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霽聽得草雨哭聲漸遠,身體猶如下墜在水面,周遭諸景頓時破碎成瑩。他如夢初醒,身側驟然爆發咳聲,懷中一沉,但見淨霖蜷身痛苦。
「怎麼回事?」蒼霽撈起人來,觸及冰涼。
「舊疾發作。」淨霖掩唇,「時辰將至,冬林要死了。」
「他本就一心求死,縱然救得了,也救不活。」蒼霽捏開淨霖掩拳的手,見他唇間殘紅尚存,皺眉道,「不過是虛景中走一遭,你怎麼虛弱的如此厲害?」
淨霖倦意深深,他道:「不對,縱使錢為仕的恨意促生了羅剎鳥,卻不足以讓其趕赴此地。」他漸合眼,過了半晌,「冬林必做了什麼。在他人頭落地之前,我要見他一見。」
冬林伏身,聽台下噪雜不絕,日光刺眼。他的脖頸觸及到粗糙槽口,劊子手已踩住了他的脊背。冬林用力喘息,額前被曬得汗珠不絕。
菜場的地面髒污,雞頭狗血壞菜爛果通通丟棄一處,被雪捂得惡臭,如今直直灌進冬林的口鼻中。不消片刻,他也會融入其中,變成一地爛肉灘髒血。
「冬林!」人群間擠鑽著誰的哭喊,女人撒潑怒罵,推搡著別人往裡間去。花娣踮著腳,越過層層人頭,看見冬林的臉。她失魂落魄地望著冬林,更加潑辣地推踹著人,「讓開讓開!都給老娘讓開!」
「擠個什麼勁!」人群里男人反手推回去,罵道,「我當誰家娘們不要臉,淨往男人堆里擠!原來是深巷道口的婊子!」
「呸!」花娣猛地啐他一面,扯回衣,昂首挺胸地說,「婊子怎麼了?婊子髒著你家的榻了?一雙賊眼淨往老娘身上溜,你可比婊子更賤!讓開!不然老娘颳得你找不著東南西北!」
「誒,誒!」男人拽著花娣的手,往自己頰面輕拍,油嘴滑舌道,「我人可給你白颳了,那你是不是得給我白」
他話音未落,便化作哀嚎。花娣踹了人,巴掌劈頭蓋面地往下砸。周圍哄亂,誰也拿不住花娣這勁,她給人賞了幾個結結實實的耳光子,才正了衣襟,插著腰點著周圍。
「都給我讓開!湊熱鬧瞎起鬨!我呸!一個二個趕著來看砍頭,急什麼!下回指不定落在誰頭上!說老娘賤,你們誰不比我更賤!見人落難便心裡痛快,巴不得這天底下的人各個都活得跟自己一般無二!窩囊貨!骯髒鬼!婊子賣笑蹬的鞋底泥都比你們乾淨!」
花娣罵得喘不上氣,她聲抹著面,擦了眼淚,昂然道:「老娘今日偏生不是婊子,我不是來湊熱鬧的。」
她和冬林目光相對,冬林聽得她說。
「我是來送我夫君的。」
男人破口大罵:「這是什麼人?是殺了陳家一門的惡鬼!好啊,便只有這等兇殘之人才受得住你!她竟還敢打人?你這姘頭殺人全家,活該償命!」
「你知道個屁!」花娣尖聲,「張嘴渾說!」
「府衙告示張貼的明明白白!你認不認?」男人煽動兩側,「惡鬼的女人又是什麼好貨色?必也是蛇蠍心腸!指不定這其中也與她有些干係!打!陳家人死了四個,憑什麼就叫兇手一個人償命?打死她!能償一個是一個!」
「打死她!」有人奮聲,「為陳家人報仇!」
花娣被雜物擊砸,她躲閃不及,被拖著手腳埋在人群中。無數張臉交錯在眼前,她被摔得骨頭疼。發間撕扯著,她哭聲難抑,連踹帶咬的要爬向冬林。
冬林束縛在後的雙手掙起來,劊子手怕他要逃,便踩得更重。冬林抵著槽口,一雙眼充了血。
「住手!」冬林嘶喊,「都他媽的住手!殺人償命,刀子盡往我身上來!人是我殺的,屍是我分的,跟她有什麼干係!」
他梗著脖子喘息,牙齒咬得作響。
「來啊。照我這裡來!我不僅殺了陳家人,我還將他們一個一個剖開了踩。」他斷續地笑,掙得脖子通紅,喪心病狂的模樣便是他們心中所想的亡命徒,「我殺了一個!再殺一個!陳仁先斷了腿,我踩碎的。我沒用刀宰他,我用木杖砸爛了他那張人畜難分的臉!我為何要分屍,因為我要叫他們連黃泉都入不得!什麼畜生道,我要讓他們成了孤魂野鬼,沒有來世!」
冬林淌著淚哈哈大笑,他說:「爽快,此事當為我生平第一快事!你們將奈何?殺了我,殺了我!」
全場驚悚,喊打喊殺的反倒被他嚇住。他們狀若鵪鶉,慌亂後退。花娣爬起身,跌跌撞撞地伏到台前。
「我叫你多少回,你從不帶我走。」花娣呸一聲,用手掌打了一下冬林的臉,她哽咽著,潸然淚下,罵道,「這下好了!要變作真正的死鬼!你走這一程,我怎麼辦?囡囡怎麼辦!」
「你匣子底下藏了一袋金。」冬林咬住她的衣袖,終於垂首,吻了花娣的掌心,低語著,「知你大手大腳,慣留不住錢,所以藏在了底下。你回去,拿它跟老鴇贖身,回頭的剩餘,帶身上,去哪兒都行,你」
花娣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冬林偏了頭,反倒更加溫柔。
「我對不住你。」他轉動著眼,「耽誤了太久,叫你等了一年又一年。傻女人,此後跟了別人,嘴上留點情。」他說完又倉促一笑,說,「罷了,你不要改,便叫那人受著。他受了我的福氣,讓你罵一輩子也是該的。」
花娣扳正冬林的腦袋,不管不顧地貼著他,她恨聲道:「我這次蠢不了!你想丟下我一個一走了之?去跟你那死婆娘逍遙,我不!我偏要跟著你!他們砍了你的頭,我便撞死在這裡,我要跟你走,我要跟你走!」
「我誰也不帶。」冬林轉頭抵住花娣的額,他突地笑出聲,「囡囡在我前邊,我心裡痛快。我找遍了中渡,我心以為這輩子遇不著了,可笑我忘了,死了便能見了。」
「老娘不准!」花娣抱著他,「你又忘了我,你總是忘了我!你這狠心人,你要拋下我去跟一家人快活!」
冬林說:「這世間兩條腿的男人多的是,各個都比我冬林好。」
「是啊,誰都比你好。」花娣說,「可誰叫我沒遇著別人,偏生遇著了你。討債的是冤家,這半生橫豎都是你欠下的,如今還了我,也圓了我一場惦念。」
「不成。」冬林說,「下輩子再說,這一世你得渡過去。遇著我是耽擱,今後沒了我便是輕鬆。你也要過兩天輕鬆日子,走吧,回家去,拿了金子去贖身。我自會等著你。」
時辰已到,旁立的府衙當差上前拽人。花娣抱著他不肯鬆手,當差的難辦,只得幾個人架著花娣往後拖。花娣嗆聲叫罵,也止不住被架著後退。她腳滑在地上,離台越來越遠。
冬林背上跟著一沉,見他名牌摔地,後方劊子手舉刀,帶起風聲呼響。他額上火辣辣的痛,忍不住咬牙喊出聲。刀刃「咔嚓」起合,人頭一瞬落地。花娣尖叫失語,跌地昏倒。
兩側久待的鬼差一齊抖鏈,套住冬林的魂魄就要走。
「不好。」淨霖從半空現身,旋身擲出摺扇,「留他魂魄!」
凌風隨扇擲射,鬼差鐵鏈一沉,被淨霖隔空定在原地前行不得。他仰頭一看,見淨霖桃眼艷色,不曾見過,便知淨霖必然使了什麼障眼法擋著容貌。鬼差沉身一抬,喝道:「黃泉執巡,誰敢造次!爾等宵小,久候多時!」
他聲音一出,便見地面頓顯無數紙片黑影。烏壓壓的鬼差一齊甩動鐵鏈,嚴陣以待。降魔杖猛插擲在鎮心,醉山僧單足而立,雙手合十,奮力一推,頓時推出滔天金芒。
「讓老朽好找!」醉山僧斗笠一掀,露出他的青皮腦袋來,他冷冷一笑,「此番看你往哪兒跑。」
金芒掀浪,淨霖反腳一踏,一手牽出蒼霽。蒼霽騰空而現,重落在浪潮濤口。蒼霽踢球一般的將金芒一腳撩起,回身一擊。
「一別多日。」蒼霽邪氣凜然,「老頭兒,再教我幾手。」
醉山僧翻手將這驚濤駭浪化作雲煙,他說:「你果然不是尋常妖物。」
「那是自然。」蒼霽不以為意,「這天地間只有一個我,寶貝得很呢。正逢我今日腹中飢餓,不如就將你剩下的靈氣也一併交出來,也算我半個師父。」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淨霖在後悄聲,「你要叫他爹嗎?他還不如我年紀大呢。」
「想做我老子。」蒼霽指尖捏住淨霖肩膀,倚身咬字道,「沒幾分姿色可不行。怎麼,他做不了,你想試試?」
「當爹可是頭一回。」淨霖說,「叫一聲聽聽,看合不合適。」
「我要是叫得好聽。」蒼霽湊耳,「你給我吃嗎?」
淨霖隨著蒼霽的目光一併落在自己半開的領口,鎖骨隱現。他微挑了眉,輕輕道:「脆骨易嚼,你試試。」
話音方落,蒼霽背後風聲呼嘯。他對淨霖露了個笑,驟然俯身。降魔杖掃蕩而來,淨霖抬手握扇,一面打開,退後幾步。
「我身嬌體弱四肢乏力。」他從扇下微露下巴,揚了揚,「靠你了,乖兒。」
「占我便宜須得加倍奉還。」蒼霽一臂攔住降魔杖,穩身倒提。
醉山僧只覺得掌間金杖如陷巨壁,竟被蒼霽生生拉動了。他面上不現,心中卻驚駭異常。
這錦鯉了得,不僅吃了他的靈氣,還混融一體。短短几日,連降魔杖也辨不清他的氣息是敵是友!
「暉桉!」醉山僧喊道,「你還待什麼!快出來與老子一起拿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