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聖旨一下,知漪就徹底忙碌起來。現如今是六月底近七月,離明年的八月初八滿打滿算也不過才一年零一月而已,於宣帝大婚的準備事宜來說,時間還是略為緊促。
知漪向來乖巧懂事,即便在規矩禮儀上太后從未特意拘著她,她也學得很好。但一旦成為皇后,這該有的氣度禮儀又不同了,所以即便太后再不情願,也還是請了四個嬤嬤額外教導她。
四個嬤嬤很好說話,知漪明擺著是宣帝和太后的心頭肉,即便偶爾有細節沒注意或犯了小錯,她們都會輕言細語地指正,模樣同去那些大臣府中教導姑娘時簡直像從母老虎變成了小貓咪。
連著學了兩個月,知漪終於得了點歇息的空間。宜樂已經隨榮壽大長公主搬去了公主府,東郭璃重新開始了浮雅閣--校場兩點一線的生活,宣帝最近也很忙,太后又常常需要休息,她便自己一人去了雲清湖邊垂釣,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閒。
知漪沒有放餌,說是要學姜太公釣魚,等願者上鉤。憐香惜玉聽了直笑,道這是等蠢魚上鉤。
雲清湖的錦鯉被精心照料多年,日子過得舒適安逸,早就沒了警惕心。所以知漪的鉤下還真聚集了不少錦鯉,不過都是好奇地輕啄輕碰,並未真正咬上去。
知漪也不急,側身喝了口憐香遞上的解暑梅子茶,上有亭蓋遮陰,後有宮人打扇,小模樣舒暢極了。
碧空如洗,遠處幾朵潔白雲朵慢悠悠晃來,籠罩在大宣皇宮的上方。又有微風簌簌,柳條輕拂,飄絮幾點,迎面飄來的絲絲水汽讓夏日的涼爽沁入心間。眾人不禁露出微笑,渾身放鬆下來。
「金簪……」知漪望著湖面出神,鉤下聚集的魚群中有一尾模樣頗為別致的錦鯉,通體白色,唯有頭部有一抹直斜而下的金黃。
她每年都會見到這尾錦鯉,先生南陽郡王不時也會來看它。還有徐嬤嬤,最近更是每次見到必要提起靜太妃——以前帶她的阿嬤,也是真正建起她和太后宣帝緣分的人。
金簪如今已經快三十歲了,差不多是她年紀的三倍,它的壽命……應該所剩不多了吧。
想到以後可能會再也見不到這條陪著她長大的錦鯉,知漪心中頓生惆悵。生老病死乃萬物皆有的規律,誰也打不破,就像以前帶她的靜太妃,在她尚年幼懵懂不知事時便溘然長逝,導致如今她心中對這位阿嬤的印象只剩下模糊的溫柔。
正是此時,知漪突然領會到了「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句詩的真正意蘊。
做當下能做之事,才是最重要的。
「姑娘,進來歇會兒吧。」憐香出聲道,「雖然身子遮住了,手還露在外邊兒呢,曬傷了可不好。」
知漪點頭,將釣竿放下,隨意斜倚在了亭邊欄杆上,「元涵哥哥最近在做什麼?都沒進宮了。」
「聽說太學院的功課越發重了,景旻小少爺整日在府中被世子抓著背書呢。」
知漪忍不住輕笑出聲,南巡迴來她就沒再去過太學院。之前還可以說年紀小任她鬧著玩兒,現在旨意一下,就算年紀再沒趕上,也得顧忌許多了。雖然除了太傅們,那些同窗至今也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姑娘。」亭外走來絳雪軒的宮女,沉靜道,「慕老夫人想見您。」
「慕老夫人?」知漪一愣,「她去見了阿嬤嗎?」
宮女搖頭,「慕老夫人好像是入了宮就直奔絳雪軒,並未去太后娘娘那兒。說是有事要尋姑娘,希望姑娘若有空暇,還與她去見上一面。」
慕老夫人身具一品誥命,宮人又心知她是小主子的親祖母,自然十分客氣。她已經在絳雪軒等了半個時辰,之前聽說知漪難得有了假在歇息,便讓宮女們先別去催,準備就在那兒等著知漪回去。
來稟告的宮女小月正是給慕老夫人奉茶的人,奉好茶隨侍左右,便被慕老夫人溫聲問了許多關於她們這小主子的事。
但小月充其量只是個二等宮女,平日難得近知漪的身,所以許多事情也是語焉不詳,說不清楚。可即便是這樣,慕老夫人也聽得極為認真,偶爾露出或懊悔或惋惜的神色。
「可說了是什麼事嗎?」
小月搖頭,見狀輕聲道:「若姑娘不想見,不如讓奴婢去回絕了?」
「算了。」知漪起身,目光複雜,「我現在就回去,是在絳雪軒的正廳?」
「是。」
知漪取了頭上輕飄飄的薄紗,惜玉接過,「姑娘,要不要奴婢把太后娘娘請去?」
知漪失笑,「慕老夫人又不是豺狼虎豹,至於去請阿嬤嗎?還是你覺得你家主子這麼膽小,連個人都不敢見?」
惜玉也自覺考慮過多,討好一笑,再不提此事。
七**月正是最炎熱的時辰,僅在這路上奔波了下知漪就出了層薄汗。剛到絳雪軒便馬上有宮女端來洗好的水果冰碗,絳雪軒內又放了幾大塊冰,颯颯涼意頓時沁入內腑,知漪心中僅有的一絲絲躁意被安撫下來,唯余平靜。
慕老夫人面前擺了各式點心茶果,她只喝了些熱茶,此時正在靜靜欣賞廳堂掛的一幅畫,畫上右下角印有知漪二字,是知漪畫道小有所成時所作,絳雪軒中隨處可見她的字畫。慕老夫人看得入神,等知漪跨進了門才反應過來。
她轉眸回望被一眾宮女簇擁而來的小姑娘,與數月前相比又有了不少變化。那時知漪雖然也在自己面前表現得十分從容寧靜,現如今卻顯得愈發沉穩有度,只眸間偶爾閃爍的俏皮靈動昭示著這還不過是個小姑娘。
慕老夫人心中激動,竟站起來迎上去,「知漪——」
知漪略後退一步,禮儀周到,「慕老夫人請稍等,容知漪去後間更衣,很快便回。」
「好。」慕老夫人說不上失望,微笑看著知漪徑直入了內間。
她端起滾燙的茶水淺啜一口,總算感覺安心許多。隨後又不免一笑,已經是這般年紀的人了,沒想到還會有這麼緊張的時候。
知漪將長發散開,只在身前留了兩股花辮,方才簡略擦拭了下身子,此時身上的水汽吸去熱意,總算覺得身子舒暢許多。
「慕老夫人。」她不緊不慢走至廳前,微笑頷首,就像最為懂禮守禮的小姑娘,可惜卻顯得極為生疏,像是別人家的。
可不是別人家的……慕老夫人思忖著,不僅以前是別人的,一年後更是會真正永遠地屬於皇家。
心中說不出的悵然,慕老夫人笑中帶著一絲期望,「知漪,能不能……換個稱呼?」
知漪抿唇,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可是慕老夫人於她,實在太陌生了。
慕老夫人也很慈祥,對她的表現更有著一種小心翼翼,似是生怕惹了她不高興。可是這種慈祥溫和,和太后帶給知漪的感覺根本無法相比。南巡時她已經放下了在身世上的小小糾結,此刻當然也不可能輕易就接受一個等同陌生人的老夫人為祖母。
「抱歉,我——」
慕老夫人搖頭,雖有失落不至於顯露出來,「是我強人所難了,不必苛責自己。」
知漪沒繼續沿這話題展開,轉而道:「慕老夫人進宮來尋知漪,說有要事,請問是何要事?」
望了她好一會兒,慕老夫人才緩緩開口,「此事不方便讓太多人在旁。」
知漪略一猶豫,揮手示意憐香惜玉之外的宮女都退出去。
見宮人們都對她言聽計從,服侍得也十分盡心,慕老夫人這心總算放下了八分,微咳一聲,又飲了口茶,溫聲吐露來意。
「此來,我也並無他求。畢竟這麼多年,是你爹爹和祖父祖母對不起你。」慕老夫人眸中有著對孫女的憐惜,「我們回京這些日子,也知道了許多你在宮中的事……我和你祖父,都很感激太后娘娘和皇上,他們將你養得極好,若非他們,只怕如今我們再如何悔恨也無用。」
「所以即便你祖父覺得你與皇上的婚事仍有不妥之處,再三思量之下,還是沒有進宮來尋你和皇上。畢竟這麼些年,只憑慕府未養育過你,在這件事上也就沒了置喙的餘地。」慕老夫人聲音極輕極淡,仿若一杯清茶,雖然沒什麼味道,但卻引得人能一直耐心聽下去。
僅這麼幾句話,知漪便知道自己這位名義上的祖母是個極明事理懂得言語之道的人物。只要能聽進第一句,後面的話也就慢慢水到渠成,實在很難讓人對她生出惡感。
不過她本身對慕老夫人也從來沒有惡感。
慕老夫人見她聽進去了,唇邊微彎極為欣慰,「如今我與你祖父回京,雖然很希望你能回府讓我們……補償一些這十年的過錯。不過我知道,你定是不願離宮回慕府的,所以這件事我與你祖父也不想勉強你。」
「但是——」慕老夫人語氣一轉,「既然皇上聖旨已下,等明年八月初八,知漪你出閣時,總不好還待在宮中,從宮中嫁到宮中……這可是歷朝歷代都未有過的事,說出去……怕是也不大妥當,知漪覺得可是?」
她問的極為小心,似乎只要知漪一露出不開心的表情,便能馬上改口。
知漪並沒什麼情緒變化,依舊微笑答道:「知漪謝過慕老夫人關心,但是皇上和太后都不會介意此事。」
慕老夫人搖頭,「我知道太后娘娘和皇上都極為疼愛你,不會介意這些小事。可是外面那些大臣,那些百姓呢?尋常姑娘家嫁到別的府上,都還需要娘家強力,在夫家位置才能更穩。你祖父雖然如今致仕,但他如今歸京,慕府對一些人來說總歸還是有些威懾力的。即便你不在意這些,可流言蜚語最是傷人,既然是和皇上的大婚,總不好因為這種小事惹來閒言碎語,而影響了你和皇上的終生大事。」
見知漪要開口,她忙續道:「況且不止於你,那些言官也會因此整日跟在皇上身邊諫言。祖……我聽說知漪你最是心疼太后和皇上,皇上平日政務忙碌,再因這事傷神,豈不是太過不值?」
「慕老夫人的意思是?」
察覺知漪有被說動的跡象,慕老夫人有些高興,連忙回道:「我和你祖父商議,是希望知漪你能在成婚前一月回慕府,再從慕府嫁進宮中。這樣既全了祖宗的規矩禮儀,也全了皇家顏面,更會少了那些無由的閒言碎語。只一月,一月而已,府中也會備好知漪到時大婚所需的那些東西,到……」
「知漪明白了。」知漪點頭,「您說的,確實很有道理。」
這意思,約莫是應了大半?慕老夫人猜測著,喜意漸漸湧上心頭。
她提的這個建議,當然是有私心的。因為無論是什麼理由,知漪都不會回慕府,恐怕便只有趁著這大婚的契機才能讓他們老夫妻兩真正和孫女相處那麼一段時間。縱然這時間很短,而且短暫的相聚後便要親手將孫女永遠送到別人手中,她也想要嘗試一下。
而且她確實也想讓京中的人知道,知漪不是只能靠著太后和皇上的疼愛才能坐穩後位,她還是慕府千金,有慕府這麼一個依仗。縱然太后和皇上可能會一直把知漪捧在手心,她也不希望今後別人覺得她的孫女是靠著討好太后和皇上而得的地位。
她的孫女,本就該是受盡寵愛的天之驕女啊,而非是……這麼多年他人口中被太后一時興起收養的小姑娘。想到某些打聽出的閒話,慕老夫人差點凝出淚光。如果不是太后和宣帝心腸好,如果不是他們將知漪保護得密不透風,這些年僅是那些人議論和碎語的唾沫就能把小孫女給淹沒了。
慕老夫人甚至有些暗恨為何自己的身子那麼不爭氣,若非因為自己,老伴也不會一致仕就帶著自己退隱江南,致使孫女成了如今這般與他們疏遠的模樣。
「我……」知漪輕抖眼睫,低眉垂下,復抬首,「還是要再去和阿嬤……太后商量一下。」
按捺下急迫的心情,慕老夫人頷首,「這件事上,太后娘娘更會遵從知漪你的意願,你若想回,太后和皇上應該都不會反對。」
慕老夫人說得很對,可見她這些日子確實從各方面打聽出了知漪在宮中的日子。太后疼愛知漪,護著知漪,也給予知漪自由,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慕老夫人才沒有直接去尋太后,而是先來了知漪這裡。
在這一點上,慕老夫人其實是很有些小心計的。
可這點心計,目前看來也不過是為了爭取最後能維護她和同她相處的一點機會。
知漪心中輕嘆一聲,暫時說不出是什麼複雜感受。但看到這樣的老人家對自己如此小心翼翼,笑臉討好,心中總歸還是會覺得有些酸澀和不適的。
見慕老夫人又要飲茶,知漪輕聲開口,「茶已經涼了,慕老夫人,先讓人給你換一杯吧。」
慕老夫人因著身子虛,確實只能飲熱茶,所以在這大熱的天也從來不碰冷食。她沒想到知漪心細至此,僅一個照面就看出了這些,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愧疚,他們慕家到底是錯過了怎樣的一個珍寶啊……
而這個珍寶,他們除了能小心再小心地在遠處看著,似乎再也沒了能挽回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