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書有云:天子乘鳥舟、龍舟浮於大沼。龍舟一詞,最早便源自此句。
同普通船隻不同,龍舟大小不一,橈手數量不一。榆城的龍舟雕刻精美細緻,無一不可入畫,待請龍祭神、鑼鼓喧囂震天過後,排排穿著深青布衣的大漢坐上龍舟,赤著胳膊,雙臂上虬結的肌肉鼓起,極有震懾力。
兩岸的看客歡聲陣陣,待一排龍舟在令下離岸而去更是激動得面紅耳赤,連五歲小兒個個都站在了樹上或自家長輩的肩上尖聲吶喊。這種撲面而來的喧鬧充滿了市井間的煙火氣息,與京城那些達官貴人即便在慶賀時也會謹守規矩以免失儀的矜持不同,這些百姓的熱情極富感染和衝擊力,讓躺在宣帝懷中的知漪記起了每逢隨著去春嵬秋獮時震戈長嘯的將士們。
「皇上。」知漪轉過頭望向宣帝,笑意淺淺,「他們都在誇你。」
「嗯。」宣帝拍拍她腦袋,眸中的欣慰和豪氣一閃而過,很快被掩在了素日沉穩的面容下。
整個巨大龍船的第二層,除去那些服侍的宮人就只有知漪宣帝二人,至於那些朝臣全被留在了下面。不過他們也沒什麼意見,此時正是放鬆時刻,都在點頭含笑看著遠處那些激情飛揚的龍舟賽,不時交頭接耳。
津津有味地看了一刻左右,外面響起內侍的通報聲,穿著甲冑的莊澤卿大步走來,在小門前停住,解下佩劍。
「卑職參見皇上。」
宣帝應聲,按下想要從腿上下來的小姑娘,沉聲道:「如何了?」
雖是微低著頭,莊澤卿眼角餘光也瞥見了小表妹略為羞赧的模樣,眼中閃過笑意,隨即正色道:「水下提前埋伏了五十三人,已盡數抓獲,對今日的賽龍舟不會影響。」
如今形勢逐漸明朗,海清國和大石國勾結已成事實,想是不願再忍受多年的屬國身份。而它之所以有這份膽量,大概便是仗著與宣朝隔海相望,且宣朝將士不如海清國擅長水戰。
但宣朝成為四國之主多年,地廣人稠,將兵僅從數量上就能碾壓這幾國,海清國的圖謀絕非易事。所以這兩國目前的法子大概是逐步收買宣朝官員,再偶爾給宣朝來個『小打小鬧』。宣朝沒有什麼天災**,他們就人為製造,比如上次的蘆花村中毒案,再比如這次榆城龍舟節,他們更是在雲陽江下埋伏了五十三死士,等賽龍舟進行到**時,再肆意截殺無辜百姓。
他們的布置能如此順利,其中少不了南江總督薛海的暗中幫助。
今日雲陽江邊的看客數量怎麼也有成千上萬,如果真的成了,百姓少不得受驚恐慌,若他們再趁此機會大肆傳一些不利於宣帝的謠言……一次兩次也許無效,十次幾十次總會有百姓動搖。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莊澤卿還真無法相信海清國和大石國竟真的想得出這麼卑劣無恥的法子。
如今皇上已經動怒,並且明確讓人傳信給了已經成為大石國國君最信任的寵臣譚之洲譚大人。譚大人在大石國經營近三年,又有皇上派去的人暗中相助,早就在大石國建起了不小的勢力,只要一發動,大石國很快就會陷入內亂當中自顧不暇。兩國同盟一瓦解,再逐個擊破對皇上來說簡直易如反掌。
莊澤卿思忖著,經此一事皇上似乎對多羅國和五寶國的存在也另有了思量,恐怕過幾年,天下局勢又將有大變化。
「很好。」宣帝難得如此誇人,想到那五十三個死士,他眼中厲光閃過,「只留三人,其他人不用留了。」
莊澤卿點頭,「皇上放心,抓到這些賊子時,臣等就已經把他們全都搜了一遍,卸了武器和牙。」
「嗯。」宣帝命安德福將令牌交給莊澤卿,「常英手中還有兩人,拿著它去尋常英,看看這五人是否有干係。」
「是。」
又吩咐兩句,莊澤卿再度行禮告退。
知漪全程都乖乖靠著宣帝,一言未發,她向來聰慧,又在太學院中被教導了近四年,聽了這些話也大致猜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等宣帝低頭看她時便道:「皇上決定讓譚叔叔回來了?」
對著知漪,宣帝已盡數收斂了方才的怒氣,唇畔柔和,「嗯。」
「皇上準備讓譚叔叔怎麼做?」
宣帝簡潔將大石國國內局勢說出,其國君日漸年邁,而五子年富力強,兄弟情深。譚之洲擅長算計人心,他此次要做的就是離間這感情向來極好的五兄弟,讓他們為國君之位反目成仇。皇家親情淡薄,之所以能維持表面和睦,不過是誘惑他們的利益不夠罷了。與此同時,大石國國內幾大商行中都有宣朝的人,到時一起發難,不怕他們還能有精力來想著騷擾宣朝。
先從內部瓦解,再行收復一事便要容易得多。
知漪想了想,直起身湊在宣帝身前輕聲耳語幾句,模樣頗為狡黠,末了支著左腮道:「他們想害我們宣朝的百姓,此舉應該不為過吧。太傅說過『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他們送了皇上如此大禮,皇上當然要送回去了。」
宣帝微怔,這計謀算不得毒辣,但的確不像是個十歲的小姑娘能想出的。真要說起來,還有些讓人啼笑皆非的感覺。
「皇上,知漪是不是有點壞?」小姑娘眨眨眼,略為心虛。
「沒有。」宣帝低低一笑,「知漪作為未來的一國之母,已懂得維護百姓,朕甚是欣慰。」
他從不擔心知漪變得世故或精於算計,正如知漪對自己的信任一樣,宣帝也相信對著自己時小姑娘永遠會保有他最欣賞的那份真誠透徹。在自己懷中時,知漪可以天真綿軟不知世事,但當偶爾自己無法陪伴在她身邊時,宣帝希望她也能擁有保護自己的武器。
這一點,知漪已經讓他初步放下心來。
聽到誇獎,知漪微微翹起眼角,面對面坐在宣帝腿上,雙手環住脖子,小女孩兒得意般道:「阿嬤告訴過我很多關於皇后的事,既然皇上已經答應了知漪,知漪當然會做到最好,才不給那些人機會。」
她說的那些人,當然就是最近想方設法在她身邊安插人馬打探消息的京官。
聞言宣帝不由一哂,眸光如水。
他的小皇后、小妻子,怎會這般可愛。
賽龍舟過後,那些官員本來還想請宣帝去參加龍舟詩會,見一見他們榆城的才子佳人,但被宣帝以不好驚擾眾興的緣由拒絕。這些人只好悻悻恭送宣帝回行宮,他們哪知道轉頭宣帝就帶著知漪微服去了街上玩耍。
南巡的鑾駕在榆城前後加起來一共停了十餘日,等初步解決了那些潛伏在附近幾座城的他國內應,再命人將薛海押送進京,宣帝終於啟程去了原定目的地——蘇州。
這次依著知漪的建議,宣帝直接自雲陽江取道,走水路而行,繞過另一條客江,順流而下三日到了蘇州。
蘇揚兩地各停五日,南巡一事基本也接近尾聲。除去意外識破的海清大石兩國陰謀,其他事宜還算順遂。無論是儀仗出行還是微服出巡,宣帝目所能及之處基本是風調雨順、民豐富饒,貪官庸官雖不少,更多的還是兢兢業業為國為民的好官。經過官員舉薦考察,宣帝又得了四位品性才華皆屬上乘的青年才子,其中一位便是慕大學士的外孫——季永思。
季永思是個至情至性之人,當初錯過會試,因的便是慕老夫人病重。聽說隔海的仙山之中有靈藥,他便親自率人去尋,最終不負所望尋得靈藥救回老夫人一命。
慕大學士感慨於外孫的重情,也因此更不想誤了外孫前途,從多方考慮,所以才起了回京的念頭。
回京一事他還沒來得及提前修書回京,便先遇到了知漪。等得知隨宣帝南巡的小姑娘才是自己多年來惦記的小孫女,那些書信往來和得到的消息不過是京中逆子特意做來蒙蔽自己的假象時,氣得差點沒當場沖回京城,最終還是好歹按捺下了怒氣,決定到時隨著南巡的隊伍一同回京。
最讓慕大學士傷心的,自然莫過於小孫女不大願意認自己一事。不過他也明白這些年是慕家有愧於知漪,倒並未勉強,只是趁著隨宣帝南巡再一同回京的機會,一路上都會時不時地出現在宣帝面前,試圖在知漪那刷點好感。
沒辦法……誰讓小孫女向來都和皇上形影不離呢。
至於孫女將要成為皇后一事……最初知道的時候慕大學士是很不能接受的,畢竟知漪才那么小,宣帝此舉實在很難讓人不懷疑他的動機和癖好。為此他還曾直接到宣帝面前試圖勸解,但話不過說了幾句,轉眼知漪便出現,兩人間的濃濃溫情和孫女對皇上的依賴孺慕甚至是小少女隱約的朦朧戀慕都讓慕大學士清楚明白,皇上是真心愛護疼惜自家孫女,別無它意。
氣餒之下,慕大學士也明白了皇上之前說的話的意思。那逆子不爭氣,孫女被立後一事京中恐有爭議,所以需要他去給自家孫女立威。
一碼歸一碼,雖然慕大學士心中不大願意孫女做皇后,但別人不贊成她孫女當皇后就又是一回事了。
他慕修柏的孫女,難不成還配不上這皇后之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在這些多方動作之下,宣帝南巡的隊伍歷經三月又二十餘天,終於浩浩蕩蕩回了京城。
敬和宮中。
「你們瞧著哀家這身可還合適?這色兒……會不會太艷了?」太后難得游移不定,叫幾個老嬤嬤俱笑,「主子放心吧,這身在您身上再合適不過,您忘了,這可是當初姑娘親自為您選的最喜歡的那件兒。」
太后這才放心點頭,摩挲著祥雲袖口,「這差不多四月過去,酣寶兒也該長高不少,明日記得傳宣造司的人來,重新量下酣寶兒身形,另做些宮裝夏裙。酣寶兒要長大了,再不好像以往那般打扮太過稚氣,等皇上旨意一下,那些首飾頭面……」說著她嘆口氣,「酣寶兒還這般小,這皇后的儀裝於她來說,是有些重了。」
不止衣裳本身重,其象徵的意義更重。
「好在哀家看著還能多活幾年,也能多護著酣寶兒幾年。」太后轉而微笑,「將那補氣湯端來,雖是難喝了些,但每次喝過後當真感覺身子爽利不少。」
原嬤嬤欣慰點頭,如今也只有姑娘能有這麼大作用了。如今主子怕是意識到,就算為了姑娘,也該更加仔細調理將養自己的身子。
「皇上遣來的人說,得今日路程順利才能在戌時前趕回京城,若是不順利,怕是要明日才行。」林嬤嬤輕聲道,「如今時辰還早,主子先休息會兒吧,若皇上和姑娘今日到了,少不得有許多事,怕是要很晚才能歇息。」
「說得正是。」太后不住頷首,「雪寶兒呢?它這幾月整日貪玩不知去處也就罷了,如今酣寶兒要回來,見不到它可得著急。還有那東郭璃,讓她今日也早些從校場回來吧,一個姑娘家喜歡舞刀弄槍倒也沒什麼,就怕受了傷留下什麼疤就不美了……」
因著宣帝和知漪終於要回來,太后絮絮叨叨,明顯心潮澎湃很是激動。
「主子可去歇著罷!這些奴婢們都記著呢。」原嬤嬤笑著將太后往榻邊扶,「歇足了,等姑娘回來主子才有精神,可別到時見著姑娘一面就倦了。」
太后滿面笑容應是,又說了幾句,總算在嬤嬤們半勸導半無奈下去午睡了。
另一邊,知漪百無聊賴地窩在宣帝腿邊,聽著外面侍衛稟報約莫還有二十里的路程。南巡大隊好比行軍,根本快不了,即便二十里也需走上不少時辰。
由忐忑到興奮,再由興奮到百無聊賴,經過這一番情緒轉變,知漪此時只能伸直了眼盯著窗外風景,這呆呆的模樣引得一直安靜看書的宣帝不由失笑。
力道極輕地捏了把臉蛋,他將賴在腿邊像沒了骨頭般的小姑娘扶起,「無事可做了?」
「嗯。」知漪搖了搖無形的小尾巴,心早就飛到了幾十里外的皇宮,「阿嬤說徐嬤嬤早就做好了蓮子糕,還有原嬤嬤最擅長的八寶雞……」
越說眼睛越亮,宣帝忍不住低低道了句,「小饞貓。」
「小饞貓也是皇上養出來的。」知漪輕輕哼唧一聲,將宣帝手中的書拿下,「皇上就知道看書,都不理知漪。」
宣帝無奈,任著小姑娘將書搶去藏在身下,「想做什麼?」
知漪沉思片刻,將書還給宣帝,「想聽皇上念書,皇上聲音好聽。」
一看手中的《水經注》,對知漪來說定會更加無趣,宣帝便隨手換了本文集。
年至而立,宣帝的聲線比之同知漪初見時又多了幾分磁性,每當特意壓低聲音言語時,便猶如經年累月釀出的香醇美酒,濃厚而回味悠長。平日無事時,知漪也最喜歡撐著腮聽宣帝說話,即便是嚴肅著臉色給大臣們訓話時,她也覺得無比好聽,在他人眼中嚴厲冰冷甚至是可怖的宣帝,落在小姑娘眼中卻是誰都比不過的疏朗俊美,如寒芒滿布卻已懂得收斂銳氣鋒利的寶刀,在她身邊永遠散發著溫潤的光芒,不會讓她感到刺眼或害怕。
緩緩翻開略微泛黃的紙張,上面書滿了歷經歲月洗禮而留下的珍句佳篇。
「春之日,吾愛其草薰薰,木欣欣,可以導和納粹,暢人血氣。夏之夜,吾愛其泉渟渟,風泠泠,可以蠲煩析酲,起人心情……」
低醇的聲線恍若文中所書的春光夏夜,叫人心中生出無限舒暢和嚮往之意。知漪腮邊掛著梨渦,一動不動地撐額凝視宣帝,專注的視線讓正在為她朗誦的男子不禁噙著笑意,聲音也變得愈發溫柔。
這是……外面聞聲的安德福等幾人不由愣住,很快識別出這正是他們皇上的聲音。
皇上看書向來喜靜,多為默讀,很少會想此刻這般朗誦出聲,想來……又是在順著御輦內的那位小主子吧。聽著聽著,安德福也不禁露出笑容。
這般溫柔的皇上,真是讓人覺得訝異又欣慰。即便只是個服侍皇上的奴婢,他也真心希望皇上和姑娘能永遠像此時這般相伴相隨,永不分離。
輦內的知漪聽了片刻,不知不覺便趴在了小案上。
夏風習習,溫和拂過窗邊小簾,帶來叮咚如泉水般悅耳之聲,似在為輦內的低沉男聲伴奏,使得裡面微眯了貓兒眼享受聽聲的小姑娘動作間愈發慵懶,望著男子的目光愈發明亮。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