但已經在小姑娘心中留下了陰影,陡然要她去接受這麼一個祖父,的確太過突然了。
「好,不去便不去。」宣帝輕揚唇角,「今夜榆城有花燈會,可想去看?」
「花燈。」知漪回憶道,「是宜樂姐姐曾說過的那種嗎?」
「是也不是。」宣帝輕點她鼓起的臉頰,「去看便知。」
知漪當然不會拒絕,剛雀躍轉去房內換衣,安德福就從內侍手中接了封信匆匆遞上,「皇上,是宮中來信,應該是太后娘娘的。」
前兩日才來過信,第二封竟如此快。宣帝微一皺眉,撕開封蠟,於明亮燈火下快速掃閱,眉間溝壑越來越深,轉動拇指玉扳指的動作也越來越快,薄唇緊抿,周身冰冷的氣息大有風雨欲來之勢。
信中太后語調雖然平緩,但所敘的事情卻能讓人心驚肉跳。京中慕府不知又發生了何事,面上一直安穩度日的莊氏竟然鬧著要自盡,死志鑿鑿,若非太后派去的太醫醫術卓絕,此時已是一縷幽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