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老夫人滿懷期待而來,半含希望而去,臨出絳雪軒時回頭看了好幾眼知漪,眼中儘是不舍。
待她身影完全不見,知漪拿起冰碗消暑,中途不自覺含著銀勺發起呆來。惜玉上前為她打扇,小聲問道:「姑娘可是已經答應了慕老夫人?」
搖搖頭,知漪起身走至窗邊,隨手撥弄了兩下懸在上方的小金鈴,鈴聲清靈動聽,知漪歪頭細聽了會兒,不禁露出略帶孩子氣的微笑。
其他宮女還未進來,身邊只有憐香惜玉,知漪輕聲問道:「你們覺得慕老夫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惜玉細想了下,快嘴道:「奴婢覺得看上去挺可憐的哩,對姑娘也是真心疼愛。慕老夫人說的話確實很有道理啊,而且姑娘……這些年的事情,如果慕老太爺和老夫人真的不知情,好像……也確實……怪不了他們。」
她說得猶豫,有點怕自己的話引起小主子的反感。惜玉入宮前祖母外祖母都尚在,雖然只是市井小婦人,也有點重兒輕女,但不妨礙惜玉記住她們對自己的點點慈愛。將心比心,看到慕老夫人這麼溫和慈祥的老人小心討好自家小主子的模樣,惜玉看著就覺得酸酸澀澀的,如果自家姑娘也能得到親人的疼愛就好了。
知漪眨眼,「我也沒怪過他們呀。」
惜玉吐舌,「奴婢知道小主子沒這個意思,只是說說而已。」
等知漪思考了會兒惜玉的話,憐香才幾步上前幫知漪披上清涼的薄紗披肩,柔聲道:「姑娘可不要被惜玉的話影響了,她這人向來心眼大,姑娘之前什麼想法就還該是什麼想法兒。慕老夫人看起來是真心疼愛您的,的確有意彌補您,但以姑娘的聰慧,也定然看出慕老夫人來意不僅於此了,奴婢不過一個下人不該多說什麼,只是姑娘若真要下什麼決定,奴婢覺得還是應該先多聽聽太后娘娘和皇上的話,他們也許還有別的安排呢?」
被憐香這麼嫌棄,惜玉嘿嘿一笑,摸了摸頭不再說話。論心思細上面她的確比不過憐香,對人心的思量上也沒有憐香想得多,畢竟以前靜太妃宮中極為簡單,後來跟在姑娘身邊,也從未經歷過什麼勾心鬥角的事。但敬和宮就不同了,她聽憐香說過,宮裡沒什麼人,只兩個最大的主子太后和皇上,所以敬和宮那些宮女內侍背地裡的心機暗算都不少,因為誰都想入太后的眼,一舉成為敬和宮的紅人。
能讓太后另眼相看還被賜給姑娘的憐香,當然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知漪點頭,「本就是這麼打算的。」
說著,她半倚在窗邊,似自言自語道:「唔……皇上這時候在做什麼呢?」
「聽說皇上今日去西郊大營考校將士們去了,得差不多酉時才能回來。」憐香帶了絲笑意,「昨夜姑娘才在宸光殿待到了快亥時才回,莫不是就想皇上了?」
「對呀。」知漪撐腮答道,毫不臉紅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嘛,我和皇上分離了五六個時辰,算起來都已經差不多兩秋未見了,自然甚是想念。」
憐香惜玉俱是掩唇輕笑,她們姑娘怎麼就這麼坦誠呢。其他人家的小姑娘說起這種事總還要忍不住紅個臉嗔兩句,唯獨她們姑娘,自小就把這些甜言蜜語說得像飲水般尋常。
不過要是她們,若能每日聽到有人對自己說這些話,肯定也要開懷極了。
「阿嬤該起了吧?」
「這時辰,太后娘娘該在御花園的涼亭里乘涼,姑娘要去嗎?」
知漪嗯一聲,「隨意梳個雙環髻吧,正好把剛才的事和阿嬤說說。」
知漪行動迅速,不多時就已經進了御花園。行走的青磚道兩側儘是滿園芬芳,夏季的的花兒個頭大,開得極艷,連吐出的花蕊也分外纖長濃密,條條紅黃蕊擠在花心中,偶爾迎風招展,迷人而不自知。
太后歇於玉泉亭,因亭前有兩處人工製成的小噴泉,亭內鋪的幾方地板用的又是難得的涼玉,雙腳邁入其上,便能自下而上油生一股清涼。
說起來,宮中許多極為享受奢靡的宮殿等建築,還都是託了先帝的福。宣帝是不愛擺弄這些的,索性承了前人遺惠,一舉兩得。
「酣寶兒來了。」太后對她招手,「到阿嬤這兒來,涼快。」
方才已經有人向她稟報了慕老夫人進宮尋知漪的事,但太后不急不躁,半個字也沒問,只等知漪自己開口。
知漪照例在太后懷中歪了會兒,片刻後緩緩開口,「阿嬤,今日慕老夫人來尋我了。」
「嗯?」太后拍拍她的手寬慰,示意知漪繼續。
視線膠著在亭外一朵伸展出的花兒上,知漪輕言細語將今日的對話複述出來,憐香惜玉從旁聽著,覺得簡直是一字不差。也是,她們姑娘向來記性好,背書在太學院中名次都是前幾位,將對話完整重複一遍自是不難。
太后含笑傾聽,無論聽到何處都沒變過神色,末了心道這慕老夫人想來是江南待久了,再不復以往的當家主母銳氣。如今對著知漪這麼一個小姑娘都能賣起可憐來,這作態……她還真有些看不上。
心中看不上慕老夫人的做法,太后卻並未明言。知漪性子良善真誠,除了幼時的那場大難,幾乎就沒經歷過什麼坎坷,有時候就難免容易心軟。慕老夫人今日此行此言,明顯打的是「動之以情」的牌子,處處顯得是為知漪著想,又說得那般小心可憐,也怪不得懷中的小姑娘動搖了。
沒有評價慕老夫人的話,太后溫聲道:「酣寶兒,有一件事你想錯了。」
知漪疑惑望去,聽得太后解釋,「民間流言固然會有損皇家民聲,但你覺得,這種流言對阿嬤和皇上來說,真的能成問題嗎?」
知漪一細想,便明了太后的意思。但凡學了些帝王心術的人便明白,百姓通常都是被引導的一方,因為他們所知道得太少,必須要他人來告知,而這個他人,便是身處高位之人。俗語有言「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其實不僅是要少做會讓百姓有意見的事,更多是在讓帝王要懂得如何去駕馭統治百姓的言和思,讓他們凡事都能順著對自己有利的方向去想、去說。
這些太傅沒有告訴過她,但是宣帝早就在各方面無形地教導過她。
就像她一回京,京中關於她的鳳命和一些神奇之處,還有和皇上的天作之合就傳得沸沸揚揚。這些無疑都是宣帝派人暗中引導的,像那些心懷叵測之人想傳的流言,也很快就會被宣帝壓下。
此理類推,到時即便真有慕老夫人擔心的那種流言蜚語,太后和宣帝如果有心,將流言稍加引導,換個方向,簡直輕而易舉。又或者,也會像她小時候那樣,從不讓她接觸到那些可能傷害她的閒言。
平日這些道理本來知漪也是明白的,只是放到自己身上,就有點一葉障目了。
「知漪知道了。」知漪對太后彎眸,讓太后亦淺笑,又道,「其實慕老夫人所說之事,阿嬤和皇上早就商量過了。」
「咿?」知漪驚訝,「阿嬤從來都沒和我說過。」
「畢竟還早著呢,等全都布置好了再同酣寶兒說也不遲。」太后親昵地捏捏她秀氣小鼻子,「咱們酣寶兒只需要安安心心等著,當咱們宣朝最漂亮的小新娘、小皇后就行了。」
經過這兩月,太后似乎也接受了知漪要嫁給宣帝的事,不過平日還是會時不時地突然對宣帝發難一下,對此宣帝也只能見招拆招。
「那阿嬤和皇上什麼打算?」知漪疑惑看去。
太后忍不住輕戳了把粉嫩光滑的小臉蛋,「酣寶兒到時從你元涵哥哥府中嫁到皇宮,可好?」
信王府?這她還真的從未想過,之前猜測頂多是莊府。
似想到什麼,太后續道:「是哀家疏忽了,日後這稱呼是該改改,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亂叫了。」
沉吟片刻,太后止不住笑意,「以後……就直接喚元茂元涵的名字吧,至於你原來的姨母他們,可就該喚皇兄和皇嫂了……」
聞言知漪眼睛頓時睜得圓溜溜的,像只受驚的貓兒。叫信王為皇兄,信王妃為皇嫂,元茂哥哥和元涵哥哥成了她的侄兒,呃……
被她這可愛的模樣逗笑,亭中的幾個嬤嬤俱是眉眼彎下,「主子說得對,日後這稱呼上,姑娘可千萬不能叫錯了。」
「那姨母……」知漪頓了下,暫時還是沒能把那個稱呼叫出口,「信王妃他們都同意嗎?」
太后將她鬢邊髮絲繞到耳後,微笑道:「自然,他們那麼疼愛酣寶兒,還準備把酣寶兒的十里紅妝添成二十里呢。」
惜玉不免咋舌,很快低下頭,生怕被徐嬤嬤看到了自己不莊重的表情。
知漪托腮思考,太后也不擾她,過了許久才道:「不過這些,阿嬤和皇上都會看酣寶兒你自己的意願。如果你想回慕府,最後陪慕老夫人一段時日,我們自然不會幹預。」
自己想回慕府嗎?知漪知道,當然是不想的。慕府根本沒有她親近的人,之前會考慮慕老夫人的提議,更多還是因為她說到了不利之處,還有這些可能對大婚和皇上的影響。
但是太后表現出的意思,明顯是這些根本不必擔心。
慕老夫人擔心別人會覺得知漪是靠太后和皇上的寵愛過活,言語中還多加暗示有了娘家作為依靠,即便以後他們寵愛變淡也能有一席之地。但知漪從不會有這種擔憂,別人覺得天家無情,她卻是自小在宮中長大的,太后和皇上對自己如何,當然是自己最明白了。
想通了這些,知漪不再糾結,「就聽阿嬤和皇上的。」
太后一笑,對知漪的決定很是欣慰,不忘調侃道:「恐怕中間多了兩字吧,應該是聽皇上的,阿嬤猜得可對?」
小姑娘不依不撓往太后身上一膩,皺著小鼻子,「又取笑我,阿嬤變壞了。」
一老一小在涼亭中借著清風喁喁私語了片刻,溫情盡顯,那是與知漪同慕老夫人見面時截然不同的氛圍。旁邊伺候的嬤嬤宮女們無論目光或真心或假意,心中都十分羨慕。這樣和睦融洽的親情,即便在普通的市井人家,也沒常人想的那麼多,所以當它出現在天家時,便更顯得彌足珍貴。
「對了,酣寶兒今日怎麼沒念著找皇上了?」太后眉目滿是笑意,「黏了這麼多日,終於淡了?這可怎麼辦,還沒到大婚的日子呢。」
太后如今是逮著機會就要調侃一頓,知漪鼓著腮幫子望了眼,「皇上今日不是去了西郊大營嘛。」
「只是去看看而已,並非什麼大事。」這些事太后知道得倒清楚,輕笑道,「除了往日秋獮圍獵,酣寶兒可看過皇上動武的模樣?」
知漪想了想搖頭,平時他們出行都有一堆侍衛護著,她也沒怎麼看過宣帝練武。太后這麼一提,她還真想知道皇上除了射箭騎馬,會不會有像那些將軍侍衛一樣持長槍寶劍颯颯逼人的英姿。
「你那表哥莊澤卿如今正在宮中,哀家給你令牌,可讓他帶你去西郊大營。」太后輕眨眼,「說不定能看到皇上同平日不一樣的模樣。」
知漪也對視相眨,奇怪阿嬤怎麼會提出這樣的建議,按理來說大營不是不能隨便去嗎?不過……她確實很動心。
皇上的各種模樣,她都想知道。
太后如何看不出來,笑著輕撫小腦袋,「去吧,別忘了換個裝扮,不然營中出現了個漂亮的小姑娘,皇上可要不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