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佳節,素月當空,九州清輝同照。
隨著齊王妃與世子定下的舉事之期將近,衛琇在兵營中的時間越來越長,與鍾薈聚少離多,中秋團圓之夜便提前趕回府中相聚。
這是兩人到青州以後第一次過中秋,府里的下人大多是從京都跟隨他們來的家僕,鍾薈顧念他們思鄉之情,特地放了一日的假,在蓮池邊張了十幾頂紗帳,鋪上席簟,預備酒肴,從臨淄城裡請了百戲班子,從晌午一直熱鬧到深夜。
衛琇這些年不習慣熱鬧,夫婦倆便關起院門,在院中小荷塘邊露天鋪了竹簟和象牙席,一張長案上擺了許多瓜果點心和酒肴,牆外傳來隱隱約約的人聲和絲竹,既清幽又不寂寥。
阿棗和阿杏備好酒筵便被鍾薈趕去園中飲酒看戲,眼下身旁沒了下人,兩人便膩膩歪歪地互相伺候,你餵我一口糕,我餵你一口酒,倒也自得其樂。
金盤裡琳琅滿目地擺著幾樣時令瓜果,除了常見的葡萄、蜜桃、蜜瓜以外,還有一串枝青葉碧的荔枝,是快馬從嶺南送來的,今日剛到府上——鍾禪去嶺南當了幾年刺史也不全是壞事,偶爾以權謀私一回也沒忘了遠在青州的女兒女婿。
鍾薈和衛琇口味相近,都喜食荔枝。
「說起來我這輩子第一次嘗到荔枝還是在你家,還鬧了笑話,只不過你那時候只有丁點大,肯定是不記得了。」鍾薈摘下一顆拈在指尖,有些懷念。當時的廣州刺史是衛昭的門生,每到荔枝成熟的季節,衛府總是全洛京最早嘗到新荔滋味的,連帝後都要往後排。
「什麼笑話?說來聽聽?」衛琇剝完一顆紫葡萄塞進她嘴裡,順手把指尖上的汁水揩在她臉頰上,惹得鍾薈吱哇亂叫。
「想知道嗎?小阿晏?」鍾薈一邊拿絹帕蘸了清水揩臉,一邊逗他,「你剝荔枝給我吃,說不定我會告訴你。」
「荔枝太甜,若是先吃這個一會兒別的果子都嫌酸了,」衛琇笑著沖她眨眨眼,順手又塞了一顆葡萄到她嘴裡,「我記得。」
話是這麼說,卻從她手上接過荔枝剝起來。
「騙人,」鍾薈伸出手在他挺直秀氣的鼻樑上颳了下:「你那時候有沒有兩歲?還不會說話呢,哪裡就記得了。」
「不騙你,我開口晚,但是記事早。」衛琇篤定地道,「不知是誰一下子吃了小半筐荔枝,把肚皮都撐圓了,第二日便上火流鼻血,那時剛巧在我阿翁屋子裡玩,滴滴答答全淌在他最喜歡的那幅織成地衣上,洗又不好洗,扔又不捨得扔,阿翁心疼得要命,最後只得在上面擺了個金鳳凰席鎮遮著。」
「沒有的事,一定是你記錯了。」鍾薈心虛地搓了搓臉。
衛琇也不辯駁,只是眉眼彎彎地看她,看得鍾薈心裡發毛。
「說起這席鎮,倒叫我想起另外一件事來,」衛琇悠悠地道,「我四歲的時候叫它絆了一跤,磕掉了一顆門牙。」
鍾薈回憶了一下,似乎是有那麼好幾年衛十一郎一直缺顆上門牙,她還和他阿兄阿姊們一起笑話過他好幾回。
「那席鎮……」鍾薈脫口而出,隨即便意識到,那席鎮,那地衣,連同那屋子,那宅院,那些回憶里的人和物都已經不在了,明明是如蜜水一般甘甜的往昔,兩人每次回想總是小心翼翼,生怕想得用力一些,碗底的苦味便要泛起,一絲一絲地滲透了,不知不覺中一切都變了味。
那些記憶是鍾薈的一部分,卻幾乎是衛琇的全部了。
衛琇的笑凝固在嘴角,眼神卻慢慢黯淡下來,他端起酒盞抬頭望了望頭頂的明月,默默地一飲而盡。
「明日……」兩人一直很有默契地繞開這個話題,最終還是鍾薈沉不住氣。
「別擔心,堂姑母既然已經知曉,想來應該有成算,」衛琇安慰道,「我只是帶些人馬去支應一下,不會有事的。」
鍾薈點點頭,衛琇已經設法把蔡賓與汝南王司徒徵有瓜葛的消息傳遞給王妃,然而她心裡仍舊有一種隱隱的不安,仿佛遺漏了重要的一環。
兩人一時無言,衛琇一個接一個地剝荔枝,不知是怕她吃多了血濺當場還是因為天生手笨,他剝得很慢,若是平日鍾薈早就等不及了,可因為心裡掛著事,愁腸百結,吃什麼都覺味同嚼蠟,不過嘗了五六顆便搖頭了,倒是桂花酒淡而微甜,鍾薈仗著自己酒量好頻頻傾杯,不多時已有些醉意,衛琇最後只得壓住她的杯盞。
不知不覺月斜燈暗,園中人聲漸稀,管咽弦喑。衛琇要連夜趕回兵營中整軍,終是到了離別的時候,儘管只有幾步路,衛琇還是堅持將鍾薈送回屋裡。
鍾薈從枕邊取出前幾日跑了好些寺廟道觀求的一沓平安符咒,一股腦全塞進他腰間自己親手繡的香囊里,直塞得香囊鼓鼓囊囊變了形——這還是她從姜老太太那裡得來的真傳,二叔久經沙場,幾乎沒受過什麼兇險的傷,說不定是托賴老太太廣撒網呢。
「早些安置,免得昏晝失序,」衛琇將她緊緊一摟,隨即放開,像是刻意輕描淡寫,「明日十六,月色比今日還好,你不是常抱怨來了青州還不曾看過海麼?明日事畢我帶你去海邊賞月。」
鍾薈箍住他的腰在他胸口蹭了蹭,悶聲道:「也不必非得是明日,月亮扁一些小一些也無妨,咱們早些出門,趕在漁民夕歸的時候到海邊,帶上鍋子、銀碳和鹽酢,到了那兒賃一條船,向漁民買些剛撈上來的蝦蟹魚貝,一邊賞月一邊現煮現吃......」
「......」衛琇原本想的是撫琴泛舟、淺斟小酌、清歌伴月,不過叫她這麼一說,似乎越發叫人期待了,他不自覺地微笑,低下頭親了親她的額頭和眼帘:「到時候我把那柄薄刃的胡刀也帶上,叫你看看我片魚膾的手藝。」
鍾薈想了想他方才剝荔枝時那笨拙的模樣,對他的手藝沒什麼信心,覺得八成還是得靠自己,只笑著推了推他:「趕緊走吧,這時候回去到了營地還能闔會兒眼。」
待他終於轉身走出了屋子,又提著裙子追上去環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背上:「千萬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