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八年,五月。
十五有雨,土黃用時,宜嫁娶,沖龍煞北。
「皇上,真的要在明日割麥嗎?」
國丈周奎捋著下頜處被錦衣衛拔光的鬍鬚,放下那本宋版老黃曆,誠惶誠恐道。
周奎現在不只是折子戲票友,他的正式身份是大明首席算命師。
大約是良心發現,大病初癒的朱由檢,立即派人將還在軍營中賣唱的嘉定伯帶到濟南,聽候調用。
不得不說,朱由檢的這位老丈人是個人物,他多才多藝,除了能唱崑曲,醫術也略懂一二,當然與吳又可相比就是小巫見大巫,不過引起崇禎皇帝注意的是,此人占卜堪稱一絕。
可惜宋獻策已經被崇禎坑死,否則把這兩個神棍湊在一起,不用說話,往哪裡一站,便具有強烈的喜劇色彩。
當然,對朱由檢來說,豬腳強勢崛起,啪啪打臉這種都市小說常見套路,他是不屑一顧的。
所以,在確認從前那位企圖置自己於死地的老丈人,現在已完全悔過的情況下,朱由檢決定寬饒這個孤苦無依的老人。讓周奎告別自己心愛的崑曲舞台,來到山東,來到大明需要他的地方,為建設極權主義和諧大明而努力奮鬥。
對崇禎皇帝這樣的變態來說,寬恕別人是一種犯罪,何況是寬恕一個曾經想殺他全家的無恥小人。
所以這次的寬恕行動註定載入史冊。
既然國丈爺已經給大明演唱了一千多出折子戲,挨了一千多次打,是該讓老藝術家的嗓子歇歇了。
五月十四日當晚,朱由檢夜觀天象,有看了看行宮門口的風向標,確定很快會有暴雨降下,小冰河操蛋氣候真是坑爹無極限。
不過朱由檢畢竟不是氣象分析師,謹慎起見,皇上叫來了嘉定伯。在他看來,這位混跡算學多年的老江湖已經對天氣預報有自己獨特見解。
事實證明,周奎果然沒有令皇上失望。
當聽到他的前女婿說明日發動百姓搶收小麥,嘉定伯翻了翻老黃曆,掐指一算,立即表示不能夠。
「朕明日不割脈,後日也不會割麥!如果有一天,大明不在了,朕不得不自殺,朕希望能回到紫禁城,再次登上煤山,吊死在那顆歪脖子槐樹上。」
崇禎皇帝顯然誤會了割麥的含義,他剛從死神手裡掙扎出來,對待生命已經有了自己獨特的看法,換句話說,朱由檢比以前要更要神經質。
「皇上,臣說的是收割小麥,明日,不是好時辰,沖龍煞北,大凶,」
「會下雨嗎?麥子還沒完全熟透,不過要是下雨爛在地里,就不好了。」
「皇上,臣道行淺薄,也不知道明日會不會下雨,」
周奎不做卦師好多年,手藝生疏也是可以理解的。
「管他什麼沖龍煞北,又不是去看王家衛電影,就明天割麥子,朕都快半年沒吃饅頭了!」
周奎想起自己這一年來吃的都是黑色的窩窩頭,不禁有些失落,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從前他可是錦衣玉食,山珍海味,什麼都不吃,現在,不提也罷。
「嘉定伯,朕好久沒好好看你了,」
朱由檢邊說,邊伸手撫摸周奎臉頰,一雙猩紅病眼,深情而專注。
周奎臉上布滿溝壑,眼角處還有一條新添的傷疤,那是看他唱戲的藩王軍打的,倒不是因為國丈爺唱的不好,而是因為他唱得太好了。
總之,這位曾經的皇親國戚,這一年多來,日子過得很不好,如果不是因為貪生怕死,很難想像是什麼信念支撐他活到現在。
此時再與崇禎皇帝相處,對皇上的綿綿恨意,早已消失殆盡。
這一年多,朱由檢想方設法折磨周奎,那他家產搶了個精光,將他幾個兒子全部殺死,而且逼著他去唱戲,每天只給兩個窩窩頭,破衣爛衫,在咒罵毆打中苟延殘喘。
所以當崇禎皇帝命令周奎,也帶把鐮刀去城郊割麥,嘉定伯不僅沒有絲毫怨言,反而顯得喜出望外,裂開嘴唇傻傻的笑。
周奎知道,按山東莊戶規矩,幫主人家割麥的麥客是可以吃到白面饃的。
「既然國丈如此深明大義,朕甚是欣慰,那就請明天多割一點,你崑曲兒唱得好,卦算的准,割麥子應該也不會差,「
周奎沉默不言,他早知道朱由檢不會這麼輕易放過自己。
」明日,要是你比普通莊戶割的少,呵呵,「
朱由檢面帶微笑,皇上病好不過三兩日,便已恢復往前的嗜血殘忍殺人如麻。
「國丈也知道,眼下非常之時,建設和諧大明全靠你我,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實不相瞞,不止是你,就連從沒下過地的王承恩,高文彩他們,明天也要下田割麥。「
」朕把醜話說到前頭,若是你割麥割的少了,咱們便新帳舊帳一起算,讓鎮撫司的番子們來幫國丈割,當然,那就不是割麥,而是割脈了,你懂朕在說什麼嗎?」
「懂,臣懂。」
周奎抽泣不止,求生的欲望驅使著這個老人奮力掙扎,為了活著,他什麼都願意做。
「不知禮數的老東西!還不趕緊給皇上謝恩?!」王承恩站在旁邊,抬腳踹在周奎背上。
「臣叩謝皇恩!臣叩謝皇恩!」
周奎翻滾了幾個跟頭,很快爬起來,將那本隨身攜帶的宋版老黃曆被攥在手心,幾顆枯黃老淚濺落在泛黃的書頁上。
朱由檢沒有阻止王承恩,去年京師叛亂,王承恩為保護周皇后與公主,差點被周奎殺死,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踹他兩腳也是應該的。
然而朱由檢上前扶起丈人,和顏悅色道:
「丈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說是不是呢?「
周奎匍匐在地,淚如雨下,連連向他女婿叩頭。
朱由檢雙眼猩紅,眼眶濕潤,微微嘆息道:
」崇禎十六年八月,建奴寇邊,朕帶頭募捐,你一毛不拔,而今大明有難,你卻要搭上身家性命,當年丈人富可敵國,卻捨不得家產,為何?「
朱由檢意味深長道:「朕知道,你不過是想保命而已,生於亂世,人如草芥,只有銀子才能讓人感到心安,「
」貪生怕死,人之常情,朕現在想明白了,所以不怪你,這次若大明能渡過此劫,你若是能活下來,朕還是讓你做你的國丈爺,」
朱由檢說罷,令周奎先行下去,轉身讓王承恩準備筆墨紙硯。
「皇上要練字嗎?」
崇禎皇帝一手魏碑練得很不錯,頗有些王羲之米芾的風骨。
「不,朕要寫一份演講稿,為明日夏收準備,」
正當朱由檢夢筆生花文思泉湧在宣紙上籌劃明日郊外誓師動員時。
錦衣衛百戶燕嘯軍不顧衛士阻攔,闖進行宮,氣喘吁吁:
「皇上,不好了!劉芳亮來了!帶著朱常渭的聖旨,來詔安,準備燒咱們的麥子!」
朱由檢頓時感覺天暈地旋,差點摔倒在地。
「藩王軍呢?看守麥田的兩千藩王軍呢?」
燕嘯軍顧不得擦拭臉上血污,肩膀處鮮血直流。
「一部叛變,一部被殺,藩王大部分逃走,只要幾個還帶著殘兵與流賊死戰,被圍住了,」
朱由檢喃喃自語。
「朕不該信這些藩王,他們和東林黨是一夥的,朕應該早些出城,朕不該信······」
噗嗤一聲,鮮血從他口中澎涌而出,王承恩嚇得大哭起來,連忙對燕嘯軍喊:「快去找吳又可!「
燕嘯軍剛要動身,被崇禎皇帝喝止。
「不要亂,不要亂!扶朕起來,不要讓別人知道朕剛才吐血,立即召集中衛軍,全部出城,去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