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偌大寂靜的皇宮中唯余敬和宮喧囂不止。
太后緩緩揉額,神色平淡,在宣帝邁入大殿時眼也未睜,「皇上來了。」
「母后。」宣帝目光掠過殿內,方才拖出去一批內侍,此時跪了一群宮女,個個額頭或青或紫,甚至滲出血來。顯然這已經不是第一輪審問,連番問訊下來,太后雖然只對確定了嫌疑的那幾人用過刑,但他人旁觀之下也不免心中惶恐,就算什麼都沒做,都先被太后這架勢嚇破了膽。
太后能親自『陪』著他們一輪又一輪的審問,便證明了怒氣之盛,敬和宮上下戰戰兢兢,無不驚惶。
早料到宣帝今夜會來,太后淡聲道:「皇上若想知道是什麼事,只消往旁邊小案上一看便知。」
宣帝皺眉,輕移兩步,便看到小案上形態奇異的小木人。
木人刻得粗糙,依稀看得出雕刻的是女孩兒模樣。整個被漆成血紅,看上去陰森詭異,旁邊整齊擺放著九根鋒芒閃爍的金針。宣帝已意識到是什麼,厲目一沉,渾身寒意陣陣,刺骨的冷氣自他周身圈圈發散而出,即便是一直低著頭未看見宣帝神色的宮人,也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盛夏的夜晚,寒氣竟似乎要涼入骨髓。
拿起木人,不出所料在背後看到了黃色符紙,符紙下刻的是生辰八字和姓名,上面的細小針孔說明那些金針正是從木人上面拔下。
宣朝如此信任藏雲寺,自然也相信這些所謂的魘咒之術,縱然宣帝只信小半,但在見到上面知漪的名字時已只剩怒氣和殺意。
太后睜開眼,命連總管再將今夜審問出的結果告訴宣帝。
那宮女名為小桃,月前才被安排到絳雪軒和原來的花匠一同打理花草。前幾日趁著無人注意時將木人丟到了花圃中,再隨意用泥土掩了掩,因著那塊向來是她負責的地兒,又在草木泥土下,並無人注意到。
查出小桃的來歷同慕府大有干係,但太后自是不信這表面的結果,慕家再怎麼糊塗,也不會派人來害知漪。慕府唯二有加害知漪動機的林氏和慕聽霜,一個在別莊中重疾纏身,一個被慕老夫人派人整日關在屋內,沒有時間,更沒有這個能耐去伸這種手。
懷疑之下太后連夜派人去查了小桃的家人,果不其然已是人去屋空。在附近街坊鄰里那打聽到的消息是突然有一日便沒了蹤影,而屋內的東西都還在,如果不是自己走得匆忙,就是措不及防被人擄走。
京中能有這種勢力,並將觸角伸至宮中,安排小桃到絳雪軒並且將木人帶進宮的人可不多。
查到這裡,太后便沒再細查,因為剩下的就是宣帝的事了。
「哀家真是老了。」太后語氣毫無起伏,「見不得這些勾心鬥角之事,更見不得這些事波及到哀家的小寶兒。哀家知道皇上政事繁忙,國事為重,這些也由不得皇上。」
語氣一轉,太后直視宣帝,「但事既已出了,皇上少不得便要抽些功夫去料理一番,給人一個交代。」
這人,指的自然是知漪。起初的情緒過後,太后此刻倒平靜得出奇,因為她知道這時最為震怒的定是自己這個兒子,她根本不必多說什麼。
她這兒子冷心冷情了小半輩子,好不容易碰到了能讓他如此牽腸掛肚放在心尖的知漪,無論誰想傷小姑娘半分,都會受到毫不留情的咬噬。
太后清楚,知漪儼然已成了她這兒子的逆鱗。
在這點性情上,宣帝同太后如出一轍,怒氣越盛,就顯得愈發平靜。他緩緩頷首,動作極慢,語調也如沉積多年的冰雪,緩緩自頂端流下,透著令人心顫神懼的冰冷,「母后說得是。想是朕近些年待他們太過溫和,才讓有些人忘了,這天下,到底是誰的天下。」
太后點頭,眼角一瞥他手中的木人,眼中飛快閃過一抹厭惡和驚懼,「哀家已令人去八仙山請了慧覺,大師暫時未去雲遊,這害人之物便等他來處置罷。」
「嗯。」
「知漪她……今夜可有異常?」
宣帝先搖頭,復皺眉沉思,「朕明早就傳太醫。」
說完他仍不放心,心思已經立刻飛回了宸光殿,「母后,夜已深,您先去歇息。朕已傳了王剛來,後續事宜便交由他去處置。」
「好,哀家正好也乏了。」太后望一眼宣帝,沉思道,「這幾日暫時攔著知漪回來,待哀家徹底清查了敬和宮再說,這由頭便交給皇上去想吧。」
太后先進了內殿休息,宣帝如來時一般快速,只在跨出大殿時瞥一眼殿中所跪宮女,便沉沉問了句,「這些人可有問題?」
連總管俯首道:「回皇上的話,這些人雖與此事無關,但查出了其他一些小問題,都是和慕姑娘有關。」
宣帝嗯一聲,轉眸踏出大殿,遠遠傳來一句,「不必留了。」
「是——」
那些宮女一驚,本就瑟瑟發抖的身軀被這句話徹底擊垮,或頹然癱坐在地,或在阻攔下瘋狂試圖叫冤。他們的問題確實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問題,放在平時無論太后或宣帝都不會在意,但在這種時刻,在宣帝才見過刻有宣帝姓名生辰的魘咒木人時,只能說正好撞到了槍口上。
對於知漪的安危,宣帝需要的是寧錯殺不放過,也是殺一儆百。
宸光殿偏殿,墨蘭墨菊被派守在寢殿外。外間有睡榻供二人休息,二人直接和衣而趟,眯眼淺眠,隨時準備聽候裡面小主子差遣。
夜色深沉中,兩人只聽得輕快迅速的腳步和殿門打開聲,忙起身步出,迎面差點撞上來勢迅速的宣帝。墨蘭嚇了一跳,餘光只瞥到一抹明黃便慌忙跪地,低聲道:「皇上——」
但她們連一個目光都沒被賞賜,轉眼宣帝已經風一般入了內間,正是知漪安睡之處。
墨蘭墨菊面面相覷,同時望向氣喘吁吁的安德福,「安總管,這是怎了?」
安德福搖頭擺手,半天才平了氣息。兩人都是宣帝的貼身宮女,他便言簡意賅道:「有人要害姑娘,太后娘娘和皇上都發怒了,你們幾個這兩日都小心些伺候。姑娘最近都會待在宸光殿,若是無事便多伺候姑娘,皇上那兒……」
話未言明,墨蘭她們已瞭然,心中對安德福萬分感激。
知漪臨睡前覺著悶熱,沒讓人關房內小窗。宣帝走進時便感覺到一陣夜風,微帶涼意的風掠過他直奔正中的香木睡榻,長長的薄紗帷幔垂至榻尾,輕風調皮掀起一角,正好露出裡面小姑娘瑩白的側臉,睡顏安寧怡人。
宣帝放慢腳步,走近香榻。
月色如水,自窗邊傾瀉至榻前,睡夢中的知漪微微偏頭,額前一層細密的汗水映入宣帝眼帘。
怪道小姑娘說悶熱,宣帝寬大的衣袖拂過知漪額間,眉宇間未完全平歇的急躁擔憂與被這睡顏安撫的平靜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極為奇異的感受,腳下仿佛生了根,再不願離去。視線停留那初初長成的清麗小臉,仿佛要藉此完全平息心緒。
之前見到那被漆成血紅的木人時,宣帝瞳孔急劇收縮,仿佛能透過那木人看到知漪背後眾多人森森的惡意。那惡意太過鮮明可怖,差一點,差一點就要真的傷到此時酣眠的小姑娘。
失了回主殿就寢的心思,宣帝在榻邊坐了許久不自知,如守著寶藏的雄獅,用尾巴圈起了領地和寶貝,就不願再離開。
他坐了多久,安德福等人便等了多久。他們不敢催,只能偶爾悄悄踮腳望一下,但只能看見他們皇上如磐石般紋絲不動的背影,仿佛被施了定身術,只有寬大的袍角偶爾會隨風輕晃。
「唔……」知漪夢中輕吟一聲,不適般動了動手指。她在夢中遇見了極盛的艷陽,光芒灼灼,熾熱得她汗流浹背,幾乎要忍受不住。
難受地小聲哼了幾句,知漪很快感到臉頰一陣清涼,她舒服地漾開笑臉,睡夢中的小臉十分愜意。伸手抓住那涼爽的來源,知漪放在臉頰蹭了蹭。
這動作太過可愛,讓宣帝終於露出笑意。被抓住的手指微微一動,似乎就感受到了小姑娘臉蛋上細小的茸毛。
「癢~」知漪嘟囔著軟聲念了句,勉勉強強支開眼皮,只感到熟悉的面容在眼前晃來晃去。
「皇上?」小姑娘疑惑地揉了揉眼睛,沒有完全清醒的她當自己還在做夢,便從被褥伸出手撒嬌道,「抱~」
宣帝一彎唇,俯身而下如願抱住了小姑娘。香香軟軟的小身體入懷,瞬間平復焦躁、填滿空虛。
知漪不甚清醒地眨了眨,迷迷糊糊順著宣帝手臂爬出被褥,只著了一身絲綢裡衣,便立刻感受到了夜間的涼風。
涼意一襲,知漪睫毛抖了下,瞬間清醒許多,才發現自己被牢牢摟在了熟悉的懷抱中。
「嗯?」知漪疑惑仰起臉蛋,「皇上怎麼會在這兒?」
剛離開睡榻的臉蛋帶著可愛的粉暈,更襯得膚色白嫩如霜、晶瑩剔透。
將知漪軟軟快要滑下去的身體往上抱了些,宣帝低聲道:「做了噩夢。」
知漪驚異地瞪大了眼,圓溜溜轉了個圈兒,粉嫩的唇微張,顯然被宣帝這話嚇得不輕。
宣帝輕笑出聲,終還是忍不住低下頭去,完完全全覆住了總是吐露出讓人心馳神搖的甜言蜜語,令他覬覦已久的小姑娘。
月光搖曳,倒映出兩道一大一小卻近乎重合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