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三十杖打完,漢白玉的石階已經染上了鮮紅的血。
金吾衛們收了杖,便進殿去復命了。唯獨留下薛晏,獨自跪在階前。
他頭垂得有些低,喘息了片刻,還是伸出手,勉強撐在了石階上。君懷琅下意識地想上前,卻見他已經撐著地面,緩緩站了起來。
他忽然想起今日薛允煥才告訴他的。
燕郡城破,他帶著數百騎兵和突厥大軍周旋,之後全軍覆沒,他硬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奔襲數千里,回了長安。
他眼睜睜看著薛晏轉過身去,獨自離開了。他步伐很慢,帶著隱約的蹣跚,走出了很遠,都沒有一個人來扶他,只有他似乎站不穩了,抬手按在了蟠龍的漢白玉扶手上。
等君懷琅回過神時,面前只剩下了一地暗紅的血跡。
他自幼接受的教育中,十惡不赦的人,都是咎由自取。
可是從沒人告訴過他,有些惡人,在他人看不到的漫長歲月中,在絕境中獨行了許多年,從來沒有人向他伸出手過。
他自己也早已習以為常。
——
金吾衛復命之後,宴會便不歡而散地結束了。淑妃連忙派了身邊的大宮女點翠過來,將君懷琅扶住,要送他回去。
薛允煥也帶著君令歡匆匆趕來。看到君懷琅獨自站在宮燈下,唇色都發白,薛允煥嚇了一跳,連忙衝上前來:「他們把你也打了?」
君懷琅又看了那血跡一眼。已經有太監抬著水桶,來洗刷石階。血跡在清水的沖刷下淡去,被輕而易舉地抹掉了。
「我沒事。」君懷琅回了回神,輕聲道。
薛允煥還是不放心,硬是親自將他送回了淑妃的鳴鸞宮。雖說今日出了這麼大的岔子,但君懷琅和君令歡還是要搬到宮中來住。
鳴鸞宮奢華,位置也極佳,不出片刻便到了。
君懷琅在宮門前抬頭,就見處處堆金積玉,連斗拱都雕刻著纏枝芍藥,以金粉塗飾。繞過庭院中精巧的小花園,便是鳴鸞宮主殿,前後四個配殿,由遊廊連接在一起。
薛允煥回去後,君懷琅和君令歡就被引到了東側的配殿。那處配殿離正殿最近,窗子向陽,冬日裡的地龍也是和正殿連在一起的。
夜色已深,君令歡半路上就開始打瞌睡了。回到房中沒多久,就沉沉睡了去。君懷琅待她睡下,就回到了自己的殿中。
宮女們給他收拾洗漱過,又讓他換了寢衣,便都退下了。君懷琅卻沒什麼睡意,獨自點著燈,坐在窗下,望著外頭燈火掩映的月色。
許是他從沒見過人受刑,被那滿地的血晃了心神,他竟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如何與這樣一個人清算前世的舊帳了。
他想,自己得靜一靜。
就在這時,有人自外頭敲門。宮女小聲報說,淑妃娘娘來了。
君懷琅走過去迎,就見淑妃也已經卸了妝發,此時穿著寢衣,外頭裹著件綴著狐毛的織錦披風,徑直走了進來。
「想來你也沒睡呢。今天是不是嚇著了?」淑妃和他一起在窗邊坐下,說道。「陛下也真是。非要你去教訓他做什麼?」
君懷琅知道,他這姑母雖說美艷又跋扈,其實沒什麼心機,單純得很。想來她能一直盛寵不衰,既是因為家族撐腰、皇后保護她,也是因為她聽什麼信什麼,對皇上來說頗好糊弄。
君懷琅也沒多嘴,輕聲道:「……確是有些怕了。」
倒不是怕薛晏挨打的模樣,而是怕那些他前世所沒見過的人心。
淑妃抬手順了順他的頭髮:「沒事的,在姑母這兒,什麼都不必怕。」
君懷琅點了點頭,沖她微微笑了笑。
「宮裡的人和事要比家中複雜多了。」淑妃說道。「你向來是個謹慎的孩子,我是放心的。只可惜我至今連個孩子都沒有,還要連累你和歡兒這麼久見不到爹娘。」
說到這兒,她垂下眼睛,嘆了口氣:「宜婕妤那女人雖說講話招人厭,但是有句話還是沒說錯的。」
君懷琅一愣,想起今天在永樂殿後殿時,宜婕妤輕飄飄地說的那句話。
她說身側有個孩子,即便不是親生的也沒什麼妨礙。
當時君懷琅便覺得這話里有其他意思,但後宮裡的人向來一句話打三個彎兒,他一時沒有想透徹。直到此時,看到淑妃若有所思的模樣,他才恍然察覺。
那句話看似不經意,其實刻意得很。她在提醒淑妃,可以養一個其他妃嬪的兒子在自己身邊。
前世君懷琅對宮中之事知之甚少,但確實是在這一年,淑妃養了一個其他妃嬪的孩子在膝下。不過淑妃似乎極不滿意,大鬧了一場,沒多久就又將那皇子送回去了。
君懷琅試探著問道:「您的意思是……」
淑妃頓了頓,猶豫道:「本宮想向皇上討個恩典,養個年幼的皇子在宮中。本宮年歲也漸大了,也想著日後要有個倚仗……」
說到這兒,她又笑著說:「你點翠姐姐也這麼勸本宮的。」
君懷琅知道,淑妃向來沒什麼心機,因此總z聽點翠的主意。他佯作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心裡卻在考量著,淑妃會將哪個皇子養在膝下。
如今宮中的皇子,沒有母親的,加上生母地位卑微的,只有薛晏和七皇子。七皇子剛出生,還沒斷奶,母親又是個卑微的宮女,想來是最好的選擇,淑妃是絕不會反對的。
那麼難道……前世養在淑妃膝下的,是薛晏?
想到薛晏,君懷琅眼中又浮起夜色中那片刺目的暗紅。他連忙凝神,強迫自己把剛才的那一幕趕出腦海。
回過神後,他就有些奇怪,為什麼會有這般荒唐的置換。但在他沒搞清這置換的原因之前,他的本能告訴他,應該出言阻止淑妃。薛晏這人極度危險,又招皇上厭惡,養在淑妃身邊,定是百害而無一利。
更何況,最危險的是,前世薛晏來到淑妃宮中時,君令歡也是在這兒的,極有可能,就是在這段時間中,君令歡招惹了薛晏。
那邊,淑妃還自顧自地思量著,對他說道:「七皇子就不錯。他年歲小,母親也沒能力撫養他……你覺得呢,琅兒?」
君懷琅卻無法規勸淑妃打消念頭。
他固然害怕前世的事重新發生,但是不讓薛晏搬來鳴鸞宮,並不能解決問題。
前世他以為,是因為父親受人忌憚、薛晏暴虐乖戾,才造成了他家的結局。但如今看來,分明背後有一隻手,在操控著局面,把他們推往前世的方向。
七皇子莫名變成五皇子、自家與薛晏結仇、父親姑母身亡,君家覆滅……這順水推舟的表象下,巧合得極為怪異,分明是有人一步步地將君家推下懸崖,不留痕跡。
他要找到背後的人,就要沿著前世的方向走,去找出他的蹤跡,而不是打亂對方的計劃,給自己帶來變數。
「自然是好的。」君懷琅看向淑妃,溫和地笑道。
他不願意承認,在他的潛意識裡還有一個原因,也讓他說不出拒絕的話。
那就是,他到現在都難以忘掉,中秋夜永樂殿門口的石階,有多麼冷。
——
宮中西南角的一處偏僻宮殿,殿外紅楓似火,熱熱鬧鬧地將那宮殿包裹在其中,但宮室卻頗為破舊,朱漆斑駁,牆皮也剝落了大半。
正殿內搖曳著孤零零的一支蠟燭,將陳舊的宮室照出幾分陰森詭異。
有壓抑的啜泣聲,抖得厲害,與跳動的燭火融在一起。
就在這時,床幔中傳來了一道聲音,明明是沙啞的,有幾分中氣不足,卻又有股氣定神閒的慵懶,帶著不可忽視的威壓。
「哭夠了就閉上嘴,吵得很。」他說。
「那些死士是我從燕郡帶回來的,沒我的命令,不會動你家任何一個人。」
竟是薛晏。
他趴在床上,後背裸露在外,肩背的線條流暢而矯健,在腰部勾出帶著韌勁的弧度。只是他背上滿是縱橫的傷口,看起來尤為駭人,散發著濃郁的血腥氣和刺鼻的藥味。
清平帝連御醫都沒宣,他用的是他從燕郡隨身帶回的傷藥。
他趴在枕上,側過頭眯著眼,打量著癱在地上的小太監,像只慵懶棲息著的獵豹。
這小太監正是今日摔壞了玉箭的那個,叫進寶,從前只是個在永巷做苦力的,被分配過來貼身伺候薛晏。
他本來以為,被安排給這麼一個不受待見、待遇還沒奴才好的主子,已經夠倒霉的了,沒想到這主子露出真面目來,竟是個這麼嚇人的煞神。
進寶就是個貪生怕死的普通人,等著在宮中賺夠了銀子,回家置兩個鋪子給自己安度晚年的。沒想到這煞神居然讓他藏在京中的手下找到了自己的家人,還用他們做要挾,要自己為他辦事。
這主子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自己為他辦事,豈不是第一個死嗎!
伸頭一刀,縮頭全家都要挨刀,進寶癱在地上還不敢哭出聲,憋得渾身發抖,幾乎要崩潰了。
他的命怎麼就這麼苦啊!
薛晏好整以暇地看了他一會兒,卻見他哭得沒了完。他不耐煩地嘖了一聲,說道:「再哭一聲,明天你弟弟就死。」
那可是進寶家唯一的根兒啊!
進寶喉嚨中悶出一聲變了調的嗚咽,將一聲抽噎硬是咽了下去。
「你沒什麼選擇,不如辦好我的事,或許還能保住你自己的命。」薛晏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頸,立刻牽動了他背後的傷口,引得他皺眉嘖了一聲。
他一皺眉,進寶的眼淚又開始掉。
「行了。」薛晏不耐煩地接著說。「知道你是個廢物,只是我現在手頭缺人,暫時用用罷了,不會叫你去做什麼要緊事。」
進寶根本沒退路,聽到他這麼說,只好嗚咽著開口:「還請主子吩咐。」
薛晏緩聲淡淡道:「自我回宮,每次受辱,必會有人送信出去。你去看清楚,那信是送到哪裡的。」
進寶一聽,好像真沒多難。畢竟他們宮中就這幾個人,低頭不見抬頭見,只要稍留神就好了。
進寶鬆了口氣,連忙爬起來。他雖膽小,卻也機靈,如今自己全家都捏在人家手裡,自然殷勤多了:「那奴才這就去給您打水……」說著就忙活了起來。
「站住。」薛晏冷聲開口,揉了揉眉心。
真是個蠢貨。他心想。
進寶連忙站住,動都不敢動了。
「從前怎樣,以後還是怎樣。」薛晏勉強耐著性子,半是警告地吩咐道。「讓你做的事,就利索去做,沒讓你做的,別擅作主張。」
進寶連連點頭。
「滾吧。」薛晏一個字都沒再施捨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