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一次宣帝南巡歸京的晚膳,因著宣帝那道旨意,氛圍變得無比奇妙。每次宣帝幫知漪夾了什麼,或知漪向宣帝建議那道菜式好,太后那都會傳來一聲似乎不經意的咳嗽,然後知漪就會乖乖露出笑容給她盛湯夾菜,再接著便是宣帝接到自家母后的斜斜一瞥。
宣帝心中當真好笑極了,他從不知太后還有這麼幼稚的時候。雖然自從將知漪養在了身邊,太后的變化早就一日大過一日。
最為難的當然還屬要左右安撫的知漪,對宣帝太好,太后會露出幽怨的眼神,但是冷落宣帝的話……小姑娘自己心疼呀。
東郭璃並沒有出現在晚膳,她向來知趣聰敏,這畢竟算是他們皇室一家人的晚宴。雖然,即便她應了知漪的邀請後過去也沒人會說什麼,但在這異鄉的皇宮,她總要學得識趣些。
待晚膳近尾聲,景承見皇祖母和皇叔又開始了對峙,知漪夾在中間,自家爹娘和蠢弟弟都湊在一旁看熱鬧。他尋了個由頭,便趁著無人注意他時出了敬和宮。
景承沒有景旻進宮的次數多,但自小便出入此地,各處宮殿早已熟絡於心。特地挑了小道行駛,轉過幾個彎,便到了離敬和宮極近的浮雅閣。
浮雅閣是太后安排給東郭璃的去處,同絳雪軒不過隔了一條通道。最初那些宮女內侍還猜測他們皇上留下這位五寶國的小公主,是留著日後要納為后妃的。待日子漸長,眾人也就明白了,皇上留下這位公主還當真就是給慕姑娘做個玩伴的,當然,其實其中還有順便將五寶國暗暗升為第一屬國的意思。
這種大小國之間的交易,那些宮人們自是不懂的。不過這位公主爽朗大氣,不拘小格,即便偶爾不小心犯了錯,也基本不會與他們計較,這使得他們對這公主的印象極好。偶爾心中也會生出不知是同情是羨慕的心思,一人待在異鄉孤單是少不了的,不過作為一國公主,而且得了姑娘的喜愛,這位公主在宮中的地位向來不低。即便皇上並沒怎麼理會這位異國公主,也沒人敢慢待她。
景承到時,東郭璃正在浮雅閣邊小樓的房頂上仰望月色,身邊沒有一個服侍的宮人。她換回了褲裝,一腳斜搭著,身旁放了一把木劍,姿態瀟灑。
因常年練武,她身量較同齡人抽條得都快許多,如今的模樣身量,不說出去誰也不知她也不過是個還未及笄的姑娘。
在下方看了會兒,景承開口,「璃公主。」
東郭璃早察覺了他的到來,聞聲向下看去,微微一笑,「世子。」
「用過晚膳了嗎?」
「嗯。」
「知漪邀請,為何不來?」
「我畢竟是個外人。」東郭璃溫和道,「擾了你們一家人相聚,多有不妥。」
景承未言,片刻後輕哂,「璃公主為何不下來?承這般一直與你仰頭交談,似乎也有不妥。」
「那世子為何不上來?」東郭璃挑眉。
景承與其對望了會兒,終是無奈一笑。他平日喜文厭武,不像弟弟景旻,這樣的高度若無長梯,他自然上不去。
他久久不語,東郭璃也就看出來了。她其實知道景承自己上不來,方才詢問不過打趣,見到他難得的無奈才揚唇含笑,右手在屋頂一撐,借力兩下,便利落地躍了下來。
她毫髮無損,景承這才鬆了口氣,面上絲毫未露,「璃公主下次身邊還是要留個服侍的宮人才好。」
「多謝世子關心。」東郭璃對答十分客氣,仍沒有詢問景承來意。
她沒問,景承也就不必解釋。兩人真正相對而視,都出神了會兒,景承才續道:「最近在文淵亭都沒看到公主,可是出了什麼事?」
文淵亭名為亭,實為樓,是京城眾多才子文人相聚論事的地方。它和其他類似性質地方的不同之處就在於,文淵亭在二樓還另設了幾個雅間,專供一些世家高門中的姑娘隨兄弟長輩前來遊玩觀看。
東郭璃在宮中住了這麼多年,和景承早就相識,但真正相熟起來,還是因為數月前在文淵亭的意外相遇。此後兩人又在那遇見數次,便漸漸成了默契,每隔七八日都會見上那麼一次,是以景承才有此問。
「次數多了,便覺得有些無趣,所以就不想再去而已。」東郭璃依舊平靜含笑,「不想讓世子誤會了,是我的不對,該派人提前去告知一聲才是。」
「不必。」景承眼中明顯有光亮弱下,「是我想得太多了,怎能怪你。」
兩人都沒再看對方,東郭璃面上有著愧疚,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
不能發生的,就不該讓其萌芽,以免日後再來悔恨。心中這般想著,東郭璃卻明顯沒了之前獨自賞月時的灑脫。
沉默間,不遠處已傳來宮人呼喚世子的聲音,東郭璃迅速收拾好情緒,「世子,有宮女在叫你,想是信王信王妃在尋你。快回去吧,莫讓他們擔心。」
景承此時也恢復了往日淡定的世子模樣,聞言頷首,「那……我走了,夜間風大,璃公主還是少在屋頂上待為好。若實在喜歡高處,宮中有觀星樓,公主可以讓知漪去向皇上幫你要塊令牌,就能自由出入了。」
東郭璃一怔,「多謝世子。」
最後望她一眼,景承又沿著來時的小路回了敬和宮。
敬和宮現在是一派熱鬧模樣,這時是知漪在同景旻下棋,背後的智囊團各有宣帝和信王兩人,太后和信王妃作壁上觀,微笑不語。
宣帝自然是幫知漪的,所以知漪本身雖然棋藝一般,也完全不虛了。景旻背後只有信王一人,雖然信王棋藝很好,但架不住人景旻偶爾不怎麼配合,所以才忙想著要把大兒子拉回助陣。
觀棋不語的規矩在今晚是完全失了效,全圖一樂罷了。
「元茂去何處了?這麼久才回來。」信王隨口一問,連忙招手,「快來幫你弟弟,對面你皇叔實在太狡詐了,你這蠢弟弟又總不聽我的話,還是得你管著他才行。」
因為總是跟著自家爹爹胡鬧,景旻不怎麼怕信王是真的。在信王府中他最怕的是景承,其次是信王妃,大概是因為這個哥哥罰起自己來是真的絲毫不會手軟。
景旻嘀咕了句什麼,因為宣帝、信王妃和景承三座大山都在此處,還是沒敢大吭聲。之前有幾手沒聽信王的吩咐,現在景承一來,就徹底成了小乖乖,指哪兒走哪兒。
「我贏了——」知漪高興出聲,對著景旻擠眉弄眼,「元涵哥哥輸給我了,接下來要做我十日的小跟班,讓你端茶就不能遞水,往東就不能走西。」
說完小姑娘開心得忘了形,鬆開棋子就往旁邊一竄,被宣帝下意識接住,湊上去響亮的「叭」一聲,「皇上好厲害!」
宣帝也溫和地揉揉她,「是知漪棋藝有進步。」
「咳咳——」一直微笑的太后忍不住了,「酣寶兒,現在天色不早了,該去睡了。」
語罷轉向信王一家,「宮門已經落鎖,你們也別趕回王府了,今夜都在宮中留宿吧。」
「是,母后。」
「宸光殿太遠了,皇上也別趕回去了。」知漪不忘出聲,環著宣帝脖子軟聲道,「就睡在敬和宮吧。」
太后挑眉,這不超過兩刻鐘的路,能遠到哪兒去呢?「酣寶兒,阿嬤忘記同你說了,偏殿那兒暫時堆了些雜物未處理,住不得。」
知漪疑惑回想,明明剛來的時候路過還看到是空置的呢?
宣帝瞭然彎唇,「無事,朕傳御輦來。」
「唔……」小姑娘腦袋垂在他頸邊,小聲道,「捨不得皇上。」
宣帝安慰她,「明日朕來陪你用午膳。」
「那我送皇上出去吧。」這樣說著,知漪突然從宣帝懷中溜下,也沒給太后反應的時間就牽著人忙不迭走出去了。
太后無奈搖頭,「瞧瞧,瞧瞧,哀家這倒像是惡人了。」
其他人俱是含笑不語。
今夜月色正好,星光幾點。知漪再怎麼送,也只能將人送到敬和宮的大門前,所以在門前頓住了腳,同宣帝的手牽著,踮著腳張望,「御輦還沒到呢。」
安德福回道:「是奴婢的不對,該早些讓人去傳的。」
知漪搖搖頭,突然沖宣帝眨眼,「要不,皇上把知漪一起帶回去吧?」
宣帝不禁莞爾,為她理了下耳邊髮絲,慢悠悠道:「可以,不過只怕母后就能帶人把朕的宸光殿給拆了。」
知漪吐舌,解釋道:「阿嬤不是真心為難皇上的,這兩日過了就好了,皇上別傷心。」
自己的母后,宣帝當然更了解,他捏了捏小姑娘暖呼呼的臉蛋,「朕知道,早點去歇息。」
知漪應聲,環視一圈左右,示意宣帝彎腰,露出小梨渦道,「皇上是不是應該回禮呀?」
「嗯?」宣帝先是疑惑,隨後很快反應過來,眉眼彎出溫柔的弧度,在小姑娘期待的目光下也在她額間印下親親一吻。
知漪握著他的手,明眸閃亮,「在皇上將知漪娶進宸光殿前,要一直保持這個習慣。」
娶進宸光殿?這可真是個新鮮的說法,連安德福都忍不住彎唇,「好。」宣帝緊了緊手,「去吧,御輦已經來了。」
「我看著皇上走。」知漪不舍地扯住他衣袖。
宣帝搖頭,溫柔道:「朕看著你走。」
讓你走在視線所能及處,朕才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