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袖如鳥,撲簌而落。緞帶遮眼,使得暉桉面容不清。他背負雙手,責怪道:「人尚未跑,你便著急出手。待我問個明白,你再動作。」
「問個屁!」醉山僧跺腳,「妖物狡詐,慣會愚弄善心,直接將其投入追魂獄中,什麼算計都藏不住!」
「不問青紅皂白便拿人下獄。」蒼霽說,「那追魂獄中怕是冤魂不少。」
「追魂獄自立起便嚴查審辦,從未有過一件冤案錯案!」醉山僧震杖而立,「你原身為魚,卻能貪食人靈,捉你不冤!你可知天地間自從君父分立九天境,便再無蒼龍鳳凰,食靈之物多育邪祟。如今你不但有食靈之行,更兼邪肆性情,教人不得不防!」
「天資如此。」蒼霽懶怠收手,「嫉妒麼?」
「那怕是不會了。」暉桉面向蒼霽,緞帶一松而落,他目光似如穿透,將蒼霽里外看得清楚。他說,「見你靈海新築,想必化形不久,故而不知無罪。這個人叫醉山僧,雖看起來凶神惡煞五大三粗,卻是九天境中威名遠揚的大能。他當年渡劫入境的期限,可比臨松君還要短。論天資,只怕當今諸神也無人能出其左右。可惜他如今老了丑了,心思盡在捉妖上了。小友,休與我等胡鬧,隨他去一趟,若當真冤枉了你,放回來便是了。」
「我也想去,可惜有人不同意。淨」蒼霽促狹地改口,「淨哥哥,有人拐我。」
淨霖說:「一會兒是爹一會兒是哥哥,我到底是你什麼人?」
蒼霽越身躲閃,擦著降魔杖,口中道:「家裡人!」
暉桉飛身而至,眼見蒼霽就在跟前,卻又經扇面一擋,將他的目光阻斷了。淨霖的扇「啪」地一合,繞指橫掃。暉桉脖頸之間竟乍起寒意,他果決仰身,鬢髮竟被扇風掃斷。
暉桉捉發凝眉,沉聲:「挾風為刃,你是何人?」
淨霖扇點唇間,眉間疏離,淡淡道:「這肥魚的家裡人。」
暉桉目及淨霖,卻什麼也看不見。那皮囊之下空蕩無物,連靈氣都是朦朧隔絕,讓他看不清、辨不明!怪哉怪哉,難道這世間竟有非人非妖非神仙的存在不成!
「此兩人古怪!」醉山僧踏空杖擊蒼霽,「只怕來頭不小!」
「先前尚能留你。」暉桉緊接著出手,「如今我也起了興趣!」
下方雜市正迎喧沸,明明是晴空萬里,卻不知為何驟起狂風,颳得人群左右搖晃,身形不穩。凡人皆以袖掩面,彎腰尋擋風之處。妖怪深知頭頂上的厲害,各個鑽去縫隙間,連看也不敢看。鬼差拖著冬林魂魄,踉蹌要走。
淨霖多次掩唇咳嗽,暉桉覺察他擊力不足,只是躲閃間頗顯功夫,便知道淨霖內耗枯竭,靈氣不足。暉桉突身擒拿,白袖呼風。淨霖避而不應,幾步晃身。
眼見鬼差將去,淨霖突地扇劃虛符,見青光暴漲,足下四方頓陷於地。鬼差不及防備,東倒西歪。暉桉眼前青光刺眼,他不得不抬袖以擋。蒼霽腰間一緊,被淨霖拽著腰帶拉回身去。醉山僧一杖擊空,勃然回首,卻見青光正撞於面,他嘶聲而退,一時間看不清周遭。
再抬頭時,哪裡還有兩人身影。
醉山僧卻並不急怒,他一改方才的神態,抱肩詢問:「你可看出了什麼?」
暉桉遮著眼說:「空負皮囊不見靈海,他多半重傷在身,尚未痊癒,故而無法正常聚靈。這等傷勢絕非尋常人能留下,他必然受過毀靈滅魂的重擊,險些喪命。」暉桉漸露出眼睛,也不似方才那般激進,有條不紊地說,「他那夜分明受過你的一杖,該知曉你的厲害。今日又聽了你的名號,卻始終不見慌張之色,若非城府太深,便是真不害怕。中渡之地不怕你的妖怪沒有幾位,可九天境中卻有不少。那魚不好說,但這人,許是從九天境中來的。」
「他身手不凡,另尋蹊蹺。」醉山僧摩挲著下巴,「我總覺此人似曾相識。」
「近百年之間,既沒有神仙貶謫下界,也沒有妖物逃脫追魂獄。能讓你似曾相識的。」暉桉轉頭,「你心中自有估量。」
「不錯,我是猜了個人。」醉山僧說,「五百年前臨松君泯滅佛前,九天四帝一併查看,他若沒死,也逃不掉諸位君神的眼睛。既不是他,那剩下一個,便是」
「便是君上。」暉桉接聲,又搖搖頭,「不像。你知我家君上脾性,即便忘卻前塵下來渡劫,也不該是這個性子。」
「既然忘了前塵,冥冥之中模仿念想,也不是不可能。」醉山僧說,「殺戈君這一睡就是百年之久,知他越不過臨松君的死劫。只望這一次當真不是他。」
暉桉靜了靜,說:「他們情同手足,臨松君犯了那樣的孽,叫君上如何不痛心疾首。君父當年一併收了幾個孩子,現如今竟凋零至此,只有承天君完好無損,我家君上這一睡會不會醒還尚未可知。」
「不論如何我都要查個水落石出。」醉山僧踢杖扛上肩頭,「那皮囊之下,到底是誰。」
淨霖累得厲害,他伏在蒼霽背上,已經漸入昏睡。蒼霽顛了顛他,說:「魂魄還在這裡,待你問完,送他去投胎。」
淨霖扶額撐頸,枕著蒼霽的後肩問:「冬林?」
袖中無人應答,只有石頭小人鑽出腦袋。
蒼霽走了半晌不聽下文,便又顛了顛淨霖,說:「問完啊。」
淨霖迷迷糊糊地抱緊他脖頸,抵著額「嗯」了一聲。蒼霽心覺不對,反手順著淨霖的手腕摸去他袖中,卻只有石頭小人。
「他丟了?」
「多半是走了。」淨霖闔眼說。
「他如今成了孤魂野鬼,走去哪裡?」
「不知道。」淨霖說,「興許是回家了。」
蒼霽停了步,說:「人鬼殊途,別說那小丫頭,就是花娣也看不見他。他一心求死,要個解脫,該過黃泉飲孟婆,從此忘了這些人事,尋個新生。這樣跑了,可要孤獨一世。」
「他若想,自己便會去。」淨霖聲音漸沉,「如今他自由自在」
「那你的問題呢?」蒼霽回頭,見淨霖已經枕著肩睡了。
淨霖這一睡睡得久,久到春寒料峭時方醒。他整個人變得懶散易倦,能橫著便不會坐著。蒼霽用金珠覓了個好住處,不僅帶廊帶院,還有人伺候。
雖然淨霖未曾提起,蒼霽卻覺得冬林案子在他心裡下了結,讓他變得似有不同。他從前在山裡也會枯坐整日,如今坐時聽雨,神色卻常懨懨欲睡。
「你做什麼去了。」
淨霖持卷倚廊下,看蒼霽打傘換鞋。
蒼霽脫了大氅,抬手讓人退乾淨。他拿了淨霖的溫茶,一口喝了暖身,又差人燙了酒來。
「有錢能使鬼推磨。」蒼霽合了蓋,「如今我也有錢了,自然是去逍遙了。」
「說來解悶。」淨霖擱了卷,將自己攏進大氅里。他眉間疲倦不改,又快睡了。
那光滑潔潤的下巴隱進皮毛間,頰面線條流暢,便叫半睜半合的雙目變得更加引人矚目。蒼霽輕聲蹲下去,抬手捏到淨霖的下巴。
「銅鈴了無蹤跡,你便該吃胖些,待我尋個好日子,吃下肚去算了。」
「快下口。」淨霖打了哈欠。
蒼霽的指尖還有些濕,這樣觸到淨霖,便平添一抹滑潤。他覺得自己似乎進入了淨霖的圈套,在某些時刻對淨霖束手無措。可偏偏淨霖一直面色如常,像是沒那麼做,也沒那麼想過。
這個人比別的人更難對付。
蒼霽開了口:「外邊吃的玩的應有盡有,你從前做人的時候就沒什麼喜好麼。」
「沒有。」淨霖用摺扇輕抵開蒼霽的手指。
「好生無趣。」
「是啊。」淨霖說,「因此養了魚。」
「我都不記得了。」蒼霽坐下在淨霖身側,搭著欄杆,看濕雨淋漓,「好像睜開眼便見的是你。」
「山中無歲月。」淨霖扇支額角,有點冥思苦想,「我也記不清多久了。」
蒼霽斟酒與淨霖,淨霖端詳片刻,蒼霽說:「上了年紀,連酒也忘了?」
淨霖接了酒,說:「我常覺人間缺道菜。」
「什麼?」
淨霖飲了酒,慢吞吞地說:「蒸魚舌。」
「蒸魚舌確實沒有,但人舌倒可以試試。」蒼霽面著他,「你的舌頭也不討人喜歡。」
「吃的時候記得摘了去。」淨霖新添一杯。
「那得先叫我嘗到味。」蒼霽大方地端詳著淨霖,說,「冬林投胎了。」
淨霖面色平常。
蒼霽繼續說:「我追他魂魄,見他游離幾日,待花娣贖身之後,便自投了鬼差門。我問他話,他也不答,奇怪的是,他竟一眼都沒瞧陳草雨。」
「陳草雨如今生父在側,他塵緣已了,便只求個『死』。」淨霖杯口漸斜,雨聲滴答,他怔怔地說,「死便是種解脫。」
「他已了了。」蒼霽問,「那你還鬱結什麼?」
淨霖吞了酒水,聞聲遲緩。他半晌後才驀然抬首,仍是怔怔地看著蒼霽。蒼霽被他看得如同貓抓,見他眼角泛紅,一貫冷清的面上浮現種要哭的神情。
「你不明白。」淨霖指尖酒杯滑滾,他似如賭氣一般的撥開酒杯,用摺扇丟蒼霽,呢喃道,「你不明白。」
蒼霽心下一動,坐直身。他試探地接了摺扇,輕輕勾過淨霖的手指,湊近些。他這雙撩人的眼笑意波盪,哄著問淨霖:「是了,我確實不明白。你告訴我不就行了,好淨霖,說出來聽聽。」
淨霖由他牽著手指,拉近身體。兩人面對面,近在咫尺。廊外雨珠敲枝,淨霖卻覺得熱得很。他被酒氣蒸得頰面微紅,忍著酒嗝說:「她與我妹妹一般年紀」
「你妹妹?」蒼霽手臂半環了他後腰,悄無聲息地將他引入圈來,仍是耐心地溫聲,「淨霖有妹妹啊。」
「我還有兄弟。」淨霖巴望著他,豎起手指給他看,「雲生,黎嶸,瀾海」
蒼霽一個都不認得。
淨霖又貼近些,直望進蒼霽的眼裡。他的眼此刻又含水又蓄霧,簡直不像是淨霖。他說:「好些個呢。」
「你與他們關係好嗎?」蒼霽低聲細語。
淨霖誠實地說:「有的好,有的不好。」
「跟誰好。」蒼霽問,「黎嶸?」
淨霖點頭:「黎嶸好。」
蒼霽逗他:「蒼霽好不好?」
淨霖沉吟半晌,使勁搖頭:「總咬我,不好。」
蒼霽笑出聲,他說:「這該如何是好,他日後必然還會咬你。」
「那就。」淨霖認真地回答,「那就咬輕一點。」
蒼霽另一隻手牽了淨霖,仰身靠在欄杆看著淨霖,說:「你竟不想殺了他或者丟掉他麼。」
淨霖搖頭,蒼霽帶著他的手捏了他的頰面,目光複雜,口中戲謔。
「但你生了一副叫我垂涎的樣子,又怎能讓我住口從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