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2024-09-03 00:08:41 作者: 鍾僅
  第31章

  酒店浴室里霧氣裊繞,圓形陶瓷浴缸直徑兩米,邊上鑲嵌著一圈粗糙的鵝卵石,形態、顏色各異。記住本站域名

  謝昳閉上眼睛躺著,CireTrudon香薰淡淡的樺木和雪松味道讓人仿若置身於廣袤森林間的自然溫泉。

  在飛機上亂糟糟的腦袋逐漸沉浸下來。

  她開始思考之前堵在腦子裡又不願意去想的事情。

  自從那天在紀悠之的辦公室里看了那個視頻之後,她終於想清楚自己當年的選擇給他帶來的傷害或許更勝過那些她曾深信不疑的自由與財富。

  也就是那個時候開始,她不再想推開他,而是想要試著和他在一起。

  可這樣,必定會有巨大的風險。

  這件事情牽扯到了謝家、周家,還有她和江澤予,一旦被周家察覺出當年的端倪、東窗事發,他們三方都會受到巨大的打擊。

  好在自從五年前開始,謝川便逐漸把謝家的產業轉移到了國外。

  他原本是搞餐飲行業出身,中餐在國外市場很大,經過這麼多年的發展,國內的產業慢慢收攏,國外的市場反而形勢一片大好,所以便是這時候受到打擊也不會是滅頂之災。

  最大的風險還是江澤予。

  擇優目前雖說在中國網際網路行業里獨占鰲頭,可畢竟是一家成立才四五年的企業,在資本世界裡還沒完全站穩腳跟。

  而周家則是國內的老牌商業世家,不管是人脈、資源還是經濟實力都比擇優高了幾個等級。

  所以就算真的要和他攤牌,也得謹慎行事。

  微燙的水溫里,謝昳慢慢把腦袋也沉沒,想著當年那段驚心動魄的日子。

  大四那年,江澤予有過案底的事情不知道被誰捅了出來。

  各方猜測之下,流言滿天飛。

  幾天後,全校師生開始對他進行排擠、打擊,造謠和污衊的聲音絡繹不絕。

  短短一個月里,學校收到了各種匿名、實名的舉報信和各方家長的不滿。

  迫於壓力之下,教務處開了三次會,才最終決定沒有對他進行開除處理,只取消了保研資格。

  那段時間兩個人都過得艱難,江澤予默不作聲地承受來著外界的唾罵和壓力,從沒在她面前表露過一絲脆弱,卻瘋了一樣開始學習。

  他不僅得完成金融、自動化雙學位的畢業論文,為了提升自己的簡歷還參加了一個大學生編程大賽,更是開始做各種各樣的市場調研以及投簡歷。

  兩人便心照不宣地從不在對方面前提起這件事,只當無事發生。

  直到那一天。

  那天謝昳從紀悠之嘴裡知道,江澤予投出去的簡歷都在初審階段被刷了。

  她怕他心裡不好受,便故意說讓他陪她出去吃飯散散心。

  兩人去了學校附近一家江浙菜,正安安靜靜地吃著他愛吃的醃篤鮮,卻聽到隔壁桌意有所指的嘲諷。

  「自動化系的那誰不是好東西,他女朋友就是了?

  明知道他坐過牢還跟他在一起,不過是人以群分、一丘之貉罷了。」

  「對,我聽說他女朋友家裡賊有錢的,剛入學的時候她家裡就給學校捐過兩棟樓,指不定平時囂張跋扈、作惡多端,但背景太硬沒人敢動罷了。」

  「就是,你看她那高高在上的樣子,背後肯定沒少幹壞事,說不定S大這個學歷還是捐樓捐來的呢!」

  聽到這番話後,經歷了萬眾辱罵、簡歷被拒、保研資格被取消等沉重打擊卻都不為所動的少年,在那一霎那忽然被擊垮。

  他猛地站起身,「砰」的一聲掀翻了那張桌子,捏著拳頭,額角的青筋畢露,一臉凶戾的模樣宛如從地獄裡剛走出來:「我是坐過牢,要是再讓我聽到這種話,我不介意再坐一次。」

  那桌人隨即驚恐又厭惡,丟下飯錢匆匆離去,可發了脾氣的少年卻在原地站了許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只是慢慢地紅了眼睛。

  那天晚上,江澤予照例把謝昳送到公寓樓下,可分別的時候,他忽然提出要和她先分開一段時間。

  謝昳記得很清楚,那天夜風冰冷,彼時內心極為矛盾的少年顫抖著收回抱著她的手,沉默了許久許久。


  幾分鐘後,他低下頭,聲音啞得厲害,卻還是不忍心把話說得絕對:「昳昳,我們……我們暫時先分開一段時間。

  畢業之前……畢業之前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等這段時間過去以後,我會來找你。」

  他這段話說得斷斷續續、著實艱難,說完後又閉了閉眼睛,根本不敢看她:「到那個時候,等到我來找你的時候,你可不可以再相信我一次,以後我不會再讓人傷害你的。」

  謝昳聽得渾身發抖,又怎麼可能會同意呢?

  她咬牙切齒地給了他一個巴掌:「江澤予,你腦子裡都在想什麼呢?

  你以為你是誰啊,跟你在一起是我的決定,跟你分手也得由我來提。

  再說了,不就是那幾個傻子說了兩句話嗎?

  我從小到大聽過的難聽的話比這重千萬倍,你以為我會在乎這些?」

  她小的時候,謝川的現任老婆周婉玲,背地裡管她叫喪門星,咒她不得好死。

  親戚朋友們私底下罵她是雜種,可能都不是謝川的血脈。

  就連謝川,在謝秋意死後都屢屢責罵她頑劣不堪、死性不改。

  她什麼難聽的話沒有聽過?

  小區幽黃色的路燈下,謝昳近乎凶戾地吼他:「我長這麼大怕過什麼?

  我還就偏要陪你走過去,怎麼,你慫了?」

  黯夜沉沉,心情複雜的少年再啞口無言,只上前一步,眼睛發紅地狠狠吻住了他愛著的姑娘。

  後來的江澤予總是回想起那個夜晚,那個他明確地感受到被她愛著的夜晚。

  可他卻無法判斷,那感受是不是他的錯覺。

  在那段最艱難的時候,謝昳曾經強硬地、信誓旦旦地說要陪他走過去。

  可幾個月後,明明最難熬的日子快要過去,她卻提出了分手,還姿態高傲地、抬著下巴質問他:「江澤予,你家境貧困,還坐過牢,憑什麼認為我會陪你走到底。」

  說要陪他走過去的人是她,問他憑什麼認為她會陪他走到底的人,也是她。

  簡直像一本荒誕至極的諷刺小說。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那麼不甘心地一再挽留,才會瘋了一樣追到美國去,才會耿耿於懷了這麼許多年。

  ……

  那天的後來,江澤予第一次說了關於他的事情,那些事情在過去的三年裡他一度閉口不談。

  他從前一直覺得,就連法院都判了他的罪,那麼就算說出來,又有誰能相信他呢?

  可在那個晚上,在他愛著的女孩兒信誓旦旦地說要陪他走過那段艱難歲月之後,他忽然就想要告訴她一切。

  他急切地想要讓她知道,她沒有信錯人。

  於是江澤予告訴了謝昳有關於當年的所有事情,準確的來說,是他所知道的部分。

  在他知道的故事裡面,並沒有周家這一環,而只有一個名叫張秋紅的孕婦。

  江澤予當年入獄的罪名是故意傷害罪。

  高三畢業的那個暑假,高考分數出來後,他成了北京城的理科狀元。

  七月份,他拿到了T大的錄取通知書。

  江澤予當時就讀的學校是城東一所不算出名的高中,出一個北京城理科狀元實在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於是學校對此非常重視,做了許多的宣傳,還邀請了他回母校做招生演講。

  那天是七月中旬,北京城最熱的一天。

  下午兩點多,江澤予演講完,從學校回家,三十七八度的高溫下,街道上人煙罕見。

  從學校到他家的路上,有一個老舊的居民區,他騎車經過,恰好碰見一個買菜回來的孕婦滿頭大汗地倒在小區門口,模樣很是痛苦。

  水泥地面滾燙,那孕婦側著身子摔在地上,難受地哀嚎著。

  她身子笨重,幾次輾轉著想要爬起來,卻一次次摔倒在地。

  小區門口空無一人,空氣里熱浪翻滾,只留有夏日的蟬鳴聲陣陣。

  江澤予雖說向來性子冷清又混不吝,可當年年方十八歲的他對這個社會仍然抱有極大的善意,更何況,他的親生母親就是因為生他的時候難產而亡。


  這讓他對所有的孕婦,都存在著強烈的惻隱之心。

  於是那會兒聽到一位孕婦的呼救聲,他幾乎沒有猶豫便停了車,匆忙地上前幾步扶起她。

  經過短暫的溝通,江澤予才知道那孕婦的家住在離這裡不遠處的巷子裡。

  孕婦聲稱自己崴到了腳,苦苦哀求他扶自己回去,還連連保證她家離這裡來回不過十分鐘路程,不會耽誤他太多時間。

  江澤予沒有猶豫,點點頭,鎖了自行車扶著她往巷子裡走去。

  那條巷子的兩旁都是七八十年代的老式居民區,非常偏僻,在這擁擠的北京城裡顯得相當冷清……就連兩旁的停車位都只稀稀拉拉停了幾輛車。

  自然也就沒有監控攝像頭。

  他順著孕婦的指示,扶著她往朝北的方向一直走,石板路並不平坦,期間那孕婦不慎被一塊凸起的石子絆了一下,手裡裝滿菜的袋子砸在地上,在那其中,她購置的一小袋半凝固的「豬血」砸了一地。

  也沾滿了江澤予的褲腳。

  孕婦當即惶恐地道歉,還提出可以幫他洗褲子。

  江澤予想著自己就要回家,於是拒絕了她的好意,只送她到門口。

  十五分鐘後,他原路返回,騎上車子回了家,只當這是尋常的一天裡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卻絲毫沒有預料到一個針對他的圈套正在一步步收緊。

  一個星期之後,江澤予在家附近的超市里被圍捕,警方抓人的同時,出示了法院出具的一張逮捕令。

  那張逮捕令上明確地寫了,一周之前,張秋紅女士對他提起了刑事訴訟,控告他在沒有監控的巷子裡對她實施了毫無人性的人身傷害,導致她流產。

  張秋紅,便是那天在巷子裡的那個孕婦。

  張秋紅報案之後,警方根據她的供述,進行了為期一周的證據搜集和偵察階段。

  初步的證據顯示,這件事情並非虛構,於是警方批准立案,並立刻向地方法院申請了逮捕令。

  江澤予那時候並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只當他們搞錯了人,可他看完了那張逮捕令之後,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並且感到毛骨悚然。

  他想起一周前,他扶著那位孕婦到她家門口後,她還一臉和善地拉著他話家常,還問了他是哪個學校的,說是想要過幾天親自去學校里感謝他。

  可短短几天后,那位看著人畜無害的寬厚婦人便徹底變了一副嘴臉,竟然對他反咬一口。

  江澤予被抓捕後,經過了憤怒、難以置信和慌亂之後,最終冷靜下來,在被告人口供中條理清晰地講述了當天發生的事情為自己辯解,還申請了司法法律援助。

  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噩夢這個時候才開始。

  幾份幾乎是「實錘」的罪證打得他措手不及……醫院開具的孕婦流產證明、被毆打致傷殘證明,以及一份對他極為不利的監控記錄。

  小區門口裝有監控攝像頭,監控記錄里顯示,他於當天下午兩點二十五分扶著孕婦進了巷子,又在兩點四十二分出了巷子,時間與孕婦診斷書上的受傷時間大致相符。

  更致命的是,監控攝像頭裡非常清晰地拍到了他走出巷子時沾滿了斑斑血跡的褲腳。

  江澤予當即經由前來法律援助的律師之口提出申辯,強調他的褲角只是沾上了張秋紅購置的豬血,這一切都是她在污衊他。

  他在提出申辯後,警方立即出動,從他家搜尋到了那條褲子。

  經過檢驗,褲腳上反覆清洗後依舊殘留的血跡明顯與張秋紅的血液一致,事實證明,在這一項證據上,是被告在撒謊。

  這便是鐵證如山了。

  當年這件事情著實古怪,兩方各執一詞、令人費解。

  警方也擔心會判錯案,於是對於被告人江澤予提出的質疑進行了精密的偵察,可最終得到的結論是受害者張秋紅平時為人和善,與被告人之間也並無任何糾葛,不存在陷害的動機。

  反而是被告人擁有傷害孕婦的動機。

  ……張秋紅在第二次陳述時,回憶了江澤予在毆打她的時候,面目猙獰地反覆咆哮:「生孩子會死的,為什麼要懷孕?

  既然會死,又為什麼要把孩子生下來?

  你以為你的孩子就願意嗎?」

  警方就她的這番話做了調查,這才發現被告的母親十八年前為了生下他難產去世,以至於他一直在單親家庭中長大,性格孤僻冷清。


  警方由此合理猜測,他極有可能在這樣不正常的童年氛圍里,產生了極度扭曲的心理。

  至此,人證物證具在,甚至連動機也有了,一切塵埃落定,張秋紅對江澤予的人身傷害指控成立,法院判處江澤予兩年有期徒刑。

  事後來看,其實當時的警方並非酒囊飯袋,只可惜針對江澤予的圈套設計得太過精密,一環扣一環,甚至極為恐怖地把握了人心……

  褲腳的血跡一事,背後的操盤人早就料到江澤予會提出申辯,也料到他的申辯會與證據不符,從而讓警方對他產生極度的不信任,也就間接推動了警方認定他罪名成立。

  再者,背後人利用張秋紅和江澤予的「素不相識」,讓警方自然而然產生了合理的邏輯鏈,也就是說如果張秋紅不是真的聽到江澤予說了那些話,是不可能編造出和他身世相關的「動機」的。

  那麼真相也就只有一個,他們不得不相信,這個年僅十八歲的少年,由於年幼喪母導致了極度的心理扭曲,在特定場景觸發下,對這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孕婦實施了慘無人道的暴力行為。

  以上這些細節,就是這場圈套中設計得最為巧妙的部分。

  在這場陷害之中,周子駿從始至終都沒有露過面,所以江澤予到今天都百思不得其解,當年那位孕婦到底為什麼費盡心思地陷害他。

  而且她的目的並非是要補償,她的全部訴求似乎只是想要讓他坐牢。

  他出生市井,自幼喪母,父親不過是一名普通的商販,家境普通根本不可能得罪什麼人,更遑論得罪一位素不相識的孕婦。

  就連謝昳,也是在聽完江澤予的全部講述後,借著謝川的人脈關係和經濟實力,有針對性地查了好幾個月,機緣巧合之下才逐漸摸清了真相,也得知了周子駿在這背後所做的一切。

  也知道了他想要整江澤予的理由。

  這般攻心算計的背後,竟然不是仇深似海,更非什麼驚人宿怨。

  那理由,實在是太過可笑也太過悲哀。

  逐漸變涼的水溫沒過口鼻,謝昳在幾欲窒息的邊緣心跳加速、頭痛欲裂。

  她幾乎立刻便感受到了當年她得知真相後,心裡那極度的憤恨和疼痛,以及不顧一切想要報復的心情。

  那個人渣,就這麼輕描淡寫地,毀掉了她最愛的人的一生。

  樺木香薰的氣味逐漸滲透到水中,謝昳緩緩地探出頭來。

  水溫逐漸下降,涼意沁入皮膚,她卻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思緒翻飛間,謝昳忽然聽到浴室外有一個女人的聲音。

  她心下疑惑,這麼晚了,有誰來他們的房間?

  不會是那個大波浪?

  謝昳屏著呼吸仔細聽著,忽然覺得那聲音很耳熟。

  ……女人的聲音裡帶了幾分醉意,含糊不清、毫無邏輯地講著顛三倒四的中文。

  那聲音熟悉極了,倒像是……她自己的聲音!

  電腦里的那個視頻!

  謝昳頭皮炸裂、鮮血一下子湧上腦袋,她猛地從水裡坐起來,隨手抓了件浴袍裹住,迅速系好腰間的系帶,然後推開洗手間的門往外沖。

  果然,門開後視頻的聲音更加清晰地傳來。

  她聽到視頻里的自己醉醺醺地大聲嚎著:「嗚嗚嗚,你們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他,我每天都在想他,走路也想,吃飯也想,睡覺也想。」

  「還有,你們知道我有多虧嗎?

  我都沒有睡過他!我都沒有睡過他我就跟他分手了嗚嗚嗚……」

  謝昳:「……」

  她真的很想衝進視頻里,把那個喝酒喝到腦子壞掉的傻子女人的嘴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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