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2024-09-03 00:08:47 作者: 鍾僅
  第57章

  夜幕溫柔拉下,病房裡的燈光照出的那一小片天空,依舊可見大雪降落。記住本站域名

  護士長剛給仍然在昏睡中的謝昳拔下輸液針頭,旁邊就過來只手,十分自然妥帖地拿了棉片按住她手背上的針眼。

  五十來歲的護士長怔愣片刻,偏頭看去,發現是病人的男朋友。

  她滿意地笑了笑,對江澤予道:「你這小伙子不錯,細心、會心疼人。

  我每天照看這麼多病人,能把細節照顧到位的家屬不多。

  我家丫頭和你們差不多大,還沒有男朋友,我還真希望以後啊,她能找個像你這樣的。」

  江澤予聞言對她笑了笑,此時他換掉了在警局裡的那身襯衫西服,穿上了一身舒適的家居服,乾淨清爽的模樣完全看不出是個成功企業家,反倒像來陪女朋友住院的大學生。

  護士長顯然對這樣的男孩子十分有好感,何況江澤予已經被她列進了女婿標準之一,於是說話都笑眯眯的:「沒事兒,別擔心,剛剛最後一瓶水已經掛完了,一會兒睡飽了就能醒。」

  「嗯,謝謝您。」

  護士長點點頭,樂呵呵地出了門,還體貼地給「小兩口」關上了門。

  江澤予老老實實按了兩分鐘才扔掉棉片。

  謝昳地身上穿著之前護士給換的病號服襯衫,或許是睡得不太舒服,兩道長眉頭一直緊皺著。

  江澤予伸手撥開她散亂的長髮,這才發現她脖子和鎖骨處出了細密的汗,汗珠粘膩,難怪會不舒服。

  房間裡的暖氣溫度確實有些高。

  男人站起身,走去衛生間裡拿了一條乾淨毛巾,然後用熱水沾濕又擰到半干。

  他走回病床邊上,俯下……身子,動作輕柔地用溫熱毛巾給女孩子擦了擦臉。

  擦完臉之後,他又伸手解開她領口的扣子,想要擦擦她汗濕的脖頸和鎖骨。

  可當他在解第二顆扣子的時候,手腕忽地被攥緊,床上的人驀然睜眼,條件反射性地顫抖了一下,同時乾澀至極喉嚨里發出驚恐的嘶嘶聲。

  有那麼一瞬間,她半睜的那雙眼睛裡不再有璀璨星光,而是充盈著沉鬱的恐懼與深不見底的絕望。

  江澤予被她眼中的痛苦震懾住,當下便紅了眼睛,用另一隻手輕輕地撫摸她攥得緊緊的拳頭,哽著嗓音說:「昳昳,你看著我,是我。

  不要怕,一切都過去了,我在你身邊啊。」

  謝昳的眼神閃過一絲的迷茫,沉滯大腦似乎仍在判斷著眼睛接收的信息。

  和昏暗寒冷的酒窖里不同,眼前是病房裡純白的天花板和長條白熾燈。

  占據視野更大部分的,是一張她熟悉至極的英俊臉龐,過分漂亮的眉眼泛紅,和堅毅流暢的骨相相融合,仿佛新生藤曼一般,一寸一寸長進她的眼底。

  方才如經年沉疴般深深刻進骨子裡的絕望與驚恐在霎那間痊癒,謝昳張了張嘴,雙頰真切的疼痛感讓她知道這不是夢境。

  這是她的阿予啊。

  江澤予見她久久不語,心下有些慌亂:「怎麼樣,昳昳,胃還難受嗎?

  還有哪裡不舒服麼?」

  謝昳依舊沒有說話,睜著眼睛一瞬不順地盯著他看了許久,然後忽然伸出手,虛弱地勾住他的脖子向下使勁。

  她難以控制地吻住了他,甚至於動作有一些急促兇猛,咬著他下嘴唇的那股子勁兒,像是溺水之人抱住浮木的時候。

  幾分鐘後,唇分,謝昳輕輕地喘息著在江澤予耳邊說道:「阿予,一睜眼就能看見你,我很開心。」

  她回憶起那個冰冷的酒窖,期間混亂恐怖的細節她已經不願意再回想,可當時的心情卻不停湧現上來。

  在她被扯著頭髮拖進酒窖的時候,在周子駿瘋狂地捏著她的下巴給她灌酒的時候,在她因為胃痙攣疼得在地上縮成一團的時候,又或者在眼睜睜看著周子駿砸壞了一個酒瓶,拿著鋒利碎片獰笑著向她走過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竟然沒有想像中那麼怕死。

  從小到大,許多同學們羨慕她家境富裕,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可只有謝昳自己知道,她其實和門口孑然一身的流浪漢沒什麼區別,她沒有一個完整的家,沒有真正愛她的人,也沒有什麼想要做的事情。

  這個世界於她來說,似乎沒有太多東西值得去留念,甚至在美國的五年裡,她在失去了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視她如珍寶的少年後,曾經經歷過一次又一次的心理崩潰。

  那時候她不是沒有想到過一死了之。

  所以死亡又有什麼好怕的呢。

  ……但她如果真的死了,他肯定會難過的吧,明明他們這麼不容易,才重新走到一起。

  這念頭一起,她竟悲懼至極、難以控制地絕望起來。

  ……

  夜色已深,兩個人一整天都沒進食,緊張情緒鬆懈之後,飢腸轆轆的胃雙雙開始叫囂。

  大年初一,醫院附近的飯店關了十之。

  謝昳胃病復發,現在還吃不得刺激或者不好消化的食物,兩人於是點了份雞絲粥外賣。

  外賣小哥冒著風雪送餐,離開的時候拿到了一個大大的新年紅包,他本來以為是賀卡,上了電瓶車之後打開一看,被裡頭整整齊齊的一疊毛爺爺嚇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他不解地抬起頭看了看醫院的名字,沒毛病啊,而且剛剛那層不是精神科啊……

  病房裡,江澤予一邊耐心地餵謝昳喝粥,一邊簡意賅地和她解釋今天一整天發生的事情,以及他和周子揚一直以來的合作和籌謀,當然,他略過了其中危險的部分。

  見多識廣如謝大博主,也在聽到這一系列細思極恐的安排之後,沒出息地瞪大了雙眼……這一連串的謀劃,包括怎麼勸服劉秘書、那份精神診斷書、以及周子揚與周擅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實在是環環相扣,太過於精妙。

  她簡直要以為自己是某部權謀劇的女主了。

  謝昳品味許久之後,依舊有些咋舌:「也就是說,你竟然真的利用網際網路的資訊推送,把劉秘書變成咱們這邊的人了?」

  這方法簡直讓她覺得匪夷所思,可細想之下卻實在是極妙,現代人有哪個離得開網絡,而網絡上形形色色的諮詢,能夠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鑽進每個人的思維和認知,那種潛移默化的力量異常可怕。

  「我記得劉秘書跟著周奕已經十幾年了吧,並且他的父親是周奕父親的秘書,這要是放在古代,劉家可以說是周家的家臣了。

  當年謝川曾經也想過要不要收買劉秘書,但最後思來想去還是擔心風險太大,反而會暴露。」

  謝昳張嘴,喝了一口男人餵的雞絲粥,咕噥著給了極高的評價:「唔,阿予,你這一招實在高明,簡直就是殺人於無形。」

  江澤予從床頭柜上抽了張紙給她擦了擦嘴角,而後又遞了一勺粥:「究其根本,還是源於周奕為人太狠辣,對待下屬也一樣。

  這十幾年裡,劉秘書作為他的心腹,對他的懼怕遠遠大於恩情,這次周奕又把這麼燙手的事丟給他做,卻沒有給他足夠的心理保障,劉秘書最後會產生猜忌和他離心也是難免,我不過是充當個背後推手。」

  「不管怎麼樣,昳昳,這件事情到這裡就徹底過去了,往後,不會有人再傷害你……」,男人說到這裡,心有餘悸般深深吸了口氣,他低下頭,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啞聲說道,「我保證。」

  諾言比千金重。

  夜色蒼茫,雪花與大地熱烈親吻,狂風卷葉,而他,從來沒有辜負她。

  謝昳眨了眨眼睛,忽然湊過去親了口男人的臉頰,嘴上沒蹭乾淨的粥糊沾了他一臉。

  她從來都知道她的阿予智慧膽識統統過人,卻仍是判斷錯誤低估了他。

  原來,時間已經給了二十二歲那年痛不欲生的謝昳最好的禮物。

  在她離開的這五年裡,她愛的人於這兇猛叢林中迅速廝殺並成長,如今成了這般威風凜凜的模樣。

  他是領地之王,卻願意把柔軟懷抱給她,用尖利爪牙護她在懷。

  謝昳伸出纖細手指,在他臉上蹭了蹭,然後挑了挑眉半是玩笑辦是認真道:「三個月的青椒炒肉蓋飯,還真沒有白送,早知道當初我就該對你好一些,不是松露鵝肝也該是海參鮑魚的。」

  她吸了吸鼻子,平時很兇,但笑起來很甜,兩隻眼睛彎起來,乖得像個孩子:「阿予,謝謝你呀,你最近工作忙不忙?

  找個時間,我們一起去一趟拉薩,好不好?」

  她在昏迷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她還不想死,她都沒有跟他一起去拉薩呢,明明五年前就說好的。


  ……

  一個月後。

  北京城,某封閉式精神病院。

  這已經是鄭醫生第五次到主任辦公室告狀了:「主任,三號病房那個病人情緒非常暴躁,要死要活的。

  從入院到現在,不僅各種自殘,還抓傷了好幾個護士。

  昨天下午我和周大夫他們幾個合起來才綁住他,結果晚上剛鬆開繩子就又發作,病床都險些被他拆了。

  他還口口聲聲說自己沒病,說要去告我們?

  精神病患者有哪個會說自己有病的?

  我看他是病入骨髓,救不了了!」

  辦公桌後,年近花甲的劉主任翻著病例,面無表情地聽著他長篇大論的抱怨,耐心聽完全部才肅色道:「小鄭,你工作才一個月,見過的病人有限,平時少說話,多積累經驗,干我們這一行,首先就要有極強的心理素質。

  患者現在情況怎麼樣?」

  鄭醫生挨了訓,立刻摸摸鼻子道:「口服思諾思已經沒有效果了,我剛給他打了鎮定劑。」

  劉主任點點頭,取下鼻樑上架著的老花眼鏡,沉思了片刻後說道:「準備一下,下周給他做個腦部立體定向手術吧,明天開個會診,考慮一下對患者採取雙側前扣帶回及雙側或單側杏仁核毀損術。」

  他話音剛落,鄭醫生便猶豫道:「這……主任,對於普通的精神病人,腦部手術一般做得不多,臨床上大多數還是靠藥物治療……」

  鄭醫生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劉主任冷哼了一聲道:「正常情況確實是那樣,但三號房是普通病人嗎?

  Taylor醫生的診斷書你看過了吧,他這是難治性的精神分裂症和躁鬱症,還具有極度暴力傾向和反社會型人格障礙。

  三號房身上背了好幾樁案子,其中有個剛剛成年的女孩子,就因為被他強……奸、虐待,回去就割腕了,好在搶救及時,沒有出人命。」

  劉主任皺著眉,從辦公桌上那堆雜亂的論文中找出幾篇丟給鄭醫生:「你把這幾篇論文拿回去看一下,數據證明,腦部定向手術對於他這種有強烈暴力傾向、反社會心理的重症精神分裂患者非常有效。」

  他說著抬起手揉揉眉心:「並且,家屬也同意了。」

  ……

  與此同時,兩千多公里之外的青海省,一趟從北京始發的特快火車慢慢停靠在格爾木站。

  這趟列車的終點是西藏,拉薩。

  經過了二十多個小時的旅程,疲憊感消弭了旅客們眼裡的興奮和新鮮感,車廂里除了零星幾個上下車的旅客們搬動行李發出的聲響以外,異常的安靜。

  其中一節高級臥鋪車廂中,謝昳靠坐在床頭,看著窗外湛藍的天空。

  明明是同一片天空,在不同的地段卻展露著不同的模樣,一路過來,似乎是造物主用修圖軟體一點一點吸掉了灰色的雜誌,露出了天空的本來面貌。

  高遠,又藍得純粹。

  她看了一會兒那天空,眼睛有點酸,便拿起那個諾基亞手機玩俄羅斯方塊……一個月來,這個手機她一直習慣性地帶在身上,走到哪兒都不忘揣進兜里。

  驟然打開遊戲,沒來得及關的遊戲音吵醒了床裡頭在補覺的男人。

  「昳昳……」,江澤予閉著眼,伸出胳膊抱住謝昳的腰,把腦袋貼在她腿上,「到哪兒了?」

  列車上的單人床非常窄,擠下兩個人不容易,可兩人卻心照不宣地把包廂里另外一張床當成了行李架。

  江澤予看了一眼謝昳的手機屏幕,她手速飛快,指尖一層一層填滿的俄羅斯方塊被消除,手機發出愉悅的「滴滴」聲。

  短暫的列車開動,行駛在鐵道上,發出「哐當哐當」的雜音。

  江澤予翻了個身躺平,看著白晃晃的車廂頂。

  「為什麼只按了『2』啊。」

  他的聲音很輕,在這嘈雜的背景音里顯得微不足道,可話音剛落,就感覺到懷裡的人渾身一僵。

  江澤予沒有再問。

  謝昳僵著身子繼續玩俄羅斯方塊,卻心不在焉起來,兩分鐘不到就死了,連平常半分的水準都夠不上。

  謝昳把手機放在一邊,沉默了許久後,半開玩笑道:「我還以為你不會問呢。」


  他那麼聰明,她便沒想要用蹩腳理由辯解。

  當時周子駿把她拖到地窖里,將她的手機從包里翻出來,踩得稀碎。

  謝昳自知逃不掉,於是趁著他轉身挑紅酒的間隙,拿出這個諾基亞發送求助簡訊。

  長按數字「1」會發給她的阿予,長按數字「2」則是韓警官。

  謝昳第一反應就是兩個都按,何況諾基亞小小的九宮格鍵盤,「1」和「2」靠得那麼近,其實可以一起按。

  但就在她快要按下去的時候,她猶豫了。

  她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個廢舊工廠……正是因為當初她藏著懇求和無助的笑容,才讓他從此卷進這命運的殘酷漩渦里,背負了那麼多的磨難與痛苦。

  最是青春年少、意氣風發的年紀,他在監獄裡度過了痛苦的兩年,此後被人詬病、不論多麼努力都被這社會否定、喪失了所有的公平機會,甚至於……他連唯一的親人都失去了。

  所以謝昳沒有按,她不敢按。

  ……他好不容易活成如今燦爛模樣,她只希望他永遠平安,不被傷害,不用失去。

  此時,開往拉薩的火車上,謝昳低著頭看著床單上的一個線頭,想了很久很久。

  她覺得這輩子總得有次審判的,他也應該知道一切,知道他父親為他做的一切。

  窗外白雲朵朵,她的聲音輕得像歸來候鳥。

  「阿予,你知道在你入獄之後,叔叔曾經不停地尋求方法上訴嗎?

  他後來生病去世,也是因為思慮成疾。」

  江澤予雖然沒能跟上她跳躍的思維,怔愣片刻後,仍然沉聲答道:「嗯,我知道。

  我爸不讓親戚朋友們告訴我,但我其實猜到了……那段時間我為他辦喪事,收拾他的遺物時發現了他寫的上訴書,一本字典厚的一沓手寫書,整整齊齊壓在書桌抽屜里,旁邊就放著我從小到大拿的獎狀。

  我現在還能背出來。」

  「『我的兒子從小品學兼優,是北京城的高考狀元。

  他母親去世後,我一個人如父亦如母,我沒有辜負我的妻子,我盡力學會怎樣教育他、照顧他,我把他好好地帶大了。

  他對我孝順,對鄰里和善,對學業上進,基於這些,我堅決不能認同檢察官給出的結論,我的兒子不可能是一個缺愛的反社會者,他不可能做出報復社會的行為。

  』」

  時隔多年,他笑得還是有點難過:「他只有初中畢業的文化水平,小時候輔導我功課的時候,認得的字還沒有我全。

  那上訴書上面,其實有很多錯別字。」

  謝昳在聽到一半的時候就止不住掉了眼淚。

  對於那個青年喪妻、含辛茹苦的父親來說,兒子就是他的一切啊。

  可十二年前的那件事情,摧毀了他的兒子,也摧毀了他的驕傲,和他的世界。

  謝昳哽咽著,說出了一直一直藏在心裡不敢說出口的話:「阿予,你後悔嗎?

  後悔救了我。

  如果不是因為我,你不會坐牢,你父親也不會死,你本可以過上輕鬆、美滿的生活,不是嗎?

  那樣的話,說不定每周末你都可以回去,嘗一嘗你父親做的菜,和他一起喝杯酒,看個電視……」

  江澤予總算明白了她的思慮。

  他的女孩兒竟然想把這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攬。

  邪惡的人做了多少壞事都無感,可善良的人卻常常心懷愧疚。

  他坐起身,笑著颳了刮她鼻子:「我的小姑娘當時上大學的時候就一根筋,每次做邏輯題都會錯,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這麼笨,邏輯混亂、分不清因果對象。」

  「你怎麼能因為這事兒責怪自己呢?

  傷害我的、傷害我父親的,從來就不是你啊,你是那件事情的受害者,不是施害者。

  我爸從小就教導我,善有善報、不以善小而不為。

  我長到十八歲都吊兒郎當混不吝,沒能達到他的期許成為一個特正直的人,卻獨獨在成年時候做了這麼一件善事兒。

  他要是知道了,肯定會雙手叉腰對我說:『小子,這次做得不錯,不愧是你老子的兒子!』」

  火車逐漸靠近西藏,空氣里似乎都有了古老又神秘的檀香味,江澤予咬著他的小姑娘的耳朵,替她一點一點擦掉眼淚。

  ……「這世界上的惡意我們沒法控制,卻不能因為惡意就拒絕傳達善意。

  從今往後我願意一直善良,因為我得對得起老天給我最大的恩賜。」

  「我這樣的人,此生有幸遇見你,我永遠不後悔。」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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