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琇當夜發起了高燒,麻沸散的效力早過去了,他燒得渾渾噩噩,唯一的感覺就是腹部尖銳的疼痛,止疼的藥粉根本是杯水車薪,他疼得嘴唇哆嗦,牙關打顫,額頭上不斷冒出豆大的冷汗。閱讀
鍾薈一夜沒闔眼,不停地將他額頭上的帕子取下,放進涼水中漂過,絞到半干,再敷上去,滾燙的體溫很快將帕子捂熱,不過片刻又要重複這些步驟。
趁著換帕子的間隙,她同他並肩躺著,一手緊緊握著他冰涼的手,一手輕輕撫著自己的小腹,那裡依舊平坦,躺著的時候甚至有些往下凹,可裡面竟然有他們的孩子,她直到這時仍然難以置信,她和阿晏的孩子啊,想想就覺得不可思議。
鍾薈把衛琇冰涼的手心搓搓熱,然後微微側過身,讓他的手貼著自己的肚子:「阿晏,我們有孩子了,你說這一個是小郎君還是小娘子?我想要個小郎君,最好長得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我又可以給他穿裙子,梳小鬏兒……待他大一點,你教他彈琴,我教他習書,他一定像你,什麼都學得特別快。就是手笨最好別像你……也不是,手笨也挺好的……」
她絮絮叨叨的時候,衛琇斷斷續續能聽到一些,不過他整個人就像浸在水中,耳邊是水流嘈雜的聲音,她的聲音在外面,聽不真切。
他想說點什麼安慰她,告訴她自己沒事,可喉嚨像被鎖住了一樣,怎麼也打不開,越心急越無能為力,腹部的傷口一陣抽痛,太陽穴突突直跳,疼得他不由自主關閉了所有感覺,暈死過去。
一直到第四日清晨,衛琇的燒才退了些,人也清醒過來,側頭一看,鍾薈和衣蜷縮在床旁的竹榻上睡過去了,身上蓋著的絲毯已經滑到了一邊。
衛琇不自覺地想伸手替她蓋好,冷不丁牽動了傷口,疼得直抽冷氣。
阿杏正打了水進屋,看見這情形趕緊把銅盆擱在案上奔過來,壓低了聲音道:「郎君醒了?您莫動,莫動,讓奴婢來!」
衛琇側過頭向她頷了頷首:「娘子怎麼睡在榻上?」
「郎君您不曉得,」阿杏嘟囔著告黑狀,「娘子一整夜沒睡,剛剛才合眼,這還是為了肚子裡的小郎君才肯睡的……奴婢請她去床上睡,她說自個兒睡相不好怕壓到您,您說說……」
衛琇側頭怔怔地望了一會兒熟睡的妻子,最近過得不好,她的面容有些憔悴,一直都紅潤柔軟的嘴唇有些發白,還起了皮,眼窩微微往下凹,眼下青影很重。他看著心裡隱隱作痛,可是卻捨不得挪開視線。
看了好一會兒,衛琇轉過頭問阿杏:「什麼時辰了?」
「才卯時呢。」阿杏回答道,「郎君再歇會兒吧,娘子吩咐阿棗姊去煮熬米湯了,一會兒您喝一點。」
衛琇搖搖頭:「你去外頭和阿寺說一聲,叫祁別駕來一趟。」
阿杏應了聲便出去了。
不一會兒祁源進了帥帳,衛琇聽到腳步聲小聲問道:「是祁別駕麼?」
祁源在屏風前挺住,雖然隔著屏風看不見,仍舊畢恭畢敬地躬身行了個禮:「見過使君,使君的傷勢可好些了?」
「好多了,有勞費心。」衛琇答道:「內子在歇息,勞煩別駕說話小聲些,抱歉。」
祁源皺了皺眉頭,不過還是答道:「是。」
「外頭情形如何?」衛琇待一陣錐心刺骨的疼過去,方才問道。
祁源聽出他聲音里有一絲顫抖,眉間淡淡的川字紋越發深了,又顧忌裡頭有婦人在,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如實稟報。
衛琇猜到他的顧慮:「內子不是外人,你但說無妨。」
「遵命,」祁源作了個揖,「昨日一役,我們折損了七百多人,城中幾近糧絕,百姓已經開始挖草莖剝樹皮充飢,長此以往,恐怕會出當年鳳城那樣人相食的慘事……將士中有不少臨淄人,士氣難免受些影響……使君,實不相瞞,軍中有人散播謠言,屬下把那挑頭生事的幾個罰了軍棍,流言蜚語算是暫時止住了,只是人心浮動……」
「謠言說什麼?」衛琇問道。
「說……說……」祁源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是不是說我堅守不降是因為自己和汝南王有私怨?」衛琇淡淡道,人心的幽暗處,他少年時就見識了,圍城一月有餘,將士和百姓都快忍耐不下去了,遷怒他這守將也不稀奇。
他心底波瀾不興,本來就沒什麼期待,又何來失望。
衛琇望了望身邊微微張著嘴的鐘阿毛,冷淡的目光柔和溫暖起來。
「屬下怕援軍要是再不來……」
「洛京這兩日有消息麼?」衛琇打斷他。
「未曾收到,」祁源沮喪地道,「派出去的斥候一個也沒回來,不知是不是被攔下了。」
「你不必……」衛琇話說到一半,聲氣突然放緩放軟,隔著屏風都能聽出那種繾綣的意味,「時候還早,再睡會兒,是不是我們說話把你吵醒了?」
鍾薈皺著眉,眼睛還未睜開,先有氣無力地抬起手,熟練地摸到衛琇的額頭上,眉頭鬆了松,這才抬起手揉揉眼睛,用袖子捂著嘴打了個呵欠,含糊道:「阿晏……還痛得厲害麼?」
「一點兒也不痛,」衛琇捉住她往下滑的手,捏了捏她的指尖,「有了身子也不知道小心。」
「無妨的,蘇神醫昨晚還替我號過脈,直誇他家的安胎方子管用,何況白天睡得多了,晚上也不覺睏倦。」
衛琇總是半夜裡燒得厲害,白天稍好些,鍾薈便整夜盯著他,白天補一會兒覺,不知不覺就昏晝顛倒了。
鍾薈還不放心,又用手背貼了貼他額頭:「似乎真的好些了,餓不餓?我叫阿棗弄些湯羹來,成天喝米湯口裡淡不淡?我叫她再拿罐蜜漬梅子來,一會兒給你含著,不過可別咽下去,沒味兒了就吐出來,蘇神醫說你這幾日只能飲些湯湯水水……」
衛琇用拇指撫了撫她手背:「不忙,我先同祁別駕交代幾句。」
祁源在外頭聽了一耳朵他們夫婦間的家常瑣事,心道這使君夫人小小年紀這麼嘮叨,到年紀大了還得了,真是難為了衛使君,成天聽她絮叨。
衛琇朝著屏風外道:「別駕無需擔心,朝廷的援軍不日將至,你同將士們說,再撐三日。」
「三日後呢?若是援軍不至……」祁源詫異道。
「那你便取我首級,迎汝南王的軍隊入城。」
祁源吃了一驚,來不及說什麼,只聽屏風裡傳來「哐當」一聲響,是瓷器碎裂的聲音。
「祁別駕請回吧。」衛琇匆匆說了一句。
祁源只得行了個禮退出帳外。
「衛阿晏!」鍾薈一雙杏眼瞪得滾圓,「要不是看你受了傷,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又不是當真的,即便援軍不至,司徒徵也不會一直等下去,他遣了幾萬兵馬來攻一個小小的臨淄城,死傷過萬,耗了月余也沒能拿下來,城內糧絕,城外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是起兵謀反,軍心本就不穩,這幾日的猛攻,應該是迴光返照了……」衛琇頭頭是道地解釋。
鍾薈抱著胸斜眼看他,這些道理她自然也明白,但是聽他說出「取我首級」這樣的話,她恨不得掐著他脖子逼他咽回去。
衛琇覷著她的臉色,聲音漸漸低下去,蹙著眉,軟綿綿地道:「傷口疼,好阿毛,替我吹吹罷……」
鍾薈氣笑了:「不吹!疼死算了!」
過了會兒有些遲疑起來:「……真的那麼疼?」
衛琇知道她氣消了,得意地勾勾嘴角,去拖她手:「阿毛,你說我們的孩子叫什麼名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