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子打起竹簾發出一陣輕響,一個姿態嫻雅的婦人牽著個五六歲的女童,帶著幾個僕婦,施施然地穿過垂帷,繞過屏風,向床邊走來。
曾氏看起來不過三十許,膚色不怎麼白皙,勝在勻淨細膩,五官俏麗,只可惜左耳下一大塊暗紅胎記一直延伸到脖頸,生生把個別有風味的美人變作了無鹽。她的打扮家常又素淨,一根白玉簪將滿頭青絲綰作婦人髻,暗紫襦衫,玄色下裾,外面罩了件淺紫地小茱萸紋錦裲襠,襦衫袖子窄小,不是如今時興的式樣。
鍾薈知道一些舊姓世家高標門第,自恃身份,外間風俗越是嬗變,就越是因循守舊,鍾家倒是不興這些,鍾老太爺本人尚褒衣博帶,若不是上了年紀畏寒,說不得也像時下京都少年一樣袒胸露腹。鍾家有這個底氣,就是上御街裸奔也沒人敢說他們不是當世衣冠。
眼前這個又是和哪家沾親帶故的?鍾薈在心裡把數得上號的膏腴之族羅列出來,將千絲萬縷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縷了縷,印象中並沒有這樣一號人。
鍾薈欲起身行禮,曾氏輕輕地按著她的雙肩著她躺下:「跟母親何須多這些虛禮,今日身上可爽利些了?」
鍾薈本就是虛客套,便從善如流地躺了回去,畢恭畢敬道:「勞母親惦念,晨起服了藥,發了一身汗,現下好多了,女兒不孝,不能在母親膝下承歡,反累得母親與三妹探望,著實慚愧得很。」
「看看這孩子,病了一場可是糊塗了,說的什麼胡話,你雖不是我親生,卻是在我手底下長大,怎麼大了倒跟阿娘生分起來了。」曾氏輕笑一聲,扯過四娘子道,「你不是時常念叨著你阿姊麼?」
三娘子不情不願地挪動了數寸,敷衍地喚了聲阿姊,就垂著頭擺弄起腰間的紫玉雙魚佩來,鍾薈不瞎,自然看得出三娘子與她的手足情稀薄得很,還頗看不上她。
女童梳著雙丫髻,著一身半新不舊的衣裳,身上沒什麼顯眼的珠翠首飾,只手腕上戴了一對細細的素金鐲子。她的容貌與曾氏有七八分相似,眉眼仿佛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那些不甚相似的地方卻生得青出於藍,兼之膚色白皙,沒有那塊遺憾的胎記,雖比鍾薈所占的這具身軀略遜一籌,也已是十分難得的美人坯子了。
鍾薈不至於和個小童計較,大人有大量地笑著寒暄道:「三妹這向可好?聽說前日夫子又誇讚你靈慧穎悟,孝經可能誦了?」說罷吩咐蒲桃去取果子和蜜水與她吃,又命阿棗搬胡床來。
三娘子雖自視甚高,但並非不通人情,相反還十分早慧,敏銳地從她的問話里品出一分居高臨下來,心裡不屑又詫異,她這個阿姊斗大的字不識幾個,又託病在床上賴了幾個月,倒有臉提這一茬?有心看她出乖露醜,眼珠一轉道:「已經粗通了。只是阿兄方學了《諫諍章》,秦夫子道待他學完才能接著講論語。」
她講到這裡撇撇嘴,對這個拖後腿的庶兄很不滿,虧得還比她年長一歲,像塊頑石一樣不開竅:「這幾日左右閒來無事,便先翻看起來,今日讀到《八脩篇》「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一節,卻不太明白,阿姊可否為我釋疑?」
鍾薈看著她一臉不懷好意,感到莫名奇妙,她自己三歲開蒙四歲誦論語,料想原身就算再不成器,畢竟已經八歲,斷沒有連論語都不通的道理。
剛要斟酌著開口,卻見曾氏伸出一根尖尖的手指點了點女兒的腦袋,嗔怪道:「瞎胡鬧,你阿姊哪知道這個,以為都像你,不愛花不愛粉,就愛讀那勞什子書。咱們阿嬰可不興學她這樣,女子本就不必學富五車,能識得幾個字,把一篇女誡讀熟便罷了。」
鍾大才女感到自己被劈頭蓋臉地摁了個不學無術的戳,顏面盡失卻無能為力。
這種話只能哄騙哄騙三歲稚子,若沒有父母師長刻意引導,哪個孩童不愛嬉鬧玩耍,偏愛之乎者也?她自認已經算是有定力的了,也非得日日靠著父母師長耳提面命才能安坐一時半刻。
三娘子還是七情上面的年紀,不以為然地撅起嘴:「但是那鍾十一娘、衛七娘……」
「鍾、衛、裴、荀是什麼人家?我們又是什麼人家?」曾氏皺著眉,輕輕拂了拂衣袖,仿佛要把四娘子的妄念一併拂落,「人最緊要是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重,多學學你阿姊,讓阿娘省點心。」
鍾薈簡直不知道這是在誇她還是在罵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三娘子已經搶白道:「阿娘不用妄自菲薄,他們也不過是儀仗出身才負此盛名罷了,十歲誦五經又有何難?假以時日,女兒未必比哪個差了!」
饒是鍾薈也被她這氣吞山河的氣概震驚了,她雖有過目成誦之能,但倒背如流不難,真正融會貫通卻絕非易事,若無名師大儒指點和家學積澱,不知要走多少彎路。鍾薈是真真切切下過苦功、結結實實捱過板子的,斷然不敢說出容易二字。
「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曾氏嘴上叱責,眼裡卻噙著一點自豪的笑意。
「三妹真是志存高遠,我這做阿姊的實在慚愧。」鍾薈由衷感嘆道,半點沒摻假,她在那個年紀可沒有這般鴻鵠之志,成天想著躲懶溜出去看百戲而已。
「好孩子,你可別被你三妹帶歪了,夫子夸兩句尾巴就翹上天去了。」曾氏愛憐地撫了撫她的鬢髮道,「對了,上元節宮中新賞了絹帛,開春你們姊妹做幾身鮮亮的衣裳穿,還有娘娘另賞的各色珠玉香粉,一併送過來與你玩兒。」
宮裡的娘娘……鍾薈眼睛一亮,這句話實在是有大用處。今上後宮頗簡省,宮裡有位分的娘娘兩隻手數得出來,且多為世家女,鍾薈年幼時隔三岔五去宮裡玩,後來病篤,便不太入宮了,她不熟悉的除了新近入宮的裴淑媛,便是……
出身屠戶的姜婕妤。鍾薈想通此關不過一瞬,頓時如遭雷劈。
「阿嬰?」曾氏見她突然目光呆滯臉色煞白,露出擔憂的神色,「可是哪裡不適?」
鍾薈好容易把這晴空霹靂克化了,血色慢慢回到雙頰上:「不妨事,只是方才有些頭暈,讓母親憂心了。」
曾氏從懷中掏出絹帕,親手替她擦拭額角沁出的薄汗:「定是說了那麼久的話累著了,你好生歇息,快些把病養好,眼看著快到上巳,你們姊妹也出去鬆快鬆快。」
送走了曾氏母女,鍾薈把頭埋在錦被中灰心喪氣地躺了半晌,可憐她鍾十一娘讀了一肚子聖賢書,不曾學得半句粗語村言,否則還能咒罵兩句排遣一二。
有道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鍾家乃是四世三公的高門華族,世代簪瓔,滿門朱紫,鍾老太爺雖已致仕,門生故吏遍天下,將相岳牧悉出其門;鐘太傅以當朝帝師執鈞當軸,小輩中亦有多人出仕,平流進取,坐至公卿,指日可待。鍾薈是鐘太傅膝下獨女,說是天之驕女也不為過。
反觀姜家,鍾老太爺在朝堂上指點江山的時候,姜老太爺還在西市上屠豬宰羊。只因出了個傾國傾城的姜婕妤而驟然富貴。
從鐘鳴鼎食的世家嫡女到屠戶家的小娘子,不啻於從雲端跌落泥潭,鍾薈深切感受到何謂造化弄人,差點一個想不開再死上一死。
好在鍾家十一娘苟延殘喘十數年,那一點少年人的血氣方剛被抽絲剝繭地抽了個一乾二淨,織成一片無邊的耐心,雖然矯情的窮講究和臭毛病不少,卻頗有幾分堪破紅塵的缺心眼,天大的冤情沾上枕頭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第二天鍾薈一覺醒來,那一腔愁緒已經化了個七七八八,睜開眼睛覺得那朱紅艷紫的帷幔還挺喜慶,看多了竟也順眼起來,香藥不鍾意可以換,大不了重新合,反正方子都是現成記在心裡的。姜家雖然頂著屠戶之名,畢竟已經發了家,別的不說,阿堵物是盡有的。
只一個繼母心機手腕都不缺,似乎不怎麼好相與,但世事又豈能盡如人意?無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招拆招罷了。
造化畢竟待她不薄,若是讓她托生為黎元黔首,縱使她詩書滿腹,不還得土裡刨食?她是讀過春秋左氏傳、國語和史記的,知道民生多艱,遇到荒年更是賣兒鬻女,餓殍遍野,兩廂這麼一比較,姜家簡直是塊福地了,鍾薈覺著自己定能把這個姜屠戶家的二娘子當得風生水起。
當然後來她知道自己這定論下得太早,這就是後話了。
鍾薈任由思緒信馬由韁地遛了一圈,坐起身望見橫過窗前的杏枝不知何時已悄然抽出幾點新芽,枝頭一隻雛雀宛轉啁啾,一顆心也不由隨之輕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