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
焚元古境之後,秋女回宮,閉門不出,靜心養傷。
一日,她下人間,到常去的酒樓里聽戲。
台上的戲曲咿咿呀呀,她坐在二樓的雅間裡,青蔥一樣的指尖挑開紗帳,此時正值人間秋冬季節,金風玉露,秋雨初霽,酒樓的庭院,迴廊九曲,馥郁的桂香飄進來,為本就曖昧的地方又增曖昧意味。
秋女對來來往往的人和嬌鶯燕語都沒什麼興趣,她只喜歡聽戲。
因而接下來一連十多日,她都在人間停留,就住在這個酒樓里。
富貴樓是京都最大的酒樓,出入來往皆權貴,後面的花柳巷,更是富人們的銷魂窟,秋女的容貌,很快被縱情聲色的權臣之子看上了。
午後,秋女坐在用帘子隔出的雅間裡,素手纖纖,柔軟的指腹點在溫熱的茶盞上,很快,便泛出點點嬌嫩的紅來,桌子上堆成小山的瓜子被她抓了一把,一顆一顆地數,像一隻在午後打盹的貓兒,眯著眼,越發現出撩人的媚色來。
來的是權臣的嫡長子。
他伸手拂開輕紗,目光在美人的眉目間流連了一會,尚算俊朗的臉龐上,現出一抹不加掩飾的驚艷之色。
「出去。」
秋女瞥了他一眼,目光從戲台上悠回來,話語並不客氣,可語調卻天生的帶著些勾人的意味,落在男人的耳朵里,比後面巷子深處里的頭牌,還要讓人意動。
「這位姑娘,我家公子是左丞府的……」得了美人的逐客令,袁湛也不惱,一個眼神下去,身邊的小廝已經得了意會,開始通報他的身份。
以往,這招一使出來,基本上可以說是無往不利。
這是第一次,秋女聽到有人在自己面前強調身份。
她掌心裡的瓜子撒了一地,落出清脆的串響。
「出去。」
秋女娥眉微蹙,聲音比方才重了些許。
但落在袁湛的耳朵里,沒什麼力道,倒和撒嬌沒什麼不同。
他甚至還上前,調情似的扣住了秋女的手腕。
秋女的眼神落在他的手上,再慢慢地往上滑,認真地審視了遍他的樣貌,手腕一動,五指微張,朝外一拂,眼前的兩人,身體上快速蔓延上一層薄冰,很快的,手不能動,口不能眼,就連臉上,都爬上了一層駭人的寒霜。
只有瞳孔,呈現出驚恐的收縮狀。
秋女伸手,用帕子細細地擦過被袁湛抓過的地方。
明明他沒使多大的力道,現在卻現出了一圈的紅。
人間有人間的規矩,神仙也不能夠亂來。
秋女現在能夠調動的靈力,只剩下一成不到的樣子。
她的手腕一路蜿蜒向上,最後,以一個極其輕佻的姿勢,抬起了袁湛的下顎,像是審視一條粘板上的魚一樣,她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沒有變化過,甚至,還帶上了星星點點的笑意。
「看在這張臉的份上。」
秋女又將他的下顎抬起來了些,逼著他與自己對視,「這回,就不與你計較。」
哪怕是在這等情況下,哪怕她說出的每一個字眼,都帶著威脅的意味。
對男人而言,這仍是削骨的聲音。
兩人神思恍惚地離開。
秋女也沒了聽戲的心思。
天將黑,華燈萬盞。
秋女閃身進了一條人煙稀少的巷子,她腳下的步子不急不慢,但每一步踏出,都是不小的距離,沒過多久,就從繁華的鬧市,到了郊外的叢林之中,她駕輕就熟地沿著一條小路穿進林子的小道上。
濃深的黑已經席捲了天地。
秋女正欲縱身躍上雲頭,就聽見了一聲模糊的痛哼聲。
她步子頓了頓,扒開及腰深的荒草,看見勉強睜著一隻眼的狼狽男子,後背衣襟全部被深褐色的血染透,氣息奄奄,狼狽又羸弱,烏髮被血打濕,染成一綹一綹,沾在面頰上,像是黑夜中綻開的一朵緋麗花朵。
一瞬間,像是眼前墜落了一顆流星,秋女竟生出了些許的心悸。
她將人翻過來,細細看了一遍面容,在記憶中搜尋熟悉的面孔,結果卻無功而返。
悲喜離合看得多了,她沒有立刻出手干預這樁生死因果,秋水眸中,含著水光和媚意,更多的,卻是一種清冷冷的無動於衷。
秋女遲疑了會,手心裡浮現出一塊留音玉,她問:「可知汾坷神君近來行蹤?」
那頭愣了一下。
在秋女宮中,汾坷神君這個字眼,其實甚少出現。
秋女並不喜歡這段天道定下的姻緣,這麼多年下來,她和汾坷連面都沒見過一次,在某種程度上,已經算是達成了心照不宣的協議。
秋女宮掌六界四季,內外都有人搜集各界情報,主要是各地各季的異常,但別的事情,特別是與主子有關的,都多多少少會注意一些。
沒有間隔多久,那頭就給來了回答。
「女君,查到了。」
那頭換了個稍顯成熟的女聲:「汾坷神君在十幾日前下凡應劫,有傳言另幾位神君也陪著下去玩了一遭。」
秋女眸光微閃,看著躺在自己腳邊不遠處,神志不清的男子,蹙著眉,有些頭疼地伸手捏了捏眉心處。
天道之緣。
第一次相見,在這樣不合時宜的情況下,看著滿臉血污的男子,她居然還能起別樣的心思,這根本不符合她顏控的一慣作風。
因為不合理,所以處處透著蹊蹺。
既然他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那麼這個忙,能幫還是幫一下。
只是秋女實在不是很想打破現下這樣相安無事,互不干涉的局面,她半眯著眼,美人倚樹,月下風華,樹葉摩挲,簌簌響動。
細碎而匆忙的腳步聲從盡頭奔到跟前。
秋女抬眸。
一個面若桃李的女子,嬌嬌怯怯,眼尾飛紅,單純又美好,看起來,是人間女子最天真爛漫的年紀。
她不知道像是在被什麼東西追趕著,到了秋女跟前,已經力竭,化為一隻雪白的兔子,滾到樹根邊,兩瓣鼻翼飛快地翕動,一副受了驚又實在跑不動的模樣。
秋女瞥了眼昏死過去的男子,又瞧了眼突然現出原形的小兔妖,眸光微閃。
她指尖輕輕點在小兔子的額心上。
兔子的身體顫了顫,很快,在如水的月色中變幻出人形來。
兩兩對視,兔妖的身體不可抑制地顫了顫。
膽子還挺小。
秋女無意與汾坷牽扯太多,她青蔥一樣的指尖點了點昏過去的男人,聲音清婉:「他若醒來問起,便說是你救了他,可懂了?」
兔妖懵懵懂懂,像是被她身上的仙氣嚇到了,一副既不敢點頭,又不敢搖頭的模樣,後頭一隻精怪無聲無息地逼近,她一張小臉,便成了皺巴巴的一團,嚇得眼淚水都在眼眶邊打架。
秋女衣袖舞動,後面的豺狼精便被突如其來的仙氣束縛住在原地吱哇亂叫,嘯聲從兇狠到示弱,再到低低的哀求,等到脫困,一溜煙地跑得沒了影。
兔妖繃直的身體鬆懈了些許。
秋女又將方才的話不緊不慢地重複了一遍,這一回,兔妖看了看昏死過去的男子,很小心地點了點頭。
秋女放心地走了,臨走前,身上的一顆寶珠溢出了噴霧狀的靈氣,朝汾坷籠罩過去。
之後的事情,秋女就沒有再理會。
她沒有再下過人間,一直待在秋女宮,靜習術法,休養生息。
慢慢的,有亂起的流言傳到秋女的耳里,說十三重天的汾坷神君愛上一隻兔妖,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在應劫結束之後還念念不忘,帶上了十三重天的財神觀,儼然有要取代秋女這段緣的趨勢。
每當聽到這些,秋女總是微不在意地一曬,沒有多言,也不急著發表意見、撇清關係。
財神真正出事那一天。
秋女才查完各界的四季天時,沒有發現異常,薰香爐子在窗口處擺著,才點燃的裊裊煙霧被風吹散了一半,剩下的紫藤香慢慢地侵入身體,秋女側臥在軟榻上,慢慢地闔眼,難得有了些睡意。
女侍才要拂袖揮滅燈盞,便瞧見了突然顫動不已的四季輪轉盤,像是開水沸騰一樣,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女君……」內侍面色一變,輕輕喚了一聲。
秋女早在輪盤顫動的一剎那,就睜開了眼睛,她起身,玉足白淨,緋衣如堆血,尾音纏著涼意:「人間出事了。」
確實出事了。
財神汾坷,這個十三重天除帝子之外的戰力巔峰,困住了整個人間皇宮,據說是為了給死去的兔妖報仇,以一己之力,施大術法,強行逆天,將自己一身的功德存於陣法之中,留住了兔妖的妖魂。
暴雨兜頭而下,四季顛覆,六界的時間線徹底錯亂。
秋女站在雲頭。
她第一次看到十三重天那麼多人齊齊現身。
那些往日高高在上,睥睨眾生的神君們,現在一個個站在暴雨之中,面龐嚴肅,沉默地被隔在那層結界之外。
帝子到了之後,依舊是一慣的直接作風。
他強行撕裂了結界。
衝進去把已經處於虛弱狀態的汾坷揪了出來。
蒲葉緊隨其後,手腕上的那串佛珠爆發出沖天的光芒,籠罩了整個被結界覆蓋的地方,試圖強行令法陣逆轉,時間線重回正軌。
十三重天上,果然都是些自大而狂妄的傢伙。
小神女趕來的時候,汾坷已經在十三重天的無望之虛渡他的天罰之雷了。
余瑤長發鬆散,鴉羽般的睫毛因為沾上了大顆的雨水,而現出一種朦朧的含糊的哭泣之態來,像是有點兒被嚇到了,她看了看被雷電包圍衝擊的汾坷,又看了看顧昀析,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顧昀析周身的氣勢太強,其他人都不太敢靠近,他長身玉立,黑髮如瀑,在萬千的雷霆映襯下,他周身沉冷,眼神陰鷙,瞳色極黑,比正在渡雷劫的汾坷看起來還要可怕一些。
余瑤咽了咽口水,難得傻愣的模樣,一邊看財神一邊走向顧昀析,她張口就要問事情原委,卻見顧昀析抬眸,下顎緊繃,一字一句,用了極陰冷的語調:「余瑤,你要是敢瞎談戀愛,就永遠別再踏足鯤鵬洞。」
圍觀到這裡,秋女的眼神,已然複雜了幾分。
她的氣息,在場的諸位怎麼會感應不出來。
不過是因著這段緣字里,十三重天不占理罷了。
蒲葉作為十三重天的老大哥,出來送秋女回秋女宮,男人溫潤如玉,哪怕是經歷了這樣讓六界笑話的事,也依舊顯得從容淡漠,骨子都透著一股神族的傲氣。
「今日情形,仙子也見了,待汾坷渡了劫,我讓他親自登門,解除這段姻緣。」
蒲葉轉了轉手腕上光芒暗淡下來的佛珠手釧,聲音里恰到好處地糅雜出了一絲惋惜之意:「是汾坷無福,委屈仙子了。」
秋女裙邊堆起一個卷,她的面容明艷,看不出悲喜,發生了這樣的事,她也依舊是優雅從容的模樣,既沒有被人看笑話的惱怒,也沒有被人憐憫的怨怪。
蒲葉頭一次細細打量了她,又很快地錯開了眼。
臨別前,秋女伸手,挽了挽耳邊的碎發,她垂著眸,看不出具體的神情,只聲音是清和柔婉的,像是秋日裡拂面而過的細風,她問:「神君若是他,會有今日之舉動嗎?」
蒲葉轉了轉手腕上的佛珠,捻出其中的一粒,聲音溫潤:「仙子。」
「我是佛修。」
心中只有佛。
眼中從不進美人。
男人的身影隨著風消失,天的盡頭,雷龍狂舞,聲勢浩大,永遠不會止歇一樣。
秋女玉足微掂,慢慢地抿了抿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