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024-09-03 04:28:44 作者: 劉狗花
  薛晏在那邊,君懷琅是不願過去的。

  但君令歡卻眼尖地看見了薛允煥。不等君懷琅說話,就拽著他說道:「哥哥你看,六皇子哥哥在那兒呢!」

  薛允煥旁邊的小太監們手裡捧了好幾盞孔明燈,樣式還都頗為新奇,引得君令歡目不轉睛地盯著瞧。恰好此時薛允煥不耐煩地偏過頭,正好看見了君懷琅。

  「懷琅!」他喊了他一聲,接著不耐地看了二皇子一眼,說道:「來人,把燈全都拿去,給君小姐挑。」說著,他也從那一眾人中走開,直往君懷琅這邊走。

  有幾個官家少爺想跟上來,還被薛允煥毫不留情地喝退了:「別跟著,本皇子要去尋個清靜。」

  薛允煥雖說也不喜歡那個煞星,卻也沒興趣找他的茬。看憨包二皇子上躥下跳,可沒有放燈有意思。

  一眾小太監跟在身後,把各式各樣的燈拿到君令歡面前。還有小太監捧來硃砂和毛筆,可以在燈上題字。

  幾個人離那邊不遠不近,隱約能聽到那一眾人在說話,卻也不至於被他們打擾。君令歡看到那些燈,眼睛都亮了,在一堆燈中挑來挑去,接連選中了好幾個。

  薛允煥在旁邊笑道:「歡兒妹妹,可不能貪心啊,中秋夜只能放一個,多了就不靈了。」

  君令歡遺憾地哦了一聲,在兩盞燈中間猶豫不決。

  君懷琅笑著站在一邊看她挑選,目光柔和而溫軟。薛允煥難得沒亂竄,站在他旁邊一起看,片刻後把胳膊肘搭在君懷琅的肩膀上,感嘆道:「你妹妹怎麼生的?也太招人疼了。」

  君懷琅頓時神色一變,側目警惕地盯著他。

  「你什麼意思?」他問道。

  薛允煥一愣,才看懂君懷琅的眼神。他差點原地跳起來,大聲道:「你當我是什麼人!我是誇你妹妹可愛,你想哪兒去了!」

  即便他們現在也算是十來歲懂些事兒的半大小子,君令歡卻也不過六歲,只是個小糰子罷了。薛允煥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哥們居然將他想得那般齷齪。

  君懷琅知道是自己草木皆兵了,卻仍舊警告了一句:「你最好別有什麼想法。」

  氣得薛允煥險些跳起來揍他。

  「我選好啦!」君令歡終於選定了一盞,捧過來給兩個哥哥看。

  就在這時,君懷琅聽見那邊二皇子拔高了聲音,說的話清晰地傳進了他的耳中。

  「不過是在蠻荒之地待了幾年,你以為自己多了不起?就教養你的那燕王,可是投敵叛變才丟了燕郡的,想來也就教會你逞兇鬥狠、打架鬥毆的本事罷了。」

  緊接著是幾聲附和的嘲笑。

  那笑聲刻薄得難聽,惹得君懷琅皺了皺眉。

  「我們走遠些。」他聽得頗為不適,側目看了那邊一眼,對薛允煥說道。

  緊接著,二皇子的聲音又鑽進了他耳中。

  「未曾投敵?笑話!我告訴你,那燕王就是個國賊!」

  說到這兒,二皇子又繪聲繪色地高聲跟周圍人說:「你們可知那燕王為什麼通敵?還不是因為和那突厥來的妖妃有染!說不定皇家的血脈里,還有個本來就該生在燕郡的野種呢……」

  緊跟著,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群世家子的驚呼聲。


  君懷琅原本正聽得直皺眉,正要捂住君令歡的耳朵,就被那邊的巨大聲響嚇了一跳。他抬眼看去,就見一群世家子四散而逃,方才被圍攏的中心,只剩下了兩個人。

  薛晏和二皇子薛允謖。

  薛允謖比薛晏還年長兩歲,個頭卻與他差不多高。此時像只雞崽兒似的,被薛晏單手捏著脖頸提起來,雙腳懸空,抵在了旁側的樹幹上。

  薛晏的手捏緊了他的下頜,似乎同他說了句什麼。二皇子卻只顧著掙扎搖頭,時不時從喉嚨中悶出一聲沙啞的哀鳴。

  要出人命了!

  一群世家子嚇得六神無主,卻沒一人敢上前。君恩澤早嚇得坐在地上,直往後挪,二皇子身邊的小太監連滾帶爬,往永樂殿跑去。

  君懷琅連忙抬手,捂住了君令歡的眼睛。

  「……打起來了?」薛允煥愣在一邊說不出話。

  夜色中,君懷琅看見,薛晏沒有半點表情的側臉上,露出了幾分他前世所熟悉的神情。

  冰冷,陰戾,琥珀色的眼睛裡透著血光。

  但他耳邊卻仍舊迴蕩著二皇子肆意的侮辱,以及方才,所有人不約而同的、鄙夷又畏懼的神態。

  若身處其中的是他呢?想必也恨不得捏斷那人的脖頸,讓他再也無法言語吧。

  那邊,忽然又是一陣驚呼。只見薛晏單手捏著二皇子的脖頸,就這般拖著他,將他拽在太液池邊,蹲下身,將二皇子的腦袋一把按進了冰冷的湖水中。

  他手肘搭在膝頭上,微微俯身,是個隨意又輕鬆的動作,但另一隻手卻像千斤重枷一般,讓二皇子用盡了全身力氣都掙脫不開。

  湖邊搖曳的宮燈下,君懷琅看清了他的口型。

  「給你一個重新說話的機會。」薛晏說。

  想來他也只是嚇唬二皇子一番罷了。不過這嚇唬的方式過於兇狠野蠻,又帶著一股十足的殺氣,倒是將一眾趾高氣揚的世家子嚇得噤若寒蟬,各個神情都頗為滑稽。

  他看見薛晏的手鬆了松,已是要將二皇子放開了。

  就在這時,一大隊金吾衛身著重甲,腰佩長劍,飛快地趕到了湖邊。人數竟有二三十,為首的是清平帝身側的親衛隊長,跑到一半便大聲疾呼道:「聖上有令,還不住手!」

  薛允煥在旁邊又是一聲唏噓:「父皇這麼大陣仗?」

  那隊金吾衛的架勢像是有人逼宮一般,哪兒像來處理皇子鬥毆的,分明就是皇子遇刺,來誅殺刺客的。

  君懷琅一眼就看明白了。

  清平帝對薛晏的忌憚,已是有了十分。他從沒把薛晏當兒子看待,甚至堅信薛晏會在此將薛允謖殺死。

  接著,他看見薛晏抬頭,神情冷漠又平靜地看了金吾衛一眼。接著,他漠然揚唇,已經放鬆了的手驟然收緊,將薛允謖重重往太液池裡一按,將他整個人溺了進去。

  離得近的幾個世家子,被嚇得哭出了聲。

  薛晏這才站起身來,慢悠悠整了整衣擺,站在旁側,冷眼看著金吾衛們跳下水救人,又將他結結實實地捉住,生怕他反抗似的,五花大綁起來。

  薛晏全程都未曾躲一下。

  君懷琅眼睛有些刺痛,將君令歡帶進懷裡,對薛允煥說:「快些走吧。」


  薛允煥連連點頭,一路上還幫著君懷琅勸哄君令歡,說方才不過是兩個小太監發生口角,打了一架。

  直到幾人到了永樂殿門口,就見薛晏已經被押進去了。清平帝正在座上雷霆大怒,殿外的世家子弟和皇子們都不敢動,立在殿外不敢進去。

  殿內,又疼又怕的二皇子已經被太液池的湖水凍昏過去了,被帶到後殿讓太醫診治。他的生母張貴嬪在座上哭得呼天搶地,也快昏過去了。

  「朕竟沒想到,你還會對自己的兄弟痛下殺手!」清平帝怒道。「薛晏,鳥獸尚不會如此,你還有沒有半點人性!」

  這話聽在君懷琅耳中尤其刺耳。他垂下眼,又默默替被嚇到了的君令歡捂住耳朵。

  接著,清平帝下了命令。

  「現在將這逆子拖下去,杖責三十!就在殿外打,朕親自數著!」

  皇后在旁側小聲道:「陛下……」

  「打!如若打死了,朕就當沒他這個兒子!」

  滿朝文武,後宮嬪妃,沒一個敢出聲的。

  君懷琅在這死一般的寂靜里,竟有些站不住了他想要告訴清平帝,是二皇子出言羞辱在先,薛晏也根本沒有下死手。

  但緊接著,他也被猝不及防地點了名。

  清平帝抬頭逡巡一圈,在一眾臉都不熟的世家子中,一眼就看到了君懷琅。

  「懷琅,你跟著一同去!將《棠棣》背給他聽,讓他好好記住,什麼是人之本性!」

  君懷琅一愣,抬頭看向清平帝。

  想來清平帝也有心,想給世家子弟們個下馬威。兩個皇子在那兒打架,重傷了一個,這群世家子卻好端端的,清平帝心中自然是有氣的。

  他就非要點個人的名,對世家和群臣稍加警戒。

  此時,家境煊赫,官職卻不高的世家就是最好的選擇了。

  「……臣遵旨。」君懷琅艱難地維持住鎮定,行禮時不動聲色地把君令歡往薛允煥那兒推了推。

  薛允煥意會,將君令歡護在了身側。

  君懷琅跟著那兩個押著薛晏的金吾衛,走過向兩邊分開的人群,一路走到了被宮燈照得亮如白晝的殿前。

  那兒已經擺好了刑具。薛晏被按著在那兒跪下,金吾衛舉起了厚重的庭杖。

  薛晏沒抬頭,君懷琅隱約能看見他筆直挺拔的鼻樑,以及低垂的眼瞼上,小扇子似的睫毛。

  「世子殿下,陛下說您可以背了。」跟著出來,站在旁邊的聆福笑得和藹,說道。

  接著,他抬著下巴,看向金吾衛,沖他們點了點頭。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君懷琅勉強開口。他聲音清潤而乾淨,在夜色中彌散開來。

  「啪!」

  沉重的木板打在皮肉上的聲音,驟然響起,將君懷琅震得肩膀一抖,聲線也打了顫:「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反倒是薛晏,只微微晃了晃身子,跪在那兒巋然不動。

  君懷琅從來沒這麼近距離地見過他人受刑,更何況這刑罰並不在情理之中。他一時有些求助地看向聆福,卻見他神色都沒變,笑著對他點點頭:「世子殿下,繼續吧。」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

  杖責的聲音一聲一聲傳入君懷琅的耳朵。離得很近,他能聽見皮肉開裂的聲音,也能看見揚起的杖上,逐漸染上了血色。

  而仗下的少年,始終一聲不響。君懷琅只偶爾能聽見他齒關中漏出的悶哼,以及他盡力想要平息、卻難以捋順的低喘。

  他在強自忍耐著,像狂風摧折下的野草,死死用脆弱的根勾住土壤。

  血腥的氣息蔓延在君懷琅的鼻端,和中秋香甜的月餅味交織在一起。

  「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君懷琅控制不住嗓音的顫抖,聲音逐漸弱了下去。

  那詩句用在這樣的皇家裡,太過諷刺了。這所謂的生身兄弟真帶給他的有什麼?

  無端的鄙夷、羞辱、冤屈、重責。

  聆福卻在旁邊輕輕笑了一聲。

  「世子殿下,不必怕。陛下是再公正不過的,即便打得狠了些,也是他咎由自取啊……」

  君懷琅卻看不出什麼咎由自取。

  他只看見,一個本該再正常不過的少年,在這片繁華似錦的皇宮中,被當做怪物鎖在囚籠里。

  人人都想要他死,他卻偏偏不死,反而在折磨中一寸一寸地生出自保的利爪和獠牙。周圍人卻說,看,沒錯,他本就是個怪物。

  這些人想必不知道,這任人踐踏的少年有一日會衝破牢籠,成為真正能夠毀滅他們的怪物。甚至會殃及池魚,傷害諸多無辜者。

  而那些無辜者,似乎也曾在不知情時,袖手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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