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真正有清晰的記憶開始,知漪就生活在太后宣帝等一干人的寵愛之中。就算是再嚴苛的太傅,每次見到她也會不自覺露出微笑。不管這其中有沒有皇權的作用,自幼到如今長成的這些經歷的的確確是給了小姑娘最為自信的笑容和對世間種種最大的熱情。
所以知漪從不會自卑,遇事也很少自怨自艾,她覺得自己喜歡宣帝並想和他永遠在一起時,就直截了當地向宣帝說了出來,從沒有擔心過自己是不是配得上皇后之位的問題,這是獨屬於她的自信和宣帝給予她的寵愛。
親生父母於她不過一個稱呼和代號問題,知漪本以為世間的父母都應該像信王夫婦對景承景旻那般,而祖父母也應該就像太后對她那般。在知道父母原來對自己是那麼冷淡的態度外,小姑娘心中除了不解外唯有好奇,不解為什麼父母會那麼冷淡甚至厭惡自己還差點讓自己丟了性命,這不解是建立在常年被寵愛的自信上,因為太后常對她說她是最為乖巧可愛的小姑娘,根本沒有人能對她冷下臉,所以究其原因當然都在那對父母身上,無論是太后還是宣帝都對她說,無需在意。
知漪也便沒再在意這所謂的父母。
這次南巡意外遇見祖父母一事,讓她想到了外祖父外祖母對莊澤卿和莊幼蓉時的模樣。父母對自己冷淡的緣由尚且可以解釋為二人感情破裂,不喜她這有著雙方各一半血脈的女兒,那麼祖父母呢?多年來的不管不問,他們也很厭惡自己嗎?
如果從沒有遇到過,知漪也許永遠都不會提起興致去探究這個問題。但現在擺在了眼前,小姑娘這般年紀也沒有練就一顆巋然不動的心,有所好奇和不甘甚至是隱隱的期盼自然是很正常的,宣帝正是了解這點,才會答應讓她一個人來尋找答案。
如今答案似乎擺在了眼前,祖父母從未像她想的那樣無視甚至厭惡過她,相反他們十分疼愛她。假使長在他們膝下,他們對自己應該就像外祖父母對長瑜哥哥和幼蓉姐姐那般疼愛。而這些她之所以從沒感受到過,只是因為他們受了蒙蔽和欺騙而已。
這個答案本該讓人鬆了口氣,小姑娘卻並沒有什麼想法,只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原來是這個緣由,居然是這麼個緣由。
所以此刻她神色並未變化,臉上依舊漾著淺淺的笑容,沒有半分激動,一點也不像個十歲且是來認親的小姑娘。
慕老夫人離座起身,看著她的模樣愈發震驚,久久不能語。
「你是說,你是……知漪?」老夫人失神念道,目光轉至知漪那雙純澈的眼眸,似乎想從中分辨出話語的真假,又或是想看出其與兒子的相似之處。
有了代入的臉,再仔細一端詳,就越看越覺得,眼前的小姑娘身上有幾分兒媳的身影。那雙澄亮明麗的貓兒眼,和兩腮一直若隱若現的小酒窩,似乎都是證據。
眼前的小姑娘沒有拿出任何憑證,但老夫人依著從見到小姑娘起接觸的這幾刻鐘的印象,和這一番打量之下面容上的重合,心中的懷疑便越來越淡,她之前本就一直在思考對小姑娘的面善和沒來由的喜愛從何而來,這句話一出,她除了似有所悟外便是疑惑。
孫女此刻明明應該在京城,怎麼突然就跑到了榆城?還有方才她講述身世的那番話……
知漪望著這位鶴髮滿頭,皺紋下掩不住慈祥的老夫人,輕輕點頭,隨意往窗邊小邁了幾步,回眸略歪著頭,似天真道:「如果京中沒有第二個慕府第二個慕侍郎,和第二個名為『慕知漪』的人,那老夫人所說的人,應該就是我了吧。」
即便挑明身份,她喚的卻還是『老夫人』,這讓慕老夫人有種不真切的恍惚感,視線落在了剛才拿出的那疊信上。
知漪隨之望去,眨了眨眼,「不過沒有任何憑證,老夫人應該不大相信吧。」
老夫人沉默不語,眉間輕蹙似在思考知漪之前的話。
「知漪。」莊澤卿忽然自前院趕來,見到老夫人在場也點了點頭,「慕老夫人。」
「你是?」
「家祖是禮部尚書莊允德,小輩名澤卿,小字長瑜,老夫人直接喚字便可。」莊澤卿還當這麼久知漪早就同老夫人相認,因此毫不猶豫道出姓名,「前面有些亂,今日那些人怕是不能善了,慕大人正在周旋,季公子剛讓人去通知了榆城知府,老夫人和知漪就待在此處不要去前院了。我早就派人回了行宮稟報,想必皇上的人不出一刻就會趕到。」
慕老夫人聞言不由道:「你們是和皇上一同南巡下來的?」目光還是膠著在知漪身上,然而小姑娘已經探頭往外望去,心神似乎全被莊澤卿剛才的話所牽引,全然沒有在意剛剛「相認」的事情。
惜玉左右看了看,似乎沒料到小主子說出來後是這麼個態度,最終上前一步,「姑娘,可要到書房外透透氣?」
莊澤卿怔住,「知漪沒和您說?」
老夫人此刻已信了九分,剩下的一分是對近年所得到消息的不解。她搖了搖頭,望著小姑娘站在門邊的身影,心中泛起絲絲疼痛。若那些話是真的,也怪不得小孫女如今是這般冷淡的態度,自小被父母拋棄,又怎會對這邊有多少感情。
雖然目前還不知道以前那些信件的由來,但他們被矇騙多年,也早已間接成為了拋棄孫女的『幫凶』。老夫人心中明白,這是無論如何都彌補和推脫不了的過錯,不是簡單用一句『不知情』便可解釋的。
只是今日知漪既然主動尋來認親,那是不是說明孫女心中也是有那麼一絲對他們的期待?
眼見知漪走到了書房外,老夫人定了定神,輕聲詢問莊澤卿,「長瑜,我且問你幾件事。」
莊澤卿見知漪舉止神態,似乎有幾分明了小姑娘的心思,此刻微一點頭,「老夫人請問。」
「知漪之前所說未見過父母,在…在他人身邊長大是怎麼回事?」
見老夫人神色,莊澤卿組織語言,儘量避免對慕府的評價,「姑父姑母他們…因互有怨尤,無暇顧及知漪。得太后娘娘憐惜,知漪自小就養在宮中,幾年來從未回過慕府,也就沒怎麼見過雙親。」
老夫人突然劇烈咳了下,將莊澤卿嚇了一跳,她自己順了順氣,笑道:「無事,老毛病了,你繼續說。」
她知道孫女得了太后寵愛,時不時便會住在宮中,但卻不知竟是一直被養在宮中,從未回過慕府。想到數年來前來拜訪過幾次那些人,慕老夫人手忽然氣得有些發顫,那些人自京中而來,這種消息怎麼可能不知道。還有每年派去給京中送信送禮的人,回來也從未說過這事,她竟不知那逆子何時有了這本事。
怪不得來信常道讓他們好好在江南養病,不用記掛著回京,若得了空閒定會親自帶著知漪來看他們。
「……老夫人可有常備的藥?」莊澤卿見狀問道,他家中祖母也偶爾會有這種症狀,一般都會備著藥丸。得了老夫人示意他從旁邊架子上取下藥丸,幫著服下,才道,「後面也沒甚麼好說的了,太后娘娘和皇上都很疼愛知漪,京中無人不知。」
無人不知……是啊,老夫人心中更是酸澀,唯獨她這親祖母不知。
知漪就在書房外,這兩人的對話其實都隱約聽得到,聽完後還輕輕眨了眨眼,也生出了幾乎和慕老夫人一樣的疑惑。
聽說她這個祖父身為大學士,桃李滿天下,即便致仕退隱江南,也該不會連這些消息都得不到。
不過,這些也和她關係不是很大,即便追究了於她也沒有什麼意義。
心中除了那一絲絲可以忽略的失望外,更多的是心愿已了的放鬆。
她有點想念皇上和在宮中的阿嬤了。
踱過短小的走廊,知漪走到那野草簇簇的小花園前,手指剛要碰到輕踮在一株小花上的粉蝶,耳畔忽然傳來一陣刀劍相擊聲。緊接著一聲巨響,她下意識一抖,粉蝶霎時驚走,整齊的腳步聲響起,似乎有不少人在朝這邊小跑而來。
「姑娘——」惜玉驚訝的呼聲讓知漪抬頭,映入眼帘的竟是方才還心中所想的那人。
宣帝看上去風塵僕僕,眉頭緊皺大步邁來,待目光接觸到心中惦記著的小姑娘時頓時舒展開來,聲音一如往昔低沉柔和,「知漪。」
「皇上——」知漪頓時丟掉手中雜草,往宣帝懷中撲去,小臉溢滿驚喜。
不過分開了這短短的幾個時辰,卻仿佛已經過了好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