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霽踢開門的時候淨霖已經醒了,不僅醒了,還泡在熱水裡。蒼霽抵上門,一眼便看見淨霖光滑——不,應該是光滑卻帶著如同碎瓷紋路一般勾有疤痕的後背。那不加遮掩的傷紋形成輕飄飄的網,讓蒼霽猝不及防,仿佛一頭撞在裡面的狼虎,連眼睛也移不開。
「沐浴不拴門嗎?」蒼霽抱肩,對自己踹斷的門閂視而不見,就靠在門板,似乎跨進一步就會被淨霖吃掉一樣。
淨霖側看蒼霽一眼,下巴與脖頸側描出優美的弧線。蒼霽有點嫉恨水珠,它們一個兩個攛掇著淨霖,讓他眉間那點風流雅致在浴桶里袒露無遮。
「門閂無用。」淨霖闔目片刻,說,「在底下聽到了什麼?」
蒼霽不答,反而問:「誰在你背上劃了這麼多道?」
淨霖說:「沒人。」
蒼霽嗤笑:「你已經對我『坦誠相待』,又何必緊拽著最後那點遮羞布。這天底下輸贏有度,你敗在過誰的手底下,有什麼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掩藏。即便今日你不說,明日就一定藏得住?」
「有道理。」淨霖說,「但與你什麼干係。」
「關係不一般。」蒼霽說,「你日日與我同塌而眠,睡醒便忘未免太寡情寡義。」
「寡情寡義不好麼?」淨霖似笑一聲,面上卻動也不動,「寡情寡義方好下口。」
蒼霽還想接話,就見他從水中站起身。水珠滾濺,淨霖背著他,招來衣穿。蒼霽看著那裡衣覆貼上雪白,將疤痕籠罩得隱隱約約,如隔薄霧。他從來不知道淨霖從背後看也是這樣好看,被淨霖扼殺掉的風情嬈色盡數藏在了背上,只是這麼搭個衣,就將勾魂攝魄的意味流瀉滿室,讓人再不覺得冷,而是熱,熱得冒汗,熱得口乾。
蒼霽想避開眼,又覺得避開便是認輸,故而一直看著淨霖穿衣。衣衫將那雪白層層疊下,卻又好似仍在引誘著什麼。蒼霽覺得不如撕開了好,穿上幹什麼?他還沒碰過呢。
「沒人在我背上劃道,只是碎開了。」淨霖回首,見蒼霽如臨大敵,不覺一愣,「貼著門做什麼?」
「玩兒。」蒼霽對自己那點兇狠的念頭放任自流,面上卻滴水不漏,「碎開了?你是瓷器精嗎?」
淨霖冷冷地說:「怎麼,你也是嗎?」
兩人直面,淨霖分明矮他一頭,蒼霽卻覺得自己應該再高些。他不分由說地逼近一步,偏頭仔細地將淨霖脖頸看了,甚至用目光蹭了個來回。
「脖頸沒有。」
「碎了一半。」淨霖不欲在這個問題上多停留,說,「你在樓下聽得了什麼消息?」
蒼霽背起手,如座山般立擋在淨霖面前,說:「消息沒有白得的。」
「凡人府衙必定會著手調查。」淨霖不理他,說,「他家的女孩兒丟了。」
蒼霽驚悚地拽出石頭小人:「你偷偷告訴他的嗎!」
淨霖淡然自若:「昨夜見著足跡,卻不見屍身,想必是被人帶走了。這案子與你我本沒有關係,但昨夜怪異,只怕手持銅鈴的人參與其中,所以你住手。」
蒼霽將倒拎的石頭小人丟回床上,自己也倒上去,枕著雙手,眼睛跟著淨霖,說:「所以你也要跟著查。我還聽到了別的消息,想知道就求求我。」
淨霖開門便要走,蒼霽猛地起身,隔空一拽,將人牽著條瑩線拉了回來。淨霖抬腕,見自己不知何時竟被他拴了條瑩線。
「只是讓你求求我。」蒼霽大馬金刀地坐著,笑了笑,「動動嘴巴的事情,也要我手把手教麼?」
淨霖提了提手腕,這線束縛緊緊,分明是蒼霽專門琢磨出來拴他的。蒼霽長腿一夾,將淨霖卡在身前。
蒼霽威脅道:「時不待人,別叫我久等。」
淨霖唇線緊抿。
蒼霽略仰視著他:「你好生奇怪,人都這樣奇怪嗎?我時常辨不清你到底是冷還是熱。」
「冷的。」淨霖說,「死人怎麼會熱。」
「別誆我。」蒼霽盯著淨霖,唇邊溢了些邪氣,側頭將唇抵在淨霖的腕內,順著滑到淨霖掌心,「這麼熱,你出汗了。」
他半斂著眼,沉在淨霖掌心,好似一隻細嗅薔薇的虎獸,又好似一頭懵懂率直的駿鹿。天真若是能與邪性並駕,那麼多半就是這張臉上的風華顏色。淨霖指尖瑟縮,蒼霽不察覺,只是抬起眼,就這樣停在他掌心,大有淨霖不開口他便不鬆手的架勢,仿佛欺負淨霖,讓淨霖為難,讓淨霖惱怒,便讓他自己覺得開心。這條錦鯉在吞食之外,尋到了帶著誘惑的快感。
淨霖終於妥協了,他的疏離抵不過這樣的單槍直入,於是他低緩地說:「求求你——這般嗎?」
蒼霽愉悅地鬆開手,道:「好說。」
只說蒼霽正欲給淨霖說道詳情,便聽窗口被暴雪沖開,呼呼風聲赫然在耳邊炸響。
蒼霽和淨霖心照不宣地一齊動作,他仰身橫倒,腿間還夾著淨霖。一根降魔杖煞氣四溢地甩過兩人之間,屋內桌椅聞聲粉碎。
「來得妙。」蒼霽躺身悶笑,眼裡只看著淨霖,道,「這可怪不得我,有人要來掃興,剩餘的話還是留一留再說。」
誰料淨霖屈膝抵在他大腿內側,整個上身撲了個滿懷。蒼霽來者不拒,只是略收緊了腿。淨霖陷進他懷中的那一刻,風雪已經逆涌而入,屋內頓時飛滿白片。
蒼霽便聽見窗口人笑嘻嘻地說:「這廂有禮,老朽乃九天境追魂獄醉山僧是也。昨夜是哪位截了我黃泉弟兄的活兒?老朽特來討教討教。」
聲音方落,蒼霽就覺得內屋的頂陡然下壓,他眼前景象盡數縮短,周身空隙瘋狂減少,似乎被人單單一句話,就包進了五指山,緊緊卡住了咽喉。降魔杖一砸,方圓數里頓掀起幽藍光浪。無數妖怪哀聲掩面,竟在這輕輕一砸中險些原形畢露。
這哪是黃泉的人?分明是九天境的封號神明!
蒼霽靈海一激,若非淨霖先行一步壓擋在他胸口,他也要在這一砸中嗆血破形。可縱然如此,他也仿佛被人鞭中了脊骨,渾身火辣辣的躥起劇痛。
淨霖萬萬沒算到,躲得過海蛟宗音,卻躲不過醉山僧。蒼霽即便此刻吃了他,也架不住醉山僧一杖!
蒼霽抬指掩掉血跡,起身便撤。可是時機已錯,五指山豈是輕易能逃脫的?蒼霽不過是起身而已,一個瘦骨嶙峋的戴笠老僧便從窗口倒身晃著腦袋。
「是你麼?別走別走,與老朽玩一玩!」
這老僧不是別人,正是追魂獄中的醉山僧。此人歷經中渡九百年,飛升入境,因好酒且瘋癲,得了個「醉山」之稱。多年前因情斷髮,拜叩在梵壇佛前,卻因為紅塵未絕,至今未曾真的皈依佛門。淨霖還是臨松君時,曾與他有過數面之緣,只是不知這五百年他歷經何事,竟變成了這般老態。
醉山僧一杖阻窗,橫身擋路,劈手捉向蒼霽。蒼霽滑身避閃,醉山僧便大笑:「滑不溜秋,果真是條錦鯉!」
他一眼看穿蒼霽原身,又往裡瞧,見著淨霖反倒焦慮地抖起腿,撓了把後頸,喊道:「可你是個什麼?人不像人,鬼不像人,遮得倒挺嚴實!」
淨霖按住蒼霽的肩頭,越身直面醉山僧。只說在這一按一扶中,蒼霽便覺察他不僅面容換樣,就連氣質也隨之銳變。
「我是個什麼。」淨霖說,「你看不出來嗎?」
醉山僧喝得爛醉,一雙眼渾濁不堪。他的目光流連在淨霖臉上:「不認得,管你哪個!」
掌風霎時打面襲來,淨霖晃身躲過,腳下幾步走得從容。醉山僧眼中精光閃爍,他「嗯?」一聲坐直了身。降魔杖輕易動不得,故而他只能如同玩耍一般讓雙掌追著淨霖,卻發覺淨霖遠比蒼霽更難捉。醉山僧捉人不得,竟連他衣角也捉不著,不僅起了心思,連酒也醒了七八分。
「你是誰?」醉山僧驟然翻手一推,但聽風聲起旋,將淨霖袍角劃破道口。
「遮遮掩掩算什麼好漢。」醉山僧將降魔杖重|插在地,赤手空拳地拉開架勢,「你身法玄妙,怪哉怪哉,老朽與你過過招!」
醉山僧話音尚存,淨霖已經欺身而上。兩廂碰撞如同疾風驟雨般爆發在室內,桌椅板凳一併迸碎。淨霖雖靈海虛弱,卻道身手不凡,招招狠辣,這一覺讓他恢復了精神。醉山僧斜身格擋,手臂「咔」地一聲竟被擒扭住,他體格偏瘦,卻能紋絲不動,反逼近些,悍然出拳。這一下快若疾風,本以為能使淨霖一退,豈料淨霖手腕靈活翻動,將醉山僧這一拳撥化去了,反倒兩指扣其命脈,身肩一卡,將醉山僧轟然翻砸在地。淨霖撣擺,動作一氣呵成,行雲流水。
醉山僧躺了足足幾瞬,方才挺身而起。他一腳踏地,周圍搖晃激烈,降魔杖叮噹旋動。
「你是誰。」醉山僧動了真格,以手覆杖,再次追問道,「天上能壓我一手的只有殺戈君,你又是誰,還不露臉來!」
降魔杖金光大漲,方圓幾里的妖怪頓時如同驚猿脫兔,倉促而逃。淨霖不受脅迫,卻深陷醉山僧的凌厲回擊之中。醉山僧金杖卷雪,倏忽間一招一式都似乎泰山壓頂,重不可接。淨霖靈海不及,單憑招式尚能遊刃有餘,如此一來便是不行,被逼得節節敗退。
「鬼鬼祟祟必有陰謀!你到底是什麼妖邪!」
淨霖面上平瀾不驚:「如何,怕了?」
醉山僧腳碰降魔杖,長杖在掌中轉動,對著淨霖當頭就是一杖!
「待老朽砸開這副皮囊一探究竟!」
降魔杖如金裹身,下劈時周遭風聲撕裂,萬物皆如濤浪兩覆。這一下如果砸中了,淨霖只怕還要再碎一次!就在這兇險的剎那,醉山僧腕間一沉,整個人竟被巨力拽仰向後。他不過是一瞬疏忽,便見面前的淨霖單手一翻,飛雪化劍,果決地橫掃向他喉間。
醉山僧立刻借力後傾,淨霖的劍端掃過他喉前,他好歹見識過九天諸神,卻也要在這一刻的威勢下狼狽不堪。然而下一刻劍又化成飛雪飄散,淨霖一腳凌踹,醉山僧身撞碎物,翻倒在牆壁。
淨霖喘息微錯,手腕一動,被蒼霽拽入臂間。醉山僧已經躍身而起,怒不可遏:「好啊!老朽今日偏要看看你是誰!」
蒼霽被金芒刺眼,淨霖冰涼的手已經拍在他頸側,啞聲說:「跑!」
蒼霽抱人滾身,門早已破開,兩個人一同摔滾下梯。蒼霽摸到淨霖正在顫抖的雙手,拽環上自己的脖頸,想也不想地起身就躥向外邊。可是醉山僧冷哼一跺,金光波盪,猶如浪濤一般推拍向兩人。蒼霽腳點門檻,騰躍而起。
醉山僧說:「別跑別跑,老朽還要玩一玩!」
言辭間風聲咆哮,降魔杖被猛力擲出。整個天地間暴雪兩分,連風也要為降魔杖讓道,它如同利箭一般輕而易舉地追至蒼霽背後。蒼霽竭力躍身,卻無論如何也抵不住它的逼近。背部寒涼刻骨,強壓直迫,渾身血液都要停在這一刻。
金芒爆|射,雪夜異亮。萬里雪浪轟鳴滾濤,鎮中妖怪厲聲痛喊。淨霖翻身而覆,摜下蒼霽的腦袋,隨後降魔杖重擊在背,蒼霽懷中一沉,兩個人在洶湧強風中被定砸向雪地。熱血迸濺在頰面,從淨霖身上淌濕蒼霽的胸膛。他撞地劇痛,一把撈住下滑的淨霖。
手掌所及,鮮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