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府的洗塵宴設在五日之後,期間不時有當地的士紳登門拜訪,鍾薈和衛琇兩人一個忙裡一個忙外,同在一座府邸中,白日裡卻難得碰上一面。
衛琇提前命家下人在臨淄城外貝丘一帶置辦了田莊,大部分的部曲和招撫收編的水匪都安置在那裡,那些水匪真刀實槍地殺過人,可畢竟不是正規軍,會騎射的更少,衛琇命阿寺馬不停蹄地加緊操練,整飭軍紀,然後再將他們打散了編入衛氏家兵中,如此一來,無論州郡兵能不能順利收回來,起碼他手裡有支一千來人的私兵了。
鍾薈離了洛京,總算有了些主母的樣子,有木有樣地操持起府內大大小小的事務來——京都帶來的家什器具要開箱歸置,一部分奴僕需要從當地採買,買來的人手要著人調教,她這邊收到的拜帖請帖都得一一回復。鍾薈忙得一饋十起,不過三日下頜便尖了下來,臉也有些蒼白,害得衛琇如臨大敵,以為她是水土不服飲食不調,京城帶來的大夫看了猶將信將疑,又命人去臨淄城裡請了當地的大夫看過,都說衛夫人身體無礙,衛琇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刺史府自是不如京城衛府一般層台累榭雕樑畫棟,不過也算得上軒敞別致,屋舍井然,他們連主帶仆加起來也沒有多少人,大部分院落都空著。
正院雖然已經修葺一新,不過畢竟是上一任刺史陶謨日常起居之處,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留著旁人的痕跡。此外鍾薈也嫌那院落太深,庭中一棵兩人合圍的古樟枝柯繁茂,遮天蔽日,將窗前的光擋去大半,鍾薈一邁入那棟房舍便覺黑黢黢的好不陰森壓抑,同衛十一郎一商量,兩人索性將正院鎖了,只留了一間堂屋待客用,自己去住花園東南面一處臨池的偏院。
小院子只有兩進,頗得籬邊天趣,庭中梨花勝雪,窗前竹影倩然,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透著安逸。
衛琇先前看圖紙時一眼相中這院子,見她果然挑了此處,忍不住因這份默契在心裡暗暗雀躍。
前任陶刺史革職後這府邸空了大半年,花園疏於打理,草木恣意生長,處處荒草叢生懸葛垂蘿,衛琇按著鍾薈的喜好親手畫了圖紙,提前數月從京都遣了構園營建的匠人和園丁,將原有的長松巨木和藤蘿香草修整一番,又從江南移了數千本篁竹來。
園子占地不廣,不過衛琇花了心思,花間隱榭,水際安亭,鍾薈步入其間只覺移步換景,玲瓏趣致,頗有可觀之處。正是桃穠李艷的時節,園中鶯啼恰恰,燕舞蝶忙,他們兩人住著也不覺冷清。
房前就是一泓曲水,兩岸芳蘭照影,水中蓮葉田田,小的若青錢,大的也不過如碗口,池上架了一座小小的木台。
鍾薈欣喜地指著那精巧的木台對衛琇道:「夏夜在此納涼一定甚是愜意,你撫琴,我……」
「吃果子。」衛琇在她後腦勺上摸了一把,順口接道,「就知道你喜歡。」
鍾薈本想說焚香烹茶,一時語塞,想了想似乎還是阿晏更懂她。
阿杏和阿棗都跟著她來了青州,呂嬤嬤年紀大了,鍾薈看出她戀闕懷鄉,便沒有強求。
阿杏近日有些水土不服,阿棗一離了船又生龍活虎起來,鎮日叉著腰訓斥這個調教那個,看著倒比在京城時還容光煥發。
二花照例在廊廡下安了家,許是初來乍到似乎還有些羞怯,十來天沒開嗓,一有風吹草動便炸起一身羽毛,在橫木上不安地跳來跳去,鍾薈怕它思鄉,叫人弄了只毛茸茸的小雞崽來,養在院子裡與它作伴,因它一身鵝黃色的絨毛,便喚作黃花。
***
差不多安頓下來,赴宴的日子也到了。
陳瓊任樂安郡太守,府邸原在樂安,因暫理一州事務,在青州治所臨淄又另置一宅,與刺史府只隔了兩條街,接風宴就設在此處。
衛琇入城之日陳瓊也在出郭相迎之列,鍾薈那時候在馬車上朝外看了一眼,只覺是個貌不出眾的中年男子,唯一出挑之處大約就是身形魁梧,比身旁的一眾下屬隨從高了半個頭有餘。
「在全州八郡所有太守中,陳瓊門第最高,人卻最平庸。」衛琇有備而來,早在京中便將這些事打探得一清二楚。
「難怪天子會選他,」鍾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家世身份鎮得住,才智平庸免得請神容易送神難,哼……」
她未說出口的那句話衛琇立即心領神會:司徒鈞真是好算計。
「他若是算得准早八百年海清河晏了,還用得著你在這裡替他們司徒家擦……那啥,這陳瓊莫非是個扮豬吃老虎的?」鍾薈皺皺鼻子不屑道,司徒對她來說也不過是一家一姓罷了,很難讓她生出什麼敬畏之感,夫婦倆私底下沒少評議當朝天子。
「那倒不是,」衛琇每每見她一本正經刻薄人便想笑,忍不住颳了刮她鼻子,「陳瓊不是什麼深藏不露之輩,原先他在京城為官,岳父與他打過交道,泰山看人向來很準的……」
「好了好了,你在背後誇誇就行了,當著面可別說,不知把他得意成什麼樣,」鍾薈笑著道,「不過旁的不好說,他挑女婿的眼光的確一流。」
衛琇仍舊不太適應夫人一天三頓變著法子誇他,臉霎時一紅,怕她發現了又笑話自己,裝模作樣地握拳咳嗽兩聲,接著道:「陳瓊這人庸懦,貴在有自知之明,沒什麼野心,他暫代刺史之位,一開始只是按部就班地安置流民,從朝廷撥下的錢糧中貪墨一部分中飽私囊,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憑陳氏在青州的根基和人望,只要不逾度,天子也是睜隻眼閉隻眼。
「不過大約半年之前,他的行事突然大變,去年秋季青兗一帶蝗災,天子又省吃儉用地擠出一筆錢糧發送下來......」衛琇說到此處看了一眼鍾薈。
鍾薈便會意:「這筆錢沒到災民手裡?難怪這一路走來途中那麼多流民......陳家不是富得流油麼?連這錢都敢貪,不怕夜半有冤鬼敲門麼?」
衛琇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蹭蹭她鼻尖:「我們家阿毛不也富得滋滋冒油麼?」
「好啊衛阿晏,長行市了,連你家夫人都敢取笑!」鍾薈笑罵一聲,往他胳膊上掐了一記,旋即反應過來,「啊呀,他要養兵?不對啊,他不是領著州郡兵麼?難不成司徒......天子拖欠軍餉了?」
「那倒不曾,」衛琇道,「自景帝罷州郡兵,如今青州兵不過區區兩千四百人,實際可能兩千都不到,且那些兵馬是從陶謨手上接下的,他只領了半年,遇事能否如臂使指還是兩說。你回想下我們沿途遇上的流民,有沒有什麼異狀?」
衛先生是個循循善誘的好師長,鍾薈先前被流民的慘狀所震懾,並未深想,此時經他一說,才發現了蹊蹺之處:「照理說天災後存留下來的該是青壯居多,可那些流民大多是老弱婦孺,這就說得通了......」
「話是這麼說,」鍾薈剛鬆開的眉頭又蹙了起來,「可是他養兵做什麼?謀反麼?」
鍾薈自小讀史長大的,說起謀反來輕描淡寫,是打從心底里不當一回事,饒是衛琇也有些無奈:「陳瓊這等人,擁兵自重多半是為了自保。」
「齊國要亂。」鍾薈當即明白過來。
衛琇欽佩又自豪地看了她一眼:「非但如此,陳瓊的嫡次子正與齊王膝下庶女雲麓鄉公主議親,這位鄉公主的同母兄長是齊王庶三子司徒隗。」
「看來這對兄妹很得寵了。」鍾薈當即會意,隨手從衛琇肩頭撩起一縷頭髮,一邊思忖一邊在指尖繞著,搖搖頭道,「貪墨賑濟錢糧,養私兵,聯姻齊王,這樁樁件件都不是尋常事,一個素來庸懦之人即便想得到也下不定決心,他身邊必是有什麼人......謀士?不對,謀士不能代他下決定......」
她一邊思索一邊繞頭髮玩,衛琇叫她扯得頭皮一緊,仍舊忍痛阿諛道:「我家娘子真是才智兼人,陳瓊的原配夫人兩年前去世,去年年初他剛娶了繼室房氏。」
鍾薈前世的譜學底子還在,略一想便道:「彭城房氏?」
「正是,」衛琇點點頭,將她手裡的髮絲弄鬆散,「仔細別勒痛手指。」
「你懷疑陳瓊背後的人是她?」鍾薈無奈地嘆了口氣,「那得好好摸摸她的底細了,今日我這擔子可就重了,本想著吃吃喝喝隨便對付過去......衛阿晏,你可得多唱兩遍子夜歌給我聽。」
「你哪回要聽我不給你唱了。」衛琇申冤。
鍾薈一想也是,盤算了半天,只覺衛琇事事妥帖周全,許多事連她自己都沒想到衛琇便先一步做了,可不趁此良機提點要求又覺吃了虧,便道:「先給你記帳上,日後想起來再同你說。」
說話間犢車已經進了陳府的大門,在庭中停了下來。
鍾薈由阿棗扶著下了車,陳太守與一名二十許的女子已經迎了出來,想來應是房氏了。
鍾薈吃了一驚,一來主母迎到外院壓根不合規矩,何況還有外男在場;二來這房氏實在是美得叫人心驚,她兩世見過不少美人,要說眉眼,她算不上最標緻的,可若論風情萬種,連姜萬兒都得往邊站,蕭十娘相比之下就像個三歲稚童一樣無足觀。
衛琇面上不顯,只與陳瓊寒暄談笑,兩下見了禮便對眼前這容貌昳麗的女子視若無睹,仿佛壓根沒發現她正肆無忌憚地盯著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