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僕人領命套了車去城東醫館請大夫。
一行人抬著二娘子浩浩蕩蕩回去,蒲桃正趁著日頭好在庭院中翻曬冬衣。
近來連日陰雨,那些皮裘和夾著厚厚絲綿的衣裙、帔子放得都快生霉了,難得有一日風和日麗,這些衣裳大都金貴,有些還縫著寶石金珠,季嬤嬤手腳不乾不淨,蒲桃不敢放她一個人辦著差事,又不能交代給那兩個小的,是以自己留在院裡照看著。
曾氏一馬當先走在前頭,一見蒲桃和季嬤嬤,著急道:「你們快來幫忙,二娘子暈過去了,趕緊伺候她回屋裡躺下,搬動時小心別磕著碰著。」
蒲桃聞言趕緊拋下手裡的一件白外紅里的夾襦,緊抿著嘴唇,和大呼小叫的季嬤嬤一同急急忙忙穿過一庭院的錦綺,待看到頭歪在一邊「人事不省」的二娘子,耳邊轟隆一聲,眼前先黑了黑。
沒想到二娘子晨間活蹦亂跳地出了門,不過兩個時辰便橫著叫人抬了回來。怪道一早起來眼皮直跳,到底應在這上頭,早知如此曬什麼勞什子衣裳,無論如何也得跟了去。
當著曾氏的面不好多言,蒲桃便斜了那兩個小的一眼,阿棗低著頭把臉埋在胸口不敢看她,阿杏則抬著袖子不住抹眼,一邊抽抽噎噎,瞅著曾氏主僕不注意,方才露出一對陷在肉里的小眼睛,朝蒲桃眨巴眨巴地使了個眼色。
蒲桃何等的千伶百俐,當下會意,知是他們主僕幾個做的一場戲,雖然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卻也怨他們不知事,娘子年幼玩心重,做下人的不知規勸著,還跟著瞎胡鬧怎麼成?
鍾薈閉著眼睛在床上躺了會兒,左等右等還不見大夫來,曾氏像生了根似地坐在張胡床上,好整以暇地守在她床榻邊,時不時地還要「憂心忡忡」地拿絹帕擦拭擦拭她的額角,動作時袖子輕輕掃過鍾薈的鼻端,袖子裡大約藏了香囊等物,一陣香風撲鼻而來,鍾薈再也裝不下去,打了個噴嚏,嚶嚶醒轉過來,揉揉眼睛,迷迷瞪瞪地四下打量一回:「咦?我不是該在琅嬛閣罰跪的麼……母親您怎麼來了?」
曾氏撫著胸口直念「南無阿彌陀佛」,欣喜地道:「總算是醒了,阿嬰你可把阿娘嚇壞了,秦夫子也是,你阿兄年幼無知,他怎麼也由著他使性子!」
竟輕描淡寫地以「年幼無知」為藉口將姜曇生摘了出去,若她真的是八歲的姜明月,必然因此對嫡兄心生怨懟。
「怨不得阿兄,是女兒口無遮攔惹得他生氣……」鍾薈嘴上善解人意,臉上神色卻隱隱藏著怨忿。
「好孩子,母親知你懂事,回頭我好好勸誡你阿兄,下回必不叫他捉弄於你。」曾氏慈愛地用手指梳著她的髮絲,「暈倒」時阿棗便與她鬆開了髮髻,此時青絲散亂地鋪了一枕頭,姜明月的頭髮又黑又油亮,髮絲卻細而密。
曾氏心下瞭然,眸光一閃,又略帶無奈地嘆了口氣道:「你阿兄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阿娘何嘗不想嚴厲懲戒一二,奈何……總是叫你受委屈了。」
「母親莫要如此說,母親的難處阿嬰懂得。」鍾薈只想速速將曾氏打發了好指使婢子偷偷去小廚房傳膳,她一大早到現在只進了一隻一點兒也不酥的隔夜冷酥餅,早已餓得眼冒金星了。
曾氏又翻來覆去地安慰了會兒,話里話外無非就是她弟兄驕縱難以約束,她這個為人後母的千難萬難,一言以蔽之,你阿兄混帳,然而這事沒人為你出頭了。
鍾薈臉上的憤懣不甘越來越濃,曾氏看著煽的風點的火都起了效驗,火候差不多了,便推說有旁的事要走,又囑咐了季嬤嬤幾句飲食起居上的小心,吩咐等大夫看過診去回她一聲,方才「依依不捨」地離開了。
曾氏前腳離開,大夫後腳便到了,因是女眷,請來的這位比秦夫子還老,走兩步路渾似要他的命,一路上把領命的奴僕急得火燒火燎。
老大夫顫顫巍巍地伸出一隻布滿壽斑的手,搭在二娘子腕上半晌,只覺脈搏穩健有力,心知又是個裝病的,不覺有些氣惱,這些富貴人家的小郎君小娘子成日裡就知道拿大夫消遣,不曉得他們懸壺濟世很忙的麼?來時一段坑坑窪窪的爛路差點把他這把老骨頭顛散了。
「小娘子是如何暈過去的?」橫豎能領到診金,不過腹誹幾句便罷了,老大夫耐著性子問一旁下巴尖尖的俏麗小婢子。
「在園子裡水邊待了兩個時辰,」阿棗擔憂地問道,「三個月前還曾不慎落水,病了好些時日,大夫,我們娘子沒事吧?」
「那就是舊疾未痊癒,又兼風寒侵體,老夫開個方子,抓幾付藥,服一個旬日,若還不見起色老夫還來診治。」說罷便搖搖頭自去堂屋寫補身益氣的方子不提。
鍾薈將季嬤嬤支去廚房領膳,對蒲桃道:「你去開箱子取個二兩的銀餅子來,勞煩大夫順帶去二兄院裡走一遭。我離開時二兄還跪著,方才我就見他臉色不好,嘴唇泛白,這會兒應該回去了,叫大夫瞧一瞧放心些,若需藥石來回我便是……讓阿杏領路,再叫阿棗去知會夫人一聲。」該知道的人總是會知道的,難不成就許你掙賢名不許我做好人?
鍾薈自然知道與庶兄走得太近難免惹老太太不喜,不喜便不喜吧,她鍾十一娘何曾看別人眼色行事了?只要芯子還是這個,換十次殼也不能夠。
蒲桃很是訝異,二娘子一向對這個庶兄視若無睹,不知今日在琅嬛閣發生了什麼事,倒叫二郎入了她的眼,不過訝異歸訝異,她卻只是應了聲,取了鑰匙打開鑲銀紫檀木箱子,從姜明月這些年林林總總攢下的金銀花錠、餅子中挑出一塊,用青鍛囊裝了。
鍾薈躺在床上看著她忙碌,心道蒲桃就是這點好,心裡藏得住話,從不多嘴問東問西,想了想,又吩咐道:「你再去趟西廂,靠南牆從西往東數第二個架子,自上往下第三排,靠左第四冊和第五冊書,取了叫阿杏……等等……還是先取來與我,再拿支小筆,調些硃砂。」
蒲桃不過一時半刻便一一備齊,鍾薈坐起身,用硃砂筆隨意圈劃了一些字句,遞與蒲桃道:「裝個匣子一起交給二兄,還是你親自去一趟吧,替我帶句話,此書我讀不太懂,勞煩二兄得空時將圈劃之處與我疏一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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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薈沒料錯,姜悔在水邊跪足了三個時辰,起身時腿腳幾乎沒了知覺,肚腹中一陣陣抽疼,青白著一張臉,勉強由小僮阿寶攙扶著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到半道上便忍不住扶著廊柱吐了一回。
回去便發起燒來,阿寶伸手一摸竟燙得縮了回去,趕緊跑到院子裡,點頭哈腰陪著小心,向姜悔的乳母譚氏央告:「譚嬤嬤,您行行好,去回稟夫人一聲,與小郎君請個大夫吧。」
三郎姜恪的乳母楊氏在一旁說風涼話:「喲!病得多厲害呀?上回咱們三郎還是自個兒走道去醫館的呢!」
乳母譚氏一聽不得了,火燒眉毛似地折身回屋,捋起袖子叉著腰,一腳踏在屋檻上朝裡面高聲叫道:「什麼身嬌肉貴的人,一點子頭疼腦熱如何就要死不活了!請大夫?拿什麼請大夫?你那涎皮賴臉的親娘是給你留了金山還是銀山吶?知道爬床怎麼不知道擇個吉日!」
其他庶子庶女大多隨各自生母住在園子西北角,姜悔和三郎姜恪年歲稍長,生母又都不在這府中了,與父親的婢妾混居一處自然多有不便,早幾年曾氏便撥了前頭一個堆雜物的小偏院安置他們。
這個小院子地處偏僻,庭院也狹小,姜悔住的還是坐南朝北的倒房,原是儲物的,窗戶窄小,潮濕陰冷又昏暗。
姜悔躺在冷硬的床鋪上,手腳冰冷,脊背發麻,牙關不由自主地打起顫來。屋子裡雖有炭盆卻只有冷灰一堆,譚氏稱開春府上便不再向各院供炭,姜悔知道是被她貪墨了,卻也不多言語。
譚氏當年不明就裡地跟了個沒前程的主人,起先對襁褓中的嬰兒還有幾分心疼憐憫,經年累月地地消磨在這死氣沉沉的屋子裡不見天日,眼見著同一批入府的老媽子披金戴銀好不風光,久而久之怨氣便越來越深重,一張嘴也越發沒了把門。
有一剎那她恨不得二郎就此病死了,自己也好解脫出去另撿根高枝,不過到底是自己奶大的孩子,眼睜睜見他去死總是不落忍,終是耷拉著一張馬臉,打水絞了涼帕子覆在他額上。
老大夫得了個沉甸甸的緞囊,心裡頭的不情願紓解了不少,腳下的步子都不那麼蹣跚了,終於在譚嬤嬤罵罵咧咧地絞第四回帕子的時候趕到了姜悔院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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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薈才「醒轉」,飲食當然須清淡,就著幾碟綠油油的小菜用了一小碗赤粱粥,廢了許多口舌聽了一籮筐嘮叨,季嬤嬤才給加了一勺子肉糜。
待阿杏將床上的食案撤去,便有婢子來報,三老太太劉氏來看望二娘子。
鍾薈一掃臉上的憊懶,一雙眼睛亮得灼人,她等的人總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