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薈發現房氏在看衛琇——與其說是發現,不如說是房氏的目光太過放肆,仿佛壓根沒打算遮遮掩掩,更沒有絲毫顧忌,明明自己的夫君也在,她就是能看得興味盎然旁若無人。閱讀
鍾薈不由氣結,阿晏生得好看,即便成了婚,每回上街都有大姑娘小媳婦兒追著他們犢車拋花擲果扔香囊,她早見怪不怪了,橫豎阿晏不會理睬,那些女子也不過圖個樂子,一笑了之便罷了。
房氏不一樣,鍾薈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她生著雙古怪的眼睛,眼角狹細,近眼尾處又有些圓,瞳仁在陽光下泛著點琥珀色,仿佛盛滿了秘密和故事,覷人時眼神像貓一般。她的臉架子很小,臉頰如少女般圓潤,下頜又帶著幾分凌厲,微帶蜜色的細膩肌膚泛著瑩潤的光,像是搭上無數採珠人性命從海底深處探得的那顆金色龍王珠。
房氏的美就像一把在**的火海中千錘百鍊的刀,而鍾薈顯然還徘徊在一知半解的邊緣,房氏身上的風韻她說不清道不明,只是發自本能地心生警惕。
看人家夫君看得那樣起勁,偏還是一副坦坦蕩蕩的嘴臉,那目光里活似能伸出手來,鍾薈心道,不由自主上前一步擋住衛琇半個身子,房氏毫不介懷地微微一笑,卻也不把目光挪開,一對眼珠子仍舊死死黏在衛琇身上。
鍾薈怒氣勃然,病急亂投醫,以牙還牙地盯住陳太守——這陳瓊面膛紫中帶灰,眼白泛黃,眼皮耷拉,眼下皮膚鬆弛得像個布袋子,還生著只鼻孔外張的大鼻頭,兩簇黑毛隨著他說話的節奏若隱若現,實在沒什麼好看,鍾薈越看越窩火,把這陳太守也記恨上了,不管好自家娘子,還長這麼傷眼,看了更虧!
她恨不能立時扯匹布把衛琇從頭到腳嚴嚴實實遮起來,若是能把他藏在家裡只讓她一個人看到聽到嗅到觸碰到便更好了——阿晏是她的,只能是她一個人的。這念頭一起,她的四肢百骸五臟六腑到每一根頭髮絲都叫囂著附議,旋即她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不由驚駭起來——這樣的心境於她而言太陌生太幽暗,原來她心裡藏著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裡頭潛伏著難以名狀的恐懼,伺機將她吞噬。
貪,嗔,痴,這三毒都叫她給占全了。
鍾薈感到沮喪,不過來了一個房氏,她便惶惑不安至此,且不說房氏存著什麼樣的心思,難道她連阿晏都信不過麼?這些道理她都明白,可難受和忐忑並不因此減少分毫。
「衛夫人請隨我來。」房氏將衛琇看了個夠,微不可察地咽了口唾沫,這才向著鍾薈伸出手,毫不見外地勾住她的胳膊,親昵得仿佛故交一般。
鍾薈回過神來,在心裡暗罵自己一聲,她此次是來襄助阿晏的,正事兒還沒辦,倒先叫人擾亂了心神,遂咬了咬舌尖強打起精神同房氏談笑風生起來。
女眷的宴席設在花園中的尋芳榭,房氏與鍾薈一路說笑,真有些傾蓋如故的意思,任誰也看不出來這是她倆第一回見。
房氏第一回設宴款待刺史夫人,邀請了一干淑媛貴婦作陪,鍾薈遠遠便望見水榭中閒坐著幾個珠圍翠繞的年輕女子,坐在上首的卻是一位閨閣裝束的小女郎,約莫十五六歲,身量比鍾薈還高些,生得白皙豐腴,星眸瓊鼻,舉手投足間有股貴氣。
「那位著紫衣的是齊王殿下的掌珠雲麓鄉公主。」房氏拿團扇往水榭處指了指,「著黃衣的是我大兒媳,出自吳興沈氏。」
鍾薈便向那黃衣女子望了一眼,只見她濃眉粗目,神態端嚴,看起來比房氏還年長些,不似兒媳婦倒像房氏的婆母。鍾薈不動聲色,房氏卻不以為然地笑道:「說起來不怕衛夫人見笑,大郎媳婦比我這婆母還年長三歲呢。」
「著綠衣的是濟南郡太守夫人,出自零陵馮氏,」房氏又道,「還有那著粉衣的,是齊相夫人戚氏。」她提到這位戚氏時略去了郡望不提,顯然是寒門出身了,鍾薈著意往那粉衣女子望了一眼。戚氏背向他們而坐,看不到面容,不過從背影看得出身段窈窕,秀頸纖長。
說話間兩人到了水榭,眾女子紛紛站起來向刺史夫人行禮,圍著她奉承,只有雲麓鄉公主穩如磐石地在原地坐著,見了鍾薈也只是微微頷首,閒閒說一聲:「久仰衛夫人之名,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閨閣女子聞名遐邇泰半不是什麼好事,且她說話的聲氣不陰不陽的,簡慢高傲之氣倒與她遠在京城的表姊清河長公主一脈相承,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房氏趕緊替未來的二兒媳打圓場:「可不是,衛夫人賢德之名連我們這鄉下地方也傳遍了。」
好歹也是未來婆母,雲麓鄉公主總要給房氏三分薄面,不再多說什麼,拿團扇一遮,側過臉去與侍女小聲吩咐起什麼來。
濟南郡太守夫人馮氏與房氏時常往來,很是熟稔,便打趣道:「都說你是青州第一美人,這回可要退位讓賢啦!」
「哎喲我的阿姊,您就別給我臉上貼金了,衛夫人與咱們這些村婦不啻霄壤,你也好意思拿來比,怪道人都笑你村呢。」房氏說著搡了馮氏一把,咯咯笑起來,那樣的神情動作換個人來做只會叫人覺得粗鄙,可她做來偏偏就嫵媚天成。
「陳夫人莫要妄自菲薄,」鍾薈笑道,「咦,你這衣裳紋樣好生別致,倒是從未見過呢。」
「這似仙……仙綾紋,」一直在一旁默默陪笑戚氏突然開口道,「本地的樣子,衛夫人沒見過也不稀奇。」
她似乎是吳越一帶的人,生得容貌婉麗,大約是不怎麼會說官話,短短一句話說得磕磕絆絆,帶著濃重的鄉音。
鍾薈朝她笑了笑:「啊!原來這就是上貢的仙紋綾呀!我原先在京城時聽過,一直無緣得見。」
齊地的絲織很出名,自古有齊紈魯素之謂,這仙綾紋她非但見過,還拿來裁過幔帳——衛府的庫房裡還堆著幾十匹。
不過房氏穿上身卻是僭越,此種綾緞一匹須耗費數月之工,歷來是作貢品的,不是她區區一個郡守家眷可以享用的。
這種事兒做了也就做了,大家都是心照不宣,這戚氏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又叫鍾薈這麼一點,房氏臉面上便不太好看了。
換了一般婦人大約已經羞得無地自容了,房氏的尷尬卻是一閃而過,轉眼間便又恢復如常,張羅著叫下人擺膳:「瞧我,盡顧著說話,叫衛夫人空著肚子聽我嘮叨這些雞毛蒜皮。」
「是啊,偏你嘴碎!」馮氏揶揄道。
房氏的大兒媳看起來有些木訥,偶爾湊上來附和兩句,都字斟句酌,透著股審慎,可又不似尋常婆媳之間的拘謹,倒像是有所提防,鍾薈微微納罕,在心裡暗暗記下,打算回去告訴阿晏。
不一會兒十幾名下人將食案和肴饌端到水榭中。
「咱們這小地方沒什麼好東西,叫衛夫人見笑了,」每上來一道菜餚,房氏便向鍾薈介紹,「這是鮓魚,模樣有些怪,不過很爽脆,加了姜酢,夫人嘗嘗看。」
鍾薈手執牙箸依言夾起一片狀如凝血的東西放入口中:「果真很清爽,正宜佐粥。」
青州依山憑海,不乏海陸之珍,陳家這宴席也捨得下本,鍾薈略一算,這席才吃了一半,大約已經值一兩萬錢了,更別提那些金盞銀盤和琉璃瓷器,便是放在御宴上也盡夠了,這陳氏還真是富得流油。
鍾薈近來精打細算,尤其是見過城外流民慘狀,衣食上略微鋪張些便覺良心有虧,如此良機哪能虧待自己,敞開肚皮將那些珍饈佳肴吃了個夠,悄悄摸了摸圓鼓鼓的肚皮,這才擱下牙箸,緊蹙著雙眉,淒淒切切地嘆了口氣。
刺史夫人怏怏不樂怎麼成?房氏趕緊殷勤道:「衛夫人怎麼了?可是飯菜不合口味?」
雲麓鄉公主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這刺史夫人差點吃得盤干碗淨了,這要是合口味豈不是得把盤子都嚼吧嚼吧吞下去?
鍾薈好容易醞釀出的悲戚差點叫她這一笑破了功,趕緊提一口氣凝神屏息,然後百轉千回地將這口氣嘆出來,幽幽地道:「陳夫人府上的肴饌精細可口之至,我……」說到此處掏出帕子抹了抹眼睛,「只是我一想起那些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流民,便食不甘味,難以下咽了……」
此話一出,滿座貴婦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們平日呆在深宅大院中,出門冶遊都有僕役隨從清道,雖也曾瞥見過那些衣衫襤褸形容恐怖的流民,可畢竟是旁人的苦難,若是正好碰見,說一句天可憐見,施捨一些米糧便是仁至義盡了,要說切膚之痛是不會有的。
鍾薈起初是做戲,說著說著想起當日所見情形,便真的惻然起來,房氏見她神情不似作偽,拿不準這衛夫人是真情還是假意,只得不痛不癢地開解道:「那些人確實可憐,衛夫人菩薩心腸,可欽可佩,不過咱們這些內宅夫人便是想做些什麼也有心無力,只能嘆一句人各有命了。」
「陳夫人說得在理,可是……」鍾薈抽抽嗒嗒,「我和郎君也是到了此地親眼目睹才知災情嚴重,天子高居廟堂,單靠朝廷賑濟總有照顧不到的地方……」
鍾薈說到此處頓了頓,默默留意房氏的神色,聽到賑濟兩字,她也只是微微動了動眉頭,仍舊鎮定自若。
「我想著,」鍾薈絞著手裡的帕子,突然從手腕上褪下一隻赤金嵌紅寶石的鐲子,又一把捋下六七根簪釵,「這些都是身外之物,不如拿來換了米糧賑濟災民,不如折價當了,雖是杯水車薪,也算略盡綿薄之力了,如此一來我這心裡也能稍安……」
「喔唷!」戚氏體突然插嘴道,「這麼好的東西拿去當了多可惜……」
「是啊,沒得白白便宜了那起子黑心腸的奸商,」房氏瞟了戚氏一眼,接過話頭,「衛夫人行此仁善之舉,我們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觀,要我說,這些首飾簪釵您收回去,咱們一起湊些私房體己,換了米糧設個粥棚……」
鍾薈趕緊道:「那怎麼成!一事歸一事,這些東西是我對青州百姓的一片心意,哪有收回去的道理!也不能為了我叫你們破費啊,對了!」
她歡欣地拊掌道:「這些首飾拿去當鋪也是白白便宜旁人,不如作價給你們,如此便全了我一份心了。」
眾人自然一番推辭,鍾薈只是堅持,他們見拗不過,只得道:「這些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怎麼好隨便作價。」
鍾薈道:「不計多少,你們隨便出些便是了。」
房氏先認了支白玉園景簪:「村婦眼拙,也不知道這簪子價值幾何……」
「您看著給便是了。」鍾薈很是大方。
「二十萬錢?」房氏便試探著道,這簪子雕工紋樣雖新奇,可玉質也就平常,二十萬錢能買一匣子了。
鍾薈拿起簪子在手中摩挲一番,期期艾艾地道:「陳夫人真慷慨,我替百姓謝謝您……這簪子是我十歲生辰時宮裡姑姑賞的,說起來也是……」
「哎呀,就說我眼拙嘛,太妃娘娘賞的必不是俗物,難得衛夫人忍痛割愛,少說也得再加二十萬錢。」房氏看了眼鍾薈,幾十百來萬的對她來說九牛一毛,新任刺史的態度還不明朗,此時不宜撕破臉,就當投石問路了。
有她帶頭,其餘貴婦也都認領了一兩件,連鄉公主都乾乾脆脆買下那隻赤金鐲子。
鍾薈每件都依依不捨地撫摩著說出一串了不起的身世來,鬧得他們不得不加了價,最後重金買了一堆尋常首飾回去。
「我也真是厚顏了,竟如商賈一般售賣起舊物來……」鍾薈在心裡算了算今日的收穫,覺得差不多了,便紅著臉低著頭道。
眾人都道這是義舉,又是一番阿諛奉承:「咱們也想施以援手,正愁尋不到門路呢,有刺史夫人牽頭,敢不如響隨聲?再說那些都是稀世珍寶,有錢還沒地方買呢!」
「我那兒還有京城帶來的幾箱首飾和未穿過的衣裳,諸位若是不嫌棄,改日來寒舍一聚,有喜歡的便拿了去。」
眾人一驚,這是一次不夠還打算再二再三?這屠戶女可真是手狠心黑麵皮厚。
鍾薈大肆斂財,其他人也沒了胃口,意興闌珊地用完午膳,房氏請眾人移步另一處樓閣賞景。
略坐了一會兒,房氏突然扶了扶額,旁邊一名侍女看在眼裡,上前一步道:「娘子,是頭風又犯了麼?」
「無妨的。」房氏連連擺手。
「可是……」
房氏橫眉立目將那侍女的話打斷:「莫要多嘴!沒見我在待客麼?真是沒規矩!」可身子卻晃了晃。
「不舒服便去歇歇吧,」馮氏小心地看了眼刺史夫人,「想來衛夫人也不會計較的。」
鍾薈不知房氏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不過既然馮氏指名道姓點到她,總要客氣一聲:「是啊,陳夫人臉色不好,還是趕緊回房歇息吧,不用管咱們。」
房氏便半推半就地由那侍女攙扶著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