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帷掀開時室內乍然一亮,司徒遠忍不住覷了覷眼。閱讀
「世子。」王妃不輕不重地喚了一聲,就如平日喚他一樣。
自他長大成人後她就喚過他的乳名,他沒忍心殺她,不知先前在配殿中那聲「阿麟」有多大的功勞。
衛瀅的裙裾在金石地上逶迤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春蠶啃齧桑葉。司徒遠抬起頭,只見她背光站著,有昏暗的面容和光明的輪廓。
司徒遠的目光在衛瀅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看不清她的神情,便輕輕掠到一邊,看了看站在她側後方的內侍,金盤,執壺,玉觴。
到了這時候他反而不怕了,只有塵埃落定的安心,他半生汲汲營營,先是謀算親父,再是與嫡母相爭,以為自己爭贏的時候他不覺欣慰,只感到惶恐,如今輸了,才是各得其所。
「母親是什麼時候看出來的?」司徒遠還是問道,仿佛例行公事。
王妃嘴唇動了動,聲音有點澀:「很早,五年前。」
五年前,司徒遠略一回想便想起來了,有個側室
「若是我狠狠心殺了你呢?」司徒遠笑著望她,眼裡有戲謔的光。
衛瀅搖搖頭,也笑了:「你畢竟流著你阿耶的血。」
司徒遠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用手指摁了摁太陽穴,仿佛這句話很難懂,良久之後他低聲道:「謝謝。」
她沒有提到他從生母那裡得到的一半卑賤血脈,他真的對她心懷感激。
「你阿耶的幾個兒子裡,就數你最像他。」衛瀅接著道。
司徒遠抬起頭,笑得很輕佻:「是麼?一會兒在泉下見了阿耶,兒子把母親這話轉告與他,不知他會惱成什麼樣。」
「你阿耶當初沒殺我,你也不會殺我,只需把我關起來便是了,如此便不必殺妻也不必弒母,很容易是不是?你和你阿耶,都是志大才疏之人,故而你們會選容易的路。」衛瀅說完頓了頓,仿佛發覺自己說得太多了,抿了抿嘴沉默下來。
「能得你這席話,我也算死得明白了。」司徒遠挺了挺背,他的脊背總是不知不覺地垮塌下來,當初王妃為了糾正他的坐姿花了不少力氣,到了臨走的時候,他不想叫她對自己徹底失望。
衛瀅面對他坐下,中間隔著半局殘棋。
良久,司徒遠輕聲道:「阿娘,我該上路了。」
衛瀅向身後的內侍揮揮手。
內侍跪下來膝行上前,衛瀅伸手去拿執壺,一隻枯瘦的手攔住了她。
「怎麼好勞動阿娘。」司徒遠說著自己端起酒壺,給自己斟了滿杯,手穩穩噹噹,一滴也沒灑出去——她說得沒錯,確實是這條路容易些。
他細細端詳那隻白玉觴,與他方才打翻的是一對麼?方才那隻雕的是纏枝蓮紋還是卷草紋?他使勁回想,仿佛這是他死到臨頭最緊要的困惑。
毒酒入喉,竟是甜的。
司徒遠等了一會兒,腹中開始絞痛起來。
他努力想坐直,可還是不由自主佝僂起來,張了張嘴,嘔出一口血,將半邊白子染成了猩紅。
「阿娘,好疼啊……」他在心裡輕輕道。
嗵得一聲,司徒遠仆倒在棋枰上,幾顆棋子落到地上。
衛瀅正往外走,像是突然被什麼絆了一下,腳下一個踉蹌,她扶住門框,抬手抿了抿鬢髮,重新挺直脊背,頭也不回地往太陽底下走去。
齊國世子司徒遠勾結奸相蔡賓謀害主君,誣陷王妃,嫁禍高氏,計敗身死,側妃劉氏之子司徒邁在動亂中為奸相所害,齊王四子,年僅九歲的司徒迅即位,一國政事歸於王妃。
***
鍾薈執意要連夜去討債,阿棗和阿杏兩個婢子只得老老實實跟著,至於郎君交代的事辦不妥——橫豎他們是娘子從姜家帶來的人,有娘子護著,郎君無論如何不能越俎代庖罰他們的。
衛琇留下的侍衛就不一樣了,他們是衛琇一手帶出來的人,唯郎君馬首是瞻,她這個衛夫人平時差遣他們辦點差事還成,到了關鍵的時候,她說出的話就不怎麼好使了。
得從長計議。
鍾薈眼珠子一轉,不急著走了,叫阿棗幫她換好衣裳,然後往妝鏡前一坐,叫阿棗替她梳頭,一邊撥弄著奩匣里的珠翠,一邊狀似不經意地問她:「郎君走的時候留了多少部曲?」
阿棗想了想道:「總有五十來人吧。」
「哦,」鍾薈隨手挑出個梅花形的金鈿遞給她,「領頭的是誰啊?」
阿棗不由低下頭,咳嗽兩聲掩飾自己的心虛,裝作若無其事地答道:「這些事兒奴婢哪裡知道……」
鍾薈見她這模樣心裡便有數了,嗯了一聲,催促道:「你梳快些,別整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梳個男子髻便是了。」
阿棗只得把她鬢邊的金鈿摘下來,嘟囔道:「是娘子自己給我的呀……」
說完趁著娘子不注意偷偷用手背貼了貼發燙的臉頰。
多虧衛琇未雨綢繆,行囊和箱籠是早已經收拾好裝車了,鍾薈問了問,沒有什麼旁的東西要帶,便披上披風,吩咐阿棗和阿杏一前一後提著琉璃燈,往前院走去。
「阿棗姊姊,你可來了!」衛琇的親衛阿寺匆匆忙忙跑過來,刀鞘磕在腿上撲撲作響。
這小侍衛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穿著身裲襠鎧,沒戴頭盔,頭髮梳成個乾乾靜靜地髮髻,還很講究地簪了根玉簪,燈光里看不清膚色,不過五官周正,整個人看著很清爽。
「誰是你姊姊!」阿棗白了他一眼。
侍衛得了白眼也不懊惱,笑著摸了摸後腦勺:「阿棗姊姊……」
「別姊姊妹妹的了。」鍾薈冷不丁從阿棗身後走了出來。
侍衛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握住刀柄。
「還不見過夫人!」阿棗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
「夫人?夫人不是……」小侍衛大驚失色,他守在此處就是等著兩個婢子把夫人藥倒了來通風報信的,不成想這夫人自個兒豎著出來了。
鍾薈將他打量了兩眼,和顏悅色地道:「你是阿寺吧?」
侍衛這才回過神來,忐忑不安地朝她行禮:「仆見過夫人。」
夜風有點冷,鍾薈緊了緊披風道:「郎君叫你們送我回京是不是?這是什麼緣故呀?」
阿寺為難地看向阿棗,阿棗沉痛地朝他點點頭,比了個口型。
阿寺心裡涼了半截,只得硬著頭皮道:「娘子,郎君就這麼吩咐,小的只管聽令,哪裡知道什麼緣故……」
「既然你不知道,那我還是自個兒去問你家郎君吧。」鍾薈勾了勾嘴角道。
阿寺像是吞了黃蓮,臉皺成了一團:「啟稟夫人……郎君只命小的護送您回京,旁的事兒小的實在做不了主,要不您先啟程回京,到了驛站寫封信給郎君問問?」
鍾薈差點氣笑了:「就要開戰了,書信哪裡還送得進城?」
「這您無需擔心,不是有斥候……哎呀!」阿寺猛然發覺自己說漏嘴,恨不能把這張大嘴縫上。
鍾薈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我也不想為難你,你把我送到郎君那兒,餘下的事我同他說,保證不叫他尋你晦氣,如何?」
「夫人,郎君臨走前再三吩咐小的一定要把您安全護送回京,小的就是死也得辦到……」阿寺仍是不肯就範。
「阿寺,我問你,你對郎君是真忠心還是假忠心?」鍾薈轉了轉眼珠子,突然換了推心置腹的口吻。
後面的阿杏和阿棗對視一眼,同情地看向阿寺。
「小的對郎君要是有半點貳心,就讓天雷劈……」阿寺跟隨衛琇左右多年,還從未叫人懷疑過,頓時覺得十分委屈。
「好了好了,不必賭神發咒,我知道你忠心耿耿,」鍾薈揮揮手打斷他,「只是你不曉得,這忠心也分聰明的和愚笨的,郎君吩咐什麼你照做,這是愚忠,真的忠心是要用你的心,用你的腦袋,仔細想一想,到底怎麼才是為郎君好。」
夫人說得淺顯,阿寺想了想覺得挺有道理。
鍾薈見他猶疑起來,趕緊趁熱打鐵:「你想想,郎君身邊就屬你武藝最高強,郎君平日裡時常誇你百步穿楊,刀法臻於化境,難得還擅調兵遣將……」
她天花亂墜一頓夸,阿寺不由羞慚地低下頭來:「郎君說得過了,沒那麼……」
「剩下那幾十個侍衛雖然不如你,可也是郎君身邊最拔尖的親衛,你想沒想過,郎君身邊沒了你們,他身陷險境怎麼辦?」
阿寺心裡不由咯噔一下:「可是……」
「別可是了!」鍾薈的耐心快耗盡了,伸手拉過阿棗,「你若是不聽我的,我便棒打鴛鴦,把你阿棗姊姊嫁給又老又丑的陳太守做小妾。你若是乖乖聽我的,待把敵軍打退了,我就做主讓你們倆成婚。」
「娘子!」阿棗知道她隨口胡謅嚇唬人,只是她和阿寺的事突然被戳破,羞得無地自容。
阿寺卻是嚇懵了:「郎君說了……」
「阿棗是我的人,郎君說什麼不頂事。」鍾薈得意道。
阿寺看了看嬌俏可人的阿棗,沒有掙扎多久,咬著牙點頭道:「好!」
走出兩步又回頭:「夫人說話可要算數啊!」
「我說過的一定會做到。」鍾薈笑道。
阿寺帶著他們往備好的車駕處走,走了一小段又回過頭來。
鍾薈又好氣又好笑:「還不放心吶?」
「不是……」阿寺害羞地摸摸後腦勺,「小的本來是要護送夫人回京的,眼下郎君在哪裡小的也不知道。」
鍾薈看了看頭頂的天空,時候還早,便道:「去軍營。」
既已知道汝南王要趁齊國之亂攻打青州,若她是衛琇,必定會把大部分兵力留下守城,派僚屬帶一部分兵馬前往齊國援助王妃。
衛琇自己是一定會駐守臨淄的。
一行人走到門口,車架和其餘侍衛已經正裝待發。因為本打算一路回洛京,箱籠裝了幾車,光是吃食零嘴就裝了一整車,鍾薈對著這堪稱隆重的逃難排場哭笑不得,此時再整理反而耗時耗力,她索性一閉眼把這些累贅全都帶上路了。
鍾薈一坐上馬車她就知道衛阿晏已經蓄謀已久,這輛車是特製的,比鍾蔚那輛有過之而無不及,車廂四壁包上了鬆軟的白狐皮,人往裡一坐能陷進去一半,車輪裹了犀牛皮,貫軸大約也改良過,在崎嶇道路上也不覺如何顛簸。
鍾薈先前飲了幾口加了催眠藥物的茶湯,陷在狐皮中又如此舒坦,不由靠在隱囊上打起了盹。
再睜開眼時,馬車已經到了兵營壁門外。
守門的軍士迎上前來,一見騎馬走在最前頭的阿寺,趕緊行禮。阿寺是衛琇的貼身侍衛,營中沒有幾個人不認識他這張臉,不過他還是從腰間扯下令牌給守衛過目。
阿杏趴在車窗上看著外頭的情形,放下窗帷轉頭對同車的阿棗道:「阿棗姊,你夫君很有路道哎!」
阿棗捏拳捶她:「胡唚什麼吶!誰的夫君!」臉卻是燙得快熟了。
一行人長驅直入,一直到了衛琇的帥帳附近。阿寺下了馬,把輜重車安排妥當,然後下馬走到鍾薈的車前,隔著車帷道:「夫人請在此稍等片刻,小的去向郎君通稟一聲。」
鍾薈撩開車帷自己跳下馬,伸手把冪籬撥正,笑著道:「我隨你一塊兒去,省得你來回跑。」
笑話,她此番前來是找衛阿晏尋仇的,當然要逮他個措手不及。
這不合規矩,阿寺面露難色,不過旋即就釋然了,虱多不怕癢,最重的已經犯了,這些細枝末節還講究什麼!殷勤地請夫人先行,提醒她小心腳下,又大著膽子問了些阿棗的事,走到衛琇的帥帳前已經儼然是夫人的狗腿。
守在帳外的兩名侍衛是阿寺親自訓出來的,見了他又驚又喜,趕緊迎上前來。
阿寺在兩人肩頭各拍了幾下,問道:「郎君在裡面嗎?」
鼻樑上長麻子的瘦高個道:「忙活到現在,剛進去歇息呢。」
鍾薈本來一腔怒火,聽了這句話心像泡在酸水裡,呲啦一聲,什麼火都滅了。
瘦高個這時才注意到阿寺身後有人,詫異地打量鍾薈:「這位小娘子是......」
話沒說完後腦勺上便重重挨了一掌。
「什么小娘子!這是夫人!還看!仔細我挖了你的狗眼!還不快行禮!」阿寺在鍾薈面前大氣不敢出一個,罵起下屬來倒是一點也不含糊。
鍾薈忍不住彎了彎嘴角,對那兩名誠惶誠恐的侍衛道:「免禮。」
又轉頭對阿寺道:「我進去看看郎君。」
阿寺連忙幫她掀開帳門。
鍾薈一走進帳中便看見衛琇合衣趴在案上,解下的鎧甲和佩劍擱在一旁的席簟上。
她鼻子一酸,眼淚止不住掉了下來,解下身上的披風輕輕走過去蓋在衛琇身上,然後輕輕從抱住他,把臉貼在他背上,感覺他的體溫。
他還全須全尾的就好,她什麼氣都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