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齊國中軍軍營到東安平要翻過一座陽明山,雖名為山,其實只能算一片土丘,其上松柏蒼翠蓊鬱,風水頗佳,青州許多人把陰宅安在此處,在林間穿行,時不時能看見土饅頭似的墳丘,哪怕是三伏天也感覺涼颼颼的。
頭頂上的枝葉越織越密,林間的道路越來越窄,逐漸只容一騎通過。
齊國上軍將軍馮威遠只覺後背陣陣發寒,眼皮直跳,忍不住抬手往眼睛上按了按,他在死人堆里打滾,不知怎的卻頗信鬼神之說,沙場上血肉模糊斷手斷足的新鮮死人他不怕,就怕這些鬼氣森森日頭照不進的地方。
一陣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馮威遠總覺得那風聲里夾雜了點別的什麼,可側耳傾聽又杳無蹤跡,只得歸咎於自己疑神疑鬼,不過背上那股寒意卻是越來越盛了。
衛琇帶的騎兵走的不是這條道——好好的近路不走,偏偏要繞個大圈子,說到底還不是防著他?馮威遠想到此節便直搖頭,都說新任青州刺史年少有為,要他說,就憑這心胸,也不是做大事的料。
就在馮威遠腹誹衛使君的當兒,只聽一聲悽厲的馬嘶,緊接著便是重物撲地的聲響。
「有埋伏!」走在前面的士兵高聲喊道。
馮威遠大駭,高喊一聲:「撤!」趕緊拽緊韁繩撥轉馬頭,還未來得及往前走幾步,便聽前方傳來慘呼哀嚎和喊殺聲,林中很快火光四起,濃煙滾滾,受驚的戰馬慌不擇路,一時間人仰馬翻亂作了一團。
***
與此同時,一隊兩百來人的輕騎避開沿途所有適於設伏的地方,一路快馬加鞭趕至齊王府。
王府大門緊閉,門上懸了門前有侍衛把守,一見來人挺槍喝止道:「來者何人?」
衛琇一勒韁繩:「青州刺史衛琇前來弔唁,求見王妃殿下、世子殿下。」說罷命侍衛呈上名刺。
王府侍衛接過名刺,行禮道:「奴婢多有冒犯,還請使君見諒,勞使君在此稍後,奴婢即刻通稟主人。」
說罷向其他侍衛使了個眼色。
大門甫一打開,本來在馬上等候的刺史一行人卻突然發難,策馬揮刀便向守門的侍衛劈砍過來,幾名侍衛未及反應便已中刀倒地。
衛琇練兵極嚴酷,領的兩百私衛更是精銳中的精銳,王府的侍衛就相形見絀了。一行人如夾著刀刃的狂風般捲入,所過之處儘是血肉殘肢,不一會兒就將守門之人連同前來增援的幾十名侍衛殺得片甲不留,策馬揚鞭突入王府,向著府內奔襲而去。沿途有侍衛抵擋,戰不過幾合便敗下陣來。
此時景陽殿中的人還未聽到動靜,對外頭的變故一無所知。
突然間一名侍衛急匆匆闖入靈堂,向蔡賓行了個禮,附到他耳邊說了句什麼,蔡賓臉上的血色陡然褪得一乾二淨。
齊王的屍身早上才發現,此時喪帖還未發出去,壓根不會有人來弔唁。
齊相蔡賓沒有料到那個人算好的事竟然也會生變,一張臉仿若上了漿的麻布,沒有半點血色,強自定了定心神對司徒遠道:「世子殿下,請借一步說話。」
兩人一前一後急匆匆出了大殿,走到廊廡下,一離開眾人的視線,蔡賓便不復那卑躬屈膝的模樣,比起堂堂世子更像是發號施令之人。
司徒遠神色慌張地問道:「方才有探馬回報,衛琇的兵馬在陽明山中已經中伏,有陳家兩千部曲合圍牽制,即便能僥倖突圍,料想人馬也不會太多,如何突然冒出數百騎來攻王府?」
就是因為篤定衛琇不會帶多少人,仗著王府中有數百侍衛,司徒遠和蔡賓才那樣有恃無恐。
蔡賓沉默不語,屏息凝神聽了一會兒道。
「蔡卿,眼下如何是好?」司徒遠又問道。
蔡賓答非所問:「王妃何在?」
「我不是同你說過了嗎?」司徒遠蹙著眉道,「母親飲下金屑酒身亡……我已命人抬到後面去了。」
蔡賓嗤笑了一聲道:「殿下不用誑騙臣,臣這雙老眼雖然昏花,目下還能視物。」
他那頤指氣使的神色令司徒遠感到不悅,不過是汝南王腳下的一條老狗罷了,真以為能在齊國隻手遮天?
蔡賓收起戲謔之色,斂容道,「殿下,你可聽見外頭的馬蹄聲?定是陽明山中設的埋伏出了差錯,衛琇設法逃脫,領著兵馬殺進來了,府中有多少侍衛您比我更清楚,能抵擋得了幾時?主上料定殿下乃重情重義之人,願意成全殿下一片孝心,您莫非真以為那點混淆視聽的小伎倆能瞞天過海?」
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喧雜,大殿中也能聽個隱隱綽綽,眾人顧不得哭齊王了,都停下來面面相覷,用眼神和口型彼此詢問:「怎麼回事?」想站起身去殿外探聽個清楚,無奈礙於喪儀不敢輕舉妄動。
司徒遠緊抿著唇默不作聲。
蔡賓步步緊逼:「殿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陽明山中還不知情形如何,眼下惟有以王妃性命相脅,庶幾可解目下之難!」
衛家覆滅,衛琇在世的親人不過衛氏幾個出嫁女,他今日就賭一把,這個堂姑母在衛琇心目中的分量。
司徒遠猶豫半晌,終是一咬牙道:「好,我帶你去!」
王妃關押在西北角的偏院中,從景陽殿過去要走半刻鐘,司徒遠身體弱,腳程就更慢了,蔡賓一邊在心裡痛罵他愚蠢,一邊無可奈何地命人去備輦車,自己則先一步帶著侍衛從後門出了景陽殿。
孰料那輦車遲遲不來,司徒遠在廊廡下焦急等待之時,吶喊搏殺聲越來越近,聽著仿佛已經近在咫尺,突然傳來「嗵嗵」兩聲震耳欲聾的砸門聲,大門轟然從外打開,身披犀甲手持長刀的兵士像狼群一樣湧入,把守殿外的幾十名侍衛仿佛泥牛入海,轉眼之間便被砍殺殆盡。
正殿中的眾人再也不能若無其事地跪著,俱都站起來四處奔逃,連主持喪儀的禮官也躲到了停屍的眠床後頭。
司徒遠無法,只得在侍衛掩護下往後門跑,一出門口,卻正面迎上了衛家部曲,領頭之人見他衣冠華美,知他身份必定不簡單,趕緊圍上前,將他一舉拿下。
衛家部曲將景陽殿的出入口全部封死,把殿中諸人全都趕到配殿中看守起來,衛琇命親衛對著冊子一一點檢,齊王的子嗣、屬僚俱都在此,唯獨缺了王妃和蔡賓。
就在這時,把守後門的部曲把司徒遠帶到了,齊國世子反剪著雙手,被人推搡著,踉踉蹌蹌跌進景陽殿西配殿。
司徒遠一進屋就見一人身著明光鎧背對他,身形頎長,身姿挺拔,單看背影也覺英姿颯爽,令人自慚形穢。
那人轉過身來,對左右斥道:「不許對世子無禮。」
說罷向他畢恭畢敬施了一禮:「衛某拜見世子殿下。」
他戴著頭盔,只露出雙眼和鼻樑,司徒遠只在齊王妃的壽宴上見過衛琇一次,不過還是一眼認出此人並非衛琇,衛家人的眼睛眼尾深而長,他從小看到大,無論如何不會錯認。
「你不是衛使君,你是何人?」司徒遠問道。
來人一怔,似乎不曾料到自己遮著大半張臉還能叫人認出來,抬起眼將這齊國世子打量了一番,只見他形容憔悴,面色青灰,右眼上方的眉骨處裂了道口子,正在汩汩地流著血,頭上的白玉冠狼狽地歪向一邊,實在不像個王孫公子。
頂著衛琇之名的祁源沒接他的茬,只問道:「敢問世子,王妃安在?蔡相安在?」
獲知蔡賓的行蹤,祁源帶著侍衛翻身上馬,在半道上把蔡賓一行人截住。
蔡賓被人擒住,臉上卻沒有多少驚惶之色,人算不如天算,他在陽明山中布下天羅地網,將能調遣的兵馬全都調了過去,以至於府中空虛,反倒讓敵人長驅直入,是他命中注定要絕命於此,大約也是他不忠懷貳的報應罷。
只不過他一身的隕歿無關大局,衛琇能躲得過陽明山的兩千陳家部曲,卻抵擋不住數萬大軍壓境,青州這塊肥肉主上勢在必得,衛琇就算是神仙下凡也無力回天。
蔡賓抬頭看了看天色,這時候汝南王的兵馬該渡過濟水了吧,衛琇的幾千州郡兵傾巢而出,待他接到軍報,發覺異狀,再領兵回援,恐怕臨淄城都已經易主了。
「丞相倒是視死如歸,你悖主求榮,貽害百姓,如今已成階下囚,難道不擔心自己項上人頭?」祁源看他那胸有成竹的模樣,忍不住出言諷刺。
「衛使君莫如擔心擔心自己,」蔡賓捋著鬍子笑道,「老朽發禿齒豁,死亦何懼,倒是衛使君年輕有為,不能報效朝廷,卻要陪老朽葬身此地,豈不是可悲可嘆?」
祁源冷哼一聲,摘下頭盔,對著瞠目結舌的蔡賓一笑:「蔡丞相看來真的是老了,連人都會認錯,也難怪設下的計謀錯漏百出,對了,還有陽明山那群姓陳的烏合之眾,打起來不堪一擊,挑墳頭的眼光倒不錯,正方便我們青州軍瓮中捉鱉,在下替使君多謝丞相厚誼。」
話落揚手一刀結束了蔡賓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