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九,青州一整天愁雲慘霧,到了黃昏時終於飄起細雨來。
營帳門口掛的氈帷動了動,鍾薈眼角的餘光瞥到,像被火燎了一下,立即從書案前站起身。
帳門一開,一股夾雜著血腥和腐臭的雨氣撲進帳中,饒是鍾薈早已經熟悉這股氣味,腹中仍是一陣抽搐。
原來是阿棗,看清來人,鍾薈不由有些失望。
阿棗走進帳中,趕緊放下門帷,皺著眉頭用袖子扇了扇,把手裡的食盒放在案上,先往榻邊的金博山香爐里添了些甘松,這才走上前,一邊打開食盒一邊對鍾薈道:「娘子,奴婢煮了些肉羹,您多少用一些罷。」
蓋子一揭開,一股熱騰騰的肉香瀰漫開來,鍾薈卻不由自主地捂住口鼻,搖了搖頭道:「我等郎君回來一塊兒用。」
又對阿杏道:「你們先去吃吧,目下我這裡不用人伺候。」
阿杏早已經飢腸轆轆,就等著主人這句話,當即用探詢的目光看向阿棗,被阿棗狠狠地瞪了回去。
「娘子,郎君每日不到亥時回不來,您好歹先用一些墊墊肚子,待他回來再陪他一起用便是了。」阿棗苦口婆心地勸道。
有句話她沒說,郎君每次回營都是一身血,娘子總是親自給他擦洗,折騰完如何還有胃口?只是揀幾樣清爽的菜蔬配著薄粥略微用點,郎君問起來便推說已用過晚膳,還軟硬兼施地勒令他們倆幫著隱瞞。眼見主人越來越瘦,原本圓潤的雙頰已經有些往裡凹了,一雙眼睛大得有些駭人,連阿棗自己也焦躁得茶飯不思。
阿杏被阿棗瞪了,想著將功補過,也勸道:「是啊娘子,郎君今早出門前特地囑咐咱們好生伺候您用膳,您這樣瘦下去郎君打仗也要分出心來,刀劍無眼,萬一有個……」
「呸呸呸!有你這麼說話的嗎!」阿棗趕緊上前捂住阿杏的嘴,咬牙切齒道,「再說蠢話把你的肉割下來貼娘子身上!」
阿杏最是心寬,只頭幾日有些心神不寧,過了幾天見城中無事,便仍然像往常一樣好吃好睡,仍舊是皮光肉滑的圓胖模樣。
她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說錯話,趕緊賠罪:「娘子,奴婢不是那個意思……郎君有神佛護佑,一定能平平安安的。」
鍾薈也不想叫身邊人多些無謂的顧慮,尤其不想讓衛琇掛心,便點點頭,用了幾筷菘菜和芸苔,又細嚼慢咽地吃了半個蒸餅,便撂下了銀箸。
阿棗一臉憂色:「娘子,您這些時日一直茹素,這樣下去身子怎麼受得住呢?您嘗嘗這肉羹吧,奴婢燉煮了一整日,還加了桔葉、橙皮、紫蘇和棗,一點都不膩的。」
阿杏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是啊娘子,奴婢聞著就香,您好歹用兩口,要不郎君問起您今日用了些什麼,奴婢都不知咋說。」
鍾薈看見阿棗期待的眼神,不忍心辜負她的心意,忍著胸中的不適拿起湯匙喝了一口,不想剛入喉腹中便是一陣翻江倒海,趕緊拿起茶碗飲了一大口強壓下去。
阿棗見她難受得臉色都泛出了青白,趕緊把肉羹端起來放回食盒中,蓋上蓋子,拍她後背給她順氣。
鍾薈又飲了幾口梅子茶,那種胸口堵得慌的感覺總算消退了些,鍾薈緩過一口氣來,抱歉地對阿棗道:「肉羹味道很好,只是不知怎的,這些天丁點肉味也聞不得。」
「要不明日奴婢弄些魚蝦?」阿棗心裡盤算著,也怪不得娘子,一想起城上血肉橫飛的情景,連她這等粗人也覺肉味有些噁心,水族好歹和人差遠些,那氣味不至於叫人瞎想。
鍾薈向來嗜食魚蝦,剛想點頭,猛地想起水族的腥味,剛剛消停的肚腹又鬧起么蛾子來,連忙擺手:「不用麻煩,煮兩個雞子便好。」
「娘子,您有哪兒不爽利麼?」阿棗越發放不下心來,「要不要找大夫來診診脈?」
鍾薈想了想搖搖頭:「過幾日再說吧,眼下兵荒馬亂的,城中的大夫個個忙得焦頭爛額,我只是胃口差些,又沒有旁的不適。」
「要是呂嬤嬤在就好了。」阿杏嘆了口氣。
「是啊,」阿棗也遺憾道,「呂嬤嬤經多見多,可惜年紀大了不能和我們一道來青州,咱們兩個又是沒用的……」
鍾薈拍拍她的手背,正要安慰她幾句,帳外突然騷動起來。
她突然意識到什麼,臉上僅有的一點血色退得一乾二淨,剛想起身,只聽帳外傳來阿寺焦急的聲音:「啟稟娘子,仆等抬郎君回帳中醫治,還請娘子暫且迴避。」
鍾薈哪裡肯避,不管不顧地撲到門口掀開氈帷,只見兩名侍衛一前一後抬著張擔架,衛琇一動不動地躺在擔架上,臉色灰敗,嘴唇發白,沁出的汗將鬢髮浸得透濕,總是脈脈望著她的鳳目如今緊緊闔著。
鍾薈戰慄著把目光一寸寸往下移,落到他腹上的斷箭上,只覺耳邊轟得一聲,眼前黑了黑,想叫一聲阿晏,可是喉嚨好像突然被人卡住,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
阿棗趕緊將她扶住,可鍾薈還是覺得整個人止不住地往下滑,小腹莫名地痙攣起來,如同有一隻手在裡面翻攪,接著有什麼東西順著腿根緩緩往下淌,像蟲子在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