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有侍衛從旁邊的營帳中把病懨懨的阿棗背了出來。
阿棗看到嘴裡塞著布,雙手背在身後的阿杏,愣了愣:「阿杏這是怎麼了?」
沒等周圍人回答,她已經意識到了什麼,眼睛不由睜圓了,難以置信地看著阿杏。
阿棗是個急性子,當即掙扎著從侍衛背上下來,腳一落到地上,人因為虛弱晃了晃,她也顧不上頭暈腿軟,撲到阿杏跟前照著她頭臉就打:「你是怎麼回事!你到底怎麼回事!」
打著打著忍不住哽咽起來:「娘子對你那麼好......」
阿杏方才哭了一場,好像把眼淚淌幹了,這時候像根木樁子似地杵著,眼神渙散著,打她也不躲。
鍾薈叫侍衛把阿棗拉開,走上前拍拍她的背:「一會兒再說吧,先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阿棗抬起袖子揩了把眼淚,要來攙扶鍾薈。
鍾薈擺擺手:「我自己能走,還是叫人背著你吧,你好些了麼?」
「喝了藥好多了,謝娘子垂問。」阿棗低下頭,順從地由方才那侍衛背著走。
鍾薈一共兩個貼身婢子,一個被捆著雙手,一個自己且顧不上,侍衛又不便上前攙扶,她只能自己托著鼓鼓的腹部,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前走。
他們一行人不敢點燈,怕引得人注意。不過敵軍成心攪渾水,拿著火把和火油到處放火,營地里到處是火光,不用點燈也能把周遭看個分明。
原先營帳的位置已經暴露,留在附近很危險,但是大營方圓數十里,靠腳走肯定是不行的。一行人低著頭躬著身子快步往附近的馬廄走,鍾薈行動不便,其他人少不得時不時停下來等等她。好不容易到了馬廄,侍衛各自牽了馬出來,又拖出一輛輕便的馬車——鍾薈懷著身子肯定受不了馬上顛簸。
阿棗先下了地,使勁渾身的力氣勉強將鍾薈攙扶上車,接著自己也坐了進去。阿杏則被侍衛扛到馬上一起帶走。
準備停當,驅車的侍衛一揚馬鞭,馬車輪子碌碌地朝前滾去,恰巧磕到地上的一個小陷坑裡,車身顛了顛,鍾薈突然覺得腹中緊緊一縮,一陣難以形容的痛往周圍擴散,她忍不住躬起身子皺著眉頭「嘶」了一聲。
「娘子您怎麼了?」阿棗立即發覺她的異樣。
鍾薈剛想說無妨,腹中又是一陣抽痛,比方才那兩下更強烈,她心中暗道一聲不好,抽了口冷氣,苦笑著道:「棗兒,我好像......要生了......」
***
汝南王的營地中兵荒馬亂,喊殺震天,衛琇帶兩千精兵從敵營壁門突入,另有一千人馬趁著夜色繞到後方。
司徒徵早已嚴陣以待,正等著他自投羅網,一時弩弓齊發,矢如雨集。
那胡人作亂不過是裝裝樣子,待衛琇的兵馬一到,齊齊將戈矛指向來犯的敵軍。衛琇的兵馬卻沒有如司徒徵料想的那樣自亂陣腳,衝殺越發凌厲起來,顯是早有準備。
司徒徵此時才明白過來虛雲禪師派人燒糧倉不過是障眼法,想起那盲禪師臨死時的笑容,他突然有點不寒而慄——既然燒毀糧草輜重不是他的目的所在,那麼他真正的後手是什麼?
汝南王生性多疑,凡事講究一個謀定後動、胸有成竹,看不透眼前的霧障,便不敢輕舉妄動,人在營帳中端坐著,心裡卻如同有一團亂麻,怎麼都理不清。
他從小火爐上拎起酒壺,給自己倒了碗熱酒,端起碗沾了沾唇,恍惚間覺得心虛,往旁邊偷覷了一眼,隨即才想起,這世上唯一一個會摸索著奪他酒碗的那個人已經被他親手殺了。
年紀一大,早些年落下的病齊齊發作,像是約好了來討債似的,這場仗打完,他大約是再也不能披掛上陣了。
決勝千里之外?司徒徵自嘲地笑笑,引羌胡入關,殘殺了多少大靖子民,即便坐上那個位子,他也難逃一個千古罵名——到頭來還是阿顏那小子撿個現成的便宜。這麼一想,舉兵謀反確也沒什麼意思,只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他謀劃了那麼多年,斷然沒有這時候收手的道理。
司徒徵漫無邊際地想著,還沒想出個所以然,有親兵入內稟報:「將軍,有一夥羌人臨陣倒戈,突然殺起自己人來。」
豬狗就是豬狗,司徒徵問道:「是哪一部?」
「似乎是參狼部。」那屬下道。
「折決那奸猾的老東西!」司徒徵咒罵一聲,「必是想趁亂反咬一口,也不看看眼下什麼時候!一群宵小,翻不出什麼大浪來,叫盍稚部和白馬部派人去收拾了,他們狗咬狗,難不成還要等我?」
「是!」親兵領了命出去,沒過多久又折返,「將軍,白馬部也反了!盍稚部抵擋不住,被殺得七零八落,現在那群羌人正在往主帳來!」
司徒徵喉嚨口湧起一股腥甜,他從來不把胡人看在眼裡,對他來說,這些人矇昧無知,幾乎不能稱之為人,也就跟牲畜差不多,只要找到驅趕的方法,他們自然會傻傻地賣命,待奪了大位再將他們打回關外去便是,誰知在這節骨眼上偏偏出了岔子,連著兩部叛亂,必是有心人挑唆策反。
自從對禪師起疑之後,司徒徵就不動聲色地防著他,幾乎是將他軟禁在帳中,沒想到他還是想辦法暗中遞送消息,把數月前與西羌盍稚部首領滇良子的約定告訴了其它幾部。
司徒徵不免冷笑,衛十一郎自命清高,到頭來還不是與他干一樣的勾當。
他意外地感覺暢快了些,下令即刻調遣營兵抵擋作亂的胡人。
胡人一亂,靖兵得了喘息的機會,繞到後方偷襲的那路人馬掩殺著潛入營中,循著虛雲禪師先前的指示很快找到了叛軍轉移出來的糧草和輜重,潑上油點了幾把火,火借風勢,立即熊熊燃燒起來。
剛把叛亂的胡兵壓了下去,又傳來糧草輜重起火的消息,司徒徵臉色陰沉,把膝上的衣袍揪成了一團,旋即慢慢鬆開五指,就算胡人全都倒戈,衛家小子不過帶了區區兩三千騎來偷營,入了他營中便休想再逃出去,若是他敢把所有籌碼一次壓上,那便更有趣了。
正想到此處,便有探馬來報:「將軍,敵兵大舉進犯,有數萬人馬。」
終於等來了,司徒徵不禁一笑,披上輕甲,走出帳外,命屬下牽來戰馬。
司徒徵翻身上馬,成敗在此一役,他不一定能贏,但是衛十一郎已經輸定了,他大概想不到自己凱旋時等待他的是國破家亡。
禪師說得對,他已經老了,即便打下江山,也不過是替兒子作筏子,還不如就這麼與了他。
他已在涼州把衛琇拖了數月,數十日前傳來偃師大捷的戰報,這個時候長子司徒顏統領的大軍恐怕已經入京了,司徒鈞一死,一切成了定局,衛十一郎即便立即回救,也是回天乏術,再說他痛失所愛,還願意管司徒家的閒事麼?
司徒徵只盼著他派出去的那隊親衛能不辱使命。
***
司徒顏領兵攻入洛京時是初四夜,一彎細細的新月白慘慘地掛在空中。
姜明霜披著氅衣坐在庭中,自從叛軍打下偃師城,朝廷的兵馬節節敗退,如同落潮一般。
京師風聲鶴唳,宮中人人自危,天子和中宮操心江山社稷,他們這些宮妃多是擔憂自己和親人的安危。
這世上教姜明霜牽掛的人不多,三娘子陪著姜老太太,帶著二三十個庶弟庶妹們去了濟源馬表叔莊子上,她可以略微放心些——濟源是小地方,離洛京又有點路,一時半會兒應該不會殃及。
餘下的心思,她一半給了在朝為官的姜家父子,另一半給了皇后宮中的三皇子,至於她自己,倒是不那麼要緊了。
其他人沒她那麼看得開。
因為憂懼難以排遣,那些素日不怎麼來往的妃嬪們倒是成天聚在一處翻來覆去地討論,無非是叛軍會不會真的攻進洛京,萬一打進宮裡來會怎麼處置他們,討論來討論去,日復一日車軲轆似的,直到這一夜,城終於破了。
領兵的大將是汝南王世子司徒顏,他治軍嚴明,軍中也只有為數不多的胡兵,他入京既是為了奪位,便把京都視作自家東西,洛京百姓自然也是他自己的子民,入京之前便三令五申,不許麾下將士殺傷人畜、劫掠財貨。
攻破洛京後,他先派遣兵馬將幾大世家圍住——有這些人的支持,他才能名正言順地取代司徒鈞。
與此同時,他自己率著數千精兵長驅直入,直奔宮城,放火燒了宮門,不過一個時辰不到,便將負隅頑抗的上千宿衛殺得幾乎片甲不留。
司徒鈞身著十二章之服,戴通天冠,冕十二旒,站在宣德殿前望著遠處灼灼的火光,仿佛置身於夢中——當日登基,他穿的就是這身衣裳,算算到如今十年不到,回想起來已如隔世了。
他身邊是身著朝服的韋氏,不管他心裡怎麼想,這種時候能與他並肩站在這裡的只有中宮皇后。
四周殺聲震天,他們就像湍急河水中的兩塊石頭。
韋氏平日不顯山不露水,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確是有身為皇后的氣度。司徒鈞與她結髮多年,雖說不上有多情投意合,也算是舉案齊眉了。他握住皇后的手:「別怕。」
「我只是擔心阿瀅......」韋氏哽咽道,見天子臉色有些不對,忙又補上一句,「還有阿寶,他離不了乳母,不知道會不會餓哭。」
司徒鈞沒說什麼,卻不由自主鬆開了她的手,想起幼子,他的心頭一軟,但願那些侍衛能護送他平安逃出宮去,即便一輩子不能再回來,隱姓埋名做個普通百姓也好。
不免又由阿寶想到他的生母姜明霜,司徒鈞心裡一陣揪緊,這輩子是負了她了,虧欠的也只能等來生再還了。
姜明霜在庭中先看見火光,隨後才聽見聲響,她騰地站起身,不顧身旁宮人阻攔,發了瘋一樣拔腿就往殿外跑。
春夜依舊有些冷意,寒風撲在臉上叫人喘不過氣來,姜明霜只想著再快一點,兩條腿卻不聽使喚。她沒有提燈——日日夜夜地望著承光宮的方向,閉著眼睛也能摸過去。
走到拐彎處她冷不丁地撞上一個人,身子一顫跌坐在地上。
那人以為撞上的是宮人,撿起滾落在一邊的燈一照:「婕妤娘娘?」
姜明霜借著火光看了看來人,只見他作內侍裝扮,看著有幾分眼熟,大約是天子或者皇后宮裡的人,沖他點了點頭,不敢耽擱,連滾帶爬地從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便要走。
「娘娘,」那人忙行了個禮,「奴婢奉陛下之命護送娘娘出宮。」
姜明霜不想逃命,只想同自己的兒子在一起,仿佛沒聽到他的話一般,繼續往前走。
那內侍攔住她:「娘娘,三皇子殿下已經出了宮,奴婢這就帶您出去與他團聚。」
姜明霜腳步一頓,轉過頭,雙眼突然亮起來,在燈火輝映下像兩顆寶石:「當真?」
番外司徒香
姜景義征戰沙場出生入死二十年,從未離死這麼近過,他身中數刀,最兇險的一道離心口只有寸許,幸好傷口不算太深。血浸透了黑衣,鼻端血腥氣瀰漫,大約是失血太多,他的眼前已經有些模糊了。
然而比起自己的安危,他更擔心的是侄兒姜悔,他傷得比自己還重,已經失去了知覺,姜景義時不時伸手往他口鼻處探一探,一線微弱的氣息讓他知道侄兒還活著。
他如何不知此次襲營是鋌而走險,然而援軍遲遲不至,糧草已經告罄,他也唯有出此下策,以性命搏一線生機,他本想把侄兒留在營中,奈何他執意相隨,轉念一想,城破也在旦夕之間,便任由他跟來了。
姜景義拖拽著無知無覺的姜悔在營帳和箭塔的暗影中潛行,這一夜無星無月,幫了他們大忙。
然而在經過一座營帳時,帳前的守衛還是發現了他們。
姜景義當機立斷把侄兒平放在地上,沒等那守衛來得及出聲便鬼魅似地閃身上前抹了他的脖子,隨即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了他同伴。
他把刀刃上的血往死屍衣服上一擦,蹲下身托起侄兒,把他一條胳膊環在自己脖頸上,強提一口氣站起來,殺人的動靜還是引來了追兵,姜景義一個人尚且難以脫身,遑論還拖著個姜悔,但是坐以待斃從來不是他的選擇,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他還是踉踉蹌蹌地繼續往前走。
經過帳門邊時,氈帷突然掀起,從裡頭伸出一隻手來,冷不丁地將他拽了進去。
姜景義一個趔趄栽進帳中,不等他抽刀,一把匕首已經架到了他脖子上。
「你是何人?」姜景義舔了舔嘴唇,壓低聲音問道。
此人身形瘦小,衣袖中有一股非蘭非麝的淡淡香氣,姜景義一下子便知道這是個女子,兵營里的女子,不是營妓便是隨軍的將領女眷。
「營妓?」姜景義故意問道。
女子果然氣急敗壞,一開口是個年輕女郎的聲音:「信不信我殺了你?」
那便是後者了,姜景義勾了勾嘴角:「小娘子既要殺我,莫如把我交給追兵,豈不兩下便宜?你這般如花似玉的美人,如何能做這等粗活?」
「閉嘴!」女子頓了頓,有些羞赧之意,「黑燈瞎火的你如何知道我樣貌如何?」
「在下非但知道小娘子是美人,還知道你心善,」姜景義笑道,「勞駕小娘子幫我把同袍搬到裡頭去好麼?」
「我憑什麼要幫你們?」
女子嘴上雖然這麼說,卻彎下腰和姜景義一同把不省人事的姜悔搬進屏風後。
「你是來襲營的?」女子在黑暗中打量姜景義的輪廓,「我問你,你們主將姜二郎在哪裡?」
「你找姜將軍何事?」姜姜義納罕。
「與你何干!快說!」女子惱羞成怒。
「小娘子同我們將軍有舊麼?」
「有仇,」女子說完突然想起什麼事,「我出去把那兩具屍首拖遠點,若是想找死就儘管吭聲……」
說著繞過屏風走了出去。
姜景義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脫下姜悔的鎧甲,解開他的外袍,撕下中衣衣襟,摸黑替他包紮股上的刀傷。
過了約莫半刻鐘,他聽到帳外熱鬧起來,似是追兵到了。他把布條紮緊打了個結,然後迅速把侄兒拖到屏風後頭,握緊了手裡的刀柄。
就在這時,女子的聲音響了起來:「你們怎麼才來呀?侍衛也不知哪兒去了,還好我躲在帳中,沒叫賊人發現……」
一個男子答道:「請殿下恕罪,不知那些賊人現在何處?」
「我聽著腳步聲像是往南邊去了,等等,又像是北邊,我在裡頭嚇得魂都快飛了,如何聽得清楚……叫兩個人守在帳外便是了。」
不一會兒,那女子折回來,走到他身邊:「行了,快說姜二郎在哪兒?」
姜景義將布條紮緊,打了個結,頭也不抬地道:「已經死了。」
女子顫聲道:「怎麼會?」
姜景義正要笑,一滴溫熱的水落在他手背上,他一怔,旋即明白過來,是那女子落了淚。
他更覺好笑,一笑便牽痛了胸前的傷口,疼得嘶嘶抽起冷氣來,不過心裡頗有幾分快慰,沒想到山窮水盡之時還有個小美人陪他逗樂子,老天著實待他不薄。
「你誑我!」女子回過神來。
倒不算太傻,姜景義心想。
「小娘子不是與我們將軍有仇麼?他死了不是正好麼?」
女子忿忿地哼了一聲不去理他,轉過身把手伸進帳中摸索了一番,從被褥中掏出顆夜明珠:「先替你同伴上藥吧。」
姜景義借著夜明珠清冷的微光看清楚她的面容,她比他想的還美,無瑕的肌膚泛著真珠般的輝光,隨意綰起的長髮宛若絲緞,金棕色的眼珠如同價值連城的寶石,她的眼窩比一般人深一些,鼻樑又高又直,想是有胡人的血脈,對上年紀,他便有了個猜測:「我認得你,你是武元鄉公主。」
***
入了秋,洛京城裡楓葉紅,菊花黃,點染出一片深濃的秋色。
這日衛阿餳一大早就被他阿娘從被窩裡拖了出來,往日還能討價還價能賴上一會兒,今天她阿娘卻是格外鐵面無私,任憑他怎麼撒嬌賣痴也不肯通融一二:「今日是你外叔祖的大日子,咱們可不能失禮。」
「外叔祖……」衛阿餳眨巴眨巴惺忪睡眼。
「就是你二翁翁,」鍾薈在兒子頭上摸了一把,「昨夜不是還同你說過麼?怎麼又忘了?忘性這麼大也不知是像誰……」
「哦!」衛阿餳眼睛一亮,「我要去找二翁翁頑!」
姜景義說起來是祖父輩的,但是愛頑愛笑,在小輩中很有人緣。他平日一直在西北,數月前才回到京都籌備婚事,統共沒和孩子們見上幾面,已經隱隱撼動了二舅在他們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地位。
待母子倆收拾停當坐上犢車出府,日頭已經升得很高了,衛阿餳方才的興奮勁過了,倚在阿娘身上昏昏欲睡:「阿娘……二翁翁為何要娶親呀?」
「成家立業是天經地義的事呀。」鍾薈隨口敷衍道。
「那我啥時候能娶親呀?」
「你呀……」鍾薈看了眼兒子,揉揉他的耳朵,「等有小娘子願意嫁你再說吧。」
衛阿餳認真思考了一會兒,打定了主意改日去同鍾家姊姊商量商量,他認識的小娘子實在不多,想來想去能當他娘子的也就是鍾家姊姊了。
他消停了沒多久又問道:「阿娘,二翁翁娶的是誰呀?」
「是你秦家姨姨……以後不能叫姨姨啦,要叫外叔祖母。」
衛阿餳一臉困惑,鍾薈也不知道該如何同他解釋清楚,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昔日手帕交突然長了一輩,她自己都覺有些怪異,想了想便對兒子敷衍道:「待你阿耶從朝中回來問他去吧,乖。」
衛阿餳小聲咕噥了一句,掩著嘴輕輕打了個呵欠,眼皮耷拉下來。
鍾薈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兒子的背,耳邊是車輪軋過土路單調的轟隆聲,她的思緒不由自主漸漸飄遠。
當日信都城為汝南王的大軍攻破,冀州刺史秦青殉死,秦家女眷充為奴婢,許多人不堪磋磨折辱而亡,當時隱瞞身份潛藏於叛軍中的姜二郎機緣巧合下救了親四娘一命,遂成就了一段佳話。
聽說二叔打算娶妻的消息,非但是鍾薈,姜家所有人都吃了一驚,猶以姜老太太首當其衝。
老太太雖然時常念叨幼子的婚事,但是這麼多年下來私心裡也已是不抱什麼希望了,沒想到兒子主動提出要上秦家提親——親四娘隨軍進京後便寄居叔父家。
驃騎將軍年屆不惑之時決定娶妻,整個洛京城群情鼎沸,姜二郎英雄救美的故事也傳得越來越玄乎,鍾薈便聽過許多種傳聞,但是當日情形究竟如何,她二叔語焉不詳,秦四娘絕口不提,她自然不會多問。
秦四娘貞靜溫柔,姜老太太憐她耶娘不在了,又敬她是忠烈之後,對這個二兒媳怎麼看怎麼歡喜,連帶著對兒子也有了好臉色,不怎麼祭出她的豹頭拐杖了。
整個姜家籠罩著喜氣,鍾薈自然也由衷歡喜,只是這歡喜中總有一抹揮之不去的影子,一瞥見便惆悵起來。
她已經許多年不曾見過司徒香了。
回想起來,最後一回見面還是她隨衛十一郎前往青州赴任之前,那時他們還約定來年在青州相會,然而等不到重逢已經天翻地覆。
汝南王謀逆興兵之後,鍾薈便再也沒聽到過司徒香的音信。司徒徵死於沙場,三個兒子伏誅,女眷充作官奴,鍾薈著人打聽,司徒香卻不在其中——她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不曾存在於世。
輿人勒緊韁繩,犢車在姜家大門前停了下來。
鍾薈回過神來,發現一條胳膊已經被衛阿餳壓麻了,她輕輕捏捏兒子的耳垂把他弄醒:「阿餳,我們到了。」
雖是深秋,姜府卻是一派花團錦簇的融融春意,府中屋宇修葺一新,樑柱塗上了新的彩畫,屋瓦上塗了核桃油,到處張燈結彩,可以想見入夜之後是怎樣一番火樹銀花的光景。
鍾薈讓阿棗和乳母帶著阿餳去姜老太太的松柏院,自己則回了未出嫁前住的小院子。
她沒費什麼功夫就找到了司徒香留下的那堆雞零狗碎的信物,滿滿當當裝了一匣子——二叔難得回京一次,她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機把這些東西物歸原主,他完婚之後立即要前往西北,若是錯過這一回,又不知得等到何日,然而今日是他與秦四娘的大日子,怎麼想都不合時宜,鍾薈撫了撫盒蓋上的茱萸紋,嘆了口氣,把它收回原處,去前院尋父兄。
「二娘來啦!」姜景仁一身朱衣映得紅光滿面,唯一的弟弟總算成家有了著落,他這做兄長的也放下一樁心事。
鍾薈向父兄問過安道:「二叔呢?」
「方才還在的……」姜景仁捋了捋腦門,叫來個奴僕一問,答曰往園子裡去了。
「大約是盯著下人布置花廳去了。」姜曇生在一邊道。
「女兒去道聲賀喜。」
「應該的。」
園子裡的樹木都綁上了彩綢和絹紗做的花朵,遠看如霞如錦。四處都是腳步匆忙神色焦急的奴僕,卻不見姜景義的身影。
鍾薈在園子裡轉了一圈,最後在一個偏僻的小池塘便找到了她二叔。
旁人忙得團團轉,他這個正主卻無所事事,袖著手歪歪斜斜地靠在池邊一棵梨樹上。
聽到身後腳步聲,他警覺地轉過頭,待看清來人,眼睛先彎了起來:「小阿嬰回來啦。」
鍾薈笑著行了個禮:「二叔,在這兒躲清閒吶?」
「啊呀被你逮了個正著,」姜景義站直身子,往袖子裡掏了掏,摸出一小包風乾肉脯,沖她擠擠眼,「拿了二叔的好處莫要告我的狀。」
鍾薈哭笑不得地接過來,姜景義偶爾回京一次,見了面還把她當孩童。
道過恭喜,叔侄倆寒暄了一會兒,姜景義怔怔地看了會兒水面,突然沒頭沒腦地道:「你上回說有個友人托你轉交些物件……還在麼?」
鍾薈不防他突然提起這茬,愣了愣才回過神來:「在的,我叫下人取來?」
姜景義眉頭一動,無端讓人覺得有些悲慟之意,不過只一瞬便恢復如常:「不必叫人,我這就隨你去取吧。」
兩人到得鍾薈原先住的院子,鍾薈讓姜景義在外頭聽事中等候,吩咐婢子煮茶,自己則回房捧了司徒香留下的那隻木匣子。
匣子有些沉,鍾薈把她捧在懷裡,恍惚間覺得裡面似乎裝著一顆沉甸甸的心。
「都在這裡了,二叔請過目。」鍾薈小心地掀開蓋子。
哪怕妥當地收在匣子裡不見天日,那些物件仍顯得陳舊,繡工很粗劣的香囊、不知名的石頭、奇形怪狀的玉佩……中間還放著一小綹斷髮,已經失去了初時的光澤。
姜景義忍不住伸出手,在指尖即將觸到髮絲的時候突然收了回來,仿佛被炭火燙了一下。
他的目光顫了顫,旋即微微覷起眼,把蓋子重新閡上,臉上掛著若無其事的笑,聲音卻有些啞:「多謝。」
鍾薈察覺他的不對勁,心裡不免抓心撓肺地好奇,可畢竟是長輩的私事,實在不好隨意打探,只得道:「我叫下人包起來。」
姜景義沉默了良久,搖搖頭:「不必了,你替我扔了罷。」
說著站起身往庭中走去,走出幾步又折返,解下腰間的短刀,遞給鍾薈道:「這也是她的,不便再佩在身上了,一起扔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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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時不會更別的番外啦,心已經飄向了新坑。。
謝謝小天使們的等待和支持,有緣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