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和宮的夏風自雲清湖吹來,自帶著颯颯涼意,廡廊前的小花園生機正盛,花瓣滿地,芬香撲鼻。太后慵懶地躺在窗前美人榻上,由林嬤嬤輕輕打扇,原嬤嬤端來一碗補氣湯,在太后示意下放在了一旁小案。
「皇上他們去了多久了?」太后漫不經心道,雙眼半眯,似睡意正濃。
「回主子,得有兩月半了。」原嬤嬤笑,「主子是不是想姑娘了?」
太后搖搖頭,無奈又好笑道:「哀家自是每日都在想這小東西,但跟在皇上身邊,她怕是除了寫信時,便再想不起哀家這阿嬤了。」
她這話里儘是埋怨,可兩個嬤嬤哪聽不出主子語氣中的疼愛。宮中無人,皇上和姑娘一走便只剩主子孤身一人,要不是信王妃會時不時帶著世子進宮看望主子,信王也會來耍寶一二,主子怕真是要每日落寞了。
「可說了什麼時候回?」
「約莫……還有一月吧。」原嬤嬤不確定道,「上次皇上來信,不正是這麼說的?」
太后一怔,手拈起一片從窗邊飄來的花瓣,「哀家年紀大了,忘性大。昨夜用了酣寶兒著人送回的香枕,今日倒是覺著精神不少。」
嬤嬤們但笑不語,怕不是香枕起效用,而是主子惦記著送香枕的人,才覺得精神好吧。
「莊氏今日如何了?」上次命太醫救回莊氏後,每隔三日就會有人向太后回稟莊氏的狀況。
起初太后還真當是莊氏遇到了什麼事自己想不開,才鬧著要自盡。她本還詫異,按照她所了解的莊氏的性子,那般高傲驕矜,再如何也不該會選擇自盡。
心中存了這份懷疑,太后不免讓太醫和跟去處理事務的連總管多上心調查幾分。這一查,果然就查出了問題。
照莊氏身邊的婢女交待,莊氏近年來的精神大不如從前,往常是一個不順心便甩臉子發脾氣,現如今不高興卻是整日傷春悲秋迎風流淚,憂鬱成疾,人也愈發消瘦。
莊氏早先是莊家的嬌嬌女,莊尚書和莊老夫人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沒成婚前莊氏性子明媚大方,天真驕縱,即便成婚後因為慕連秋養外室和迎妾一事做了些荒唐事,也從來沒因此自怨自艾過,想來是將過錯全推到了慕連秋身上,所以才對流著慕連秋一半血脈的女兒那般不管不顧。
慕連秋沒有與她和離,莊家也未倒,所以即便不得慕連秋喜愛,身為莊家嫡女的她在慕府日子也不會差到哪去。事實正是如此,這些年莊氏除了在慕府閒待著外,她時不時便會出去同往日閨中好友玩樂,參加一些諸如賞花宴的宴會,日子過得瀟瀟灑灑,怕是比慕連秋還要快活。
這樣『灑脫』的莊氏,卻突然變得憂思成疾,除去慕府外那些不知情的人,約莫也只有慕連秋沒察覺到不對勁。
那太醫順藤摸瓜,果然從中發現了莊氏平日用的膳食,房中擺放的字畫、香爐,甚至是院子裡的花兒,都暗藏了殺機。那殺機卻不是直接將人致死,只會讓莊氏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人逐漸消瘦,就算是親眼見著這一過程的人,也只會當莊氏是因為常年受冷落無人陪伴而變得脆弱敏感。
慕連秋在管家一事上還沒有太過荒唐,莊氏不願插手,他便交給了幾位信得過的心腹管家。可惜他忘了作為主子,他本身的態度就是一種風向標,他素日那般寵愛貴妾林氏和林氏所生的庶女,在下人們看來本來就是一種地位的象徵。如此經年累月,林氏即便沒有得到真正的管家權,收買些心腹或讓人為她辦些事肯定是沒有難度的。
太后早年深宮爭鬥看得多,林氏的這點手段在她來看說不得高明,但用在那樣一個慕府,還真是足夠了。太后不願插手慕府這些腌臢事,要不是為了知漪,她連莊氏生死都不會管。著人將莊氏的傷情和致使她憂思成疾的幕後黑手告訴了莊老夫人,太后便沒再怎麼管這件事,只偶爾聽些消息作為消遣。
莊老夫人聽得女兒竟被一個小妾害成了這般,哪還坐得住。怒極之下拿了太后命人給她的證據就去慕府尋了慕連秋和林氏算帳,並當場要發賣了林氏,不過林氏畢竟出身也不差,又有慕連秋護著,暫時的結果是被發配到了慕家京郊的別莊中。那莊子裡什麼都沒,只讓林氏帶了個貼身婢女去,聽說連平日的吃穿用度都要靠林氏自己變賣首飾來維持。
慕連秋心中有愧,在莊老夫人派去人的看管下也沒去偷偷幫林氏,最近還隔三岔五地去莊氏房中看她,對府中整日哭哭啼啼的庶女也生了幾分厭煩。
原嬤嬤道:「似乎那病有所好轉,不過還是受不得什麼刺激。聽說前日那庶女吵著要姨娘鬧去了主院,驚擾了莊氏,莊老夫人聽後就要把人一同送去別莊,但被慕大人攔了下來。後來慕大人將庶女關在了房中,請了個嬤嬤管教著,每日用膳時也不得出房。」
太后嗤一聲,「這慕連秋……」她頓了頓,似乎覺得連說起這人都覺得不舒暢,「酣寶兒有這麼一個爹爹,著實叫哀家放心不下。皇上當初也是,天下有才華之人那般多,怎就看上這麼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說著,太后竟是埋怨起當初識人不清的宣帝來。自宣帝登基後,她也少有對人評價如此極端的時候,想來也正是因為和知漪有關,才會對慢待她心尖上寶貝的人這般尖銳。
原嬤嬤笑,「皇上那時正是用人之際,這些大人們的品性當初考校時都是無大錯的,誰知道後來這位慕大人會鬧出這種事呢。」
太后依然不滿,還要說什麼,殿外已有人報信王爺又令人拿了信件來。
京外來信除了正南巡的宣帝不作他人想,太后驚喜之下立馬忘了慕家那些糟心事,「快,拿來。是不是酣寶兒又給哀家寫信了?」
……太后娘娘,您還真是把皇上忽略得徹底啊。
林嬤嬤默不作聲出去拿了信,回來手中就多了不少東西,想是他們又見著什麼好玩兒的給太后送來了。
信有兩封,分別為知漪和宣帝所寫,太后毫不猶豫先拆了知漪那封,看著又是笑又是皺眉,「酣寶兒竟遇見了慕大學士夫婦兩。」
「那不正是姑娘的祖父母?」徐嬤嬤終於出聲,惦念道,「太后娘娘,姑娘可是……」
太后搖頭,含笑道:「真是哀家的小寶兒……」
她沒將信中的話說出,唇邊噙笑,回味著知漪在信中所言「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今日是沒見到阿嬤的第二個月零七日」。
還以為小姑娘已經跟著玩得不知身在何處,卻原來還是一直惦記著她這老人家的。
摩挲著信中字跡,太后眼中是數不盡的溫情,「酣寶兒的字又長進了,看來這一路南巡,功課也沒落下。」
「有皇上在,哪用擔心姑娘會懈怠了。」原嬤嬤遞上另一封,「主子,還有皇上的呢。」
太后接過,態度卻顯然沒有之前熱情了,叫周圍幾個服侍的嬤嬤哭笑不得。這怎麼看著,皇上倒像是被撿來的那個了。
宣帝寫信風格一如以往,先是正兒八經的問候,期間也同太后說了幾件重要的政事,太后不感興趣地寥寥幾眼帶過,待翻至第二頁時突然就像被針扎般猛得一下坐直了,叫周圍的人嚇了一跳。
「……主子?」
太后舒了口氣,緩緩道:「哀家歇息了幾日,怕是這雙老眼都歇出病來了。」
……皇上到底寫什麼了讓您這麼懷疑自己?三個嬤嬤不由同時納悶。
轉向原嬤嬤,太后遲疑道:「你前陣子同哀家說的,京中有什麼流言來著?」
原嬤嬤斟酌著小心回道:「是……有傳言說慧覺大師給姑娘批命,說姑娘是鳳命一事?還是說……據傳皇上有意立姑娘為後的事?」
太后:「……」
又拿起信看了片刻,太后忽然撐著額頭,既似怒又似喜地長嘆一聲,「這,這事可真是……」
京城慕府。
慕聽霜站在窗邊看了會兒外面忙碌的下人,管教嬤嬤就上前道:「二姑娘,時辰到了,您該繼續練行禮了。」
一聽這話,慕聽霜臉上閃過一抹厭惡,被那嬤嬤看在眼中,面不改色繼續開口,「老爺說了,您平日養在林姨娘身邊疏於管教,見到夫人也不知禮數。若這禮數沒學好,就不能出屋子。」
由林氏教養到如今的年紀,慕聽霜自然學了自家姨娘八成的性子,此時硬是按捺下了滿腔不平和怒火,露出溫柔穩重的笑容,「嬤嬤說的是,前日是我太衝動了。只不過我也是聽聞姨娘在莊中染了風寒卻無人醫治,心急之下才不小心驚擾了母親。不知道爹爹有沒有派人去看一看姨娘?」
「奴婢不過一個下人,這種事並不知曉。」嬤嬤不動神色,卻也清楚了眼前這位二姑娘的幾分性子。
不過是個不到九歲的小姑娘,就能有這般忍耐力和笑臉迎人的功夫,怪不得莊老夫人見著就那般厭惡,這分明就是第二個林氏。如此作態自然讓莊老夫人不喜,還膽大妄為地喚莊老夫人外祖母,怕是平日在這慕府被嬌養得心都大了,全然忘了自己不過是個小小的庶女而已。
慕聽霜低眉,任著嬤嬤教導了一陣,復抹汗道:「我不能出門,嬤嬤可能幫我去喚一下爹爹?並非我有事,而是每年的四月底,爹爹都會讓我寫信。近日母親身子不適,爹爹照顧母親怕是會忘記,不過這事非同小可,我少不得要去提醒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