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第四十一天,汝南王麾下大將淳于靖統領的兵馬已經疲敝到了極限,他們興師動眾,以數萬大軍圍攻小小一個城池,卻屢攻不下,折損兵馬無算,實在是出師不利。閱讀
打成這麼個僵局,莫說士卒們灰心喪氣怨聲載道,連主將淳于靖都萌生了退意,只是礙於那神神叨叨的盲眼禪師不允——別人不知內情,以為此次攻打臨淄的統帥是淳于靖,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的決策之人是這個身無長物,連個一官半職都沒有的和尚。
戰事膠著,糧草快見底了,青州刺史衛秀一早下令清野,他們什麼也劫掠不到,淳于靖每日鳴金收兵回到營地,都是一副愁容苦態。
一直到近日才出現了些許轉機。
先是敵方主將中箭,生死未卜,敵營中顯然軍心不穩,淳于靖乘機下令強攻,總算有了些斬獲,臨淄城牆也在重砲和攻城錘日復一日的擊打下滿目瘡痍。
衛秀中箭三日後的夜裡,探馬來報,青州刺史傷勢嚴重,性命垂危,怕是見不到明日的太陽了,據說敵營中已經亂成一團,主將一死,憑那刺史別駕根本壓不住,怕是要譁變。
淳于靖精神為之一振,仿佛三伏天飲了一口冰茶,趕緊披掛起甲冑,打算第二日天未破曉時攻到城下,打他個措手不及。
他提起長刀,出了帥帳,走了大約一炷香的功夫,到了一個不起眼的小氈帳前。
門外的守衛是汝南王身邊的親衛,見了淳于靖也不發怵,仍是一副趾高氣昂鼻孔朝天的模樣:「將軍有何事?禪師已經歇下了。」
「你進去同禪師說一聲,我有要事找他。」淳于靖沒好氣地道,不過一個瞎眼和尚罷了,仗著和汝南王交情匪淺,不過是個溜須拍馬讒諂媚主的貨色,還真把自己當回事。
「將軍有事可以吩咐屬下。」侍衛上前一步。
淳于靖早就窩了一肚子的火,當即大步上前,竟是要不管不顧地硬闖,那侍衛也不甘示弱,挺身橫槍將他一攔。
眼看著劍拔弩張不好收場,只聽帳中傳來一個溫和淡泊的聲音:「是淳于將軍麼?有請。」
侍衛這才不甘願地往後退開一步,將門口讓了出來。
淳于靖忿忿地掀開氈帷,步入帳中,將門帷狠狠地一摔,發出「啪」得一聲。
虛雲禪師雖然是瞎子,但是耳朵很好使,從淳于靖的腳步聲和刀鞘與甲冑「哐啷哐啷」的相撞聲就能推測出淳于靖心裡有火。
「淳于將軍深夜到訪,莫非有軍情?」虛雲禪師身著一件灰色的舊僧袍,指尖摩挲著一枚舊銅錢,面容俊美而恬淡。
淳于靖胸中的怒焰不知不覺就低了下去,這才想起此行目的,拱了拱手道:「禪師,有探子來報,衛秀傷重不治,大約活不過今夜了,我們何不一鼓作氣趁亂拿下臨淄?」
虛雲禪師抬起臉,突然睜開眼睛,黑眼珠子對著他,明明黯淡無光,卻好像能把他「看」個對穿:「勞駕將軍傳令下去,立即拔營撤軍。」
「什麼?」淳于靖大驚失色,旋即震怒,「敵軍主將命在旦夕,正是攻城的良機,怎倒反而撤退?」和尚哪裡會打仗,簡直瞎胡鬧!
「淳于將軍不必多問,傳令即可,事不宜遲,免得貽誤軍情。」禪師的口吻不急不躁,但又透著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淳于靖感到受了輕侮,冷笑道:「禪師,打仗不是參禪悟道,不是你翹翹木魚念念經就能贏的,貽誤軍機的是誰,咱們拭目以待吧!」
「南下時主君下令由貧僧決定如何進退,淳于將軍莫非是置疑主君的決定?」虛雲禪師笑著道。
淳于靖不寒而慄,汝南王對不聽話的屬下多狠,他最是清楚不過。
雖然極不甘心,淳于靖躊躇片刻,還是不敢明著和他翻臉,虛雲禪師是汝南王的心腹,若是把他得罪死了,在司徒徵跟前也討不了好。
更何況,他也暗暗存了點幸災樂禍的私心——青州這塊肥肉眼看著即將吃到嘴裡,因這個蠢和尚而功虧一簣,看他怎麼同汝南王交代!
淳于靖打定了主意,便傳令下去立即撤兵,星夜兼程往濟水邊退去。
祁源站在城樓上,是夜彎月如鉤,星斗漫天,敵營中星星點點的篝火仿佛是地上的星子。
他耐心地等了一會兒,對方陣地開始動起來,不到一個時辰,圍困了臨淄城月余的大軍像蟻潮一漫過平野,向天地相接處的細線退去。
「你們在此盯著,我去稟報使君。」祁源向身旁的士卒吩咐了一聲,轉身下了城牆。
衛秀正在換藥,蘇神醫拆下他身上的綿紗,用燙過的小銀刀剜去傷口中的腐肉,用綿布吸去膿血,然後敷上祖傳的傷藥。
衛秀口中咬著綿布包,以免因為疼痛難忍而咬壞牙齒。
鍾薈在一旁握著他的手,不時用帕子輕輕掖去他額頭上的冷汗。
自從前幾日刺史的高燒退了之後,蘇神醫就不情願出診了,他年歲大了,平日一般只坐堂,除非碰上疑難雜症或是病人性命垂危。在他看來,衛秀這傷只需按時換藥,營中又不缺大夫,把他拉來只是多此一舉。
前幾日這衛使君也算通情達理,派去醫館的侍衛拿了藥便回去了,不成想今日這些武夫仿佛吃錯了藥,二話不說,硬是把他從食案前拖了就走。
蘇大夫以為刺史的傷情有反覆,急急忙忙跟著進了營帳,哪知道去了什麼事也沒有,小夫妻倆有說有笑的,特別是那個小娘子,見了他還恬不知恥地打招呼:「蘇大夫來啦?晚膳用過了麼?是我遣人來請您的,真是抱歉。」
直把他氣了個仰倒。
他心裡憋著氣,下手便重了些,看著刺史一張俊臉疼得皺成一團,解氣地道:「老朽年紀大了,眼花手抖,勞駕使君多擔待著點兒吧。」
刺史輕輕地點頭,衛夫人卻皺著眉頭眼淚汪汪的,活似那刀子是劃在她身上。蘇神醫一看她這可憐巴巴的模樣,倒是於心不忍了,當即眼也不花手也不抖,三下五除二地把傷口清理好打道回府。
蘇神醫前腳剛走,祁源便在帳外求見。
衛秀吩咐傳他入內,鍾薈避到屏風後面。
祁源看了一眼屏風上模糊的人影,知道刺史夫人又在,雖然已經習以為常,他還是不由自主皺起了眉。
「使君,如您所料,淳于靖已經拔營帶兵撤退。」祁源行了個禮稟道。
「嗯,我知道了,」衛秀平靜道,「守了這麼多日,你們也都累了,今夜早些歇息。」
「是,」祁源恭敬道,「屬下已派人將陳府圍了起來,此次陳氏首鼠兩端,勾結逆賊,謀害朝廷要員,罪無可恕,還請使君發落。」
衛秀想了想道:「謀逆重罪,按律當夷三族,不過今上仁厚,若是陳氏誠心悔過,夷三族就不必了,陳家的婦孺也可免於一死。」
「屬下明白了,這就去辦。」祁源領了命出了帳。
鍾薈從屏風中走出來,打開案上的食笥,取出一個青瓷碗,揭開卷草紋錯金銀蓋子,用白玉湯匙舀了勺甜羹,湊到嘴邊試了試,還有些燙,只好放回去繼續調。
「房氏會信麼?」鍾薈疑惑道。
「她信也好,不信也罷,已經由不得她選了,」衛秀淡淡道,「願賭服輸,誰叫她下錯了注。陳家女眷的性命她不在乎,可我不信她可以對房家置之不理。」
「若是她真的拿出裴家勾結司徒徵謀反的憑據……」
「房氏這樣的人留不得。」衛琇直截了當地道。。
鍾薈便把這事揭過不提。
「方才疼極了吧?那老翁也真下得去手!」她一邊翹著蘭花指攪動湯匙一邊埋怨。
「我們硬是把人家抓來,人家有怨也是在所難免的。」衛秀偏過臉看她,笑著道。
「說了是我叫人抓的,冤有頭債有主,他怎麼不敢衝著我來,欺軟怕硬!」鍾薈想著就來氣。
「即便如此也強似營中那些大夫,」衛十一郎把手放到她膝蓋上輕輕撫著,「每回換藥我都要疑惑,是不是欠了他們軍餉。」
鍾薈難得聽他說笑話,很是賞臉,放下湯匙掩口笑個不住。
衛秀臉紅了紅:「原來你喜歡我這麼說話。」
「我喜歡的是你,怎麼說話都喜歡。」鍾薈試了試湯羹不燙了,便舀了湊到他嘴邊。
衛秀不張口,只是勾著嘴角用亮而濕潤的眼睛望她。
「罷了罷了,最後一回,明日可不會再慣著你了。」鍾薈無奈地搖搖頭,紅著臉含了一口湯羹哺到他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