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霖濕發延身,他唇間被咬破了皮,卻被舔得滴血不留,整張臉瞧起來更加顏色寡淡,狼狽得實在不像臨松君。東君的話未使他動容,因為料定東君不過是嚇唬他。
東君被砸得結實,衣襟皺如波紋,見蒼霽聞聲一愣,便立即在蒼霽臂間翻推一掌,見蒼霽倒身後退。他被淨霖蒙著雙目,唯有一雙耳朵辨得清方向。他落地即閃離而出,不待醉山僧下杖,便帶著淨霖躥出幾里。
「非人非妖。」蒼霽渾身滾燙,充沛靈氣騰轉急躁,正在迫不及待地尋求出口。他壓著氣息,奔跑著問,「那他到底是何物!」
淨霖身滑在蒼霽後背,被蒼霽拽回撈起。他沉首在蒼霽頸邊,昏沉沉地說:「他原身乃血海邪魔之一。」
「邪魔?」蒼霽縱身山林,不由抬高聲音,「他是邪魔!」
「本相即是原形。」淨霖唇間經風刺痛,他鬆開手,說,「你本相會被驚退原因正在此處。」
正因為如此,君父當日立東君,三界猶掀駭濤驚浪,如非梵壇首肯,只怕此事還有待商榷。
淨霖音方落,腦後便風聲一緊。他撐於蒼霽的肩頭,陡然松臂翻身下滑,蒼霽一腳踏石,穩接住淨霖的身形。兩人兜風一轉,已經迫至險峻山側。醉山僧從天而降,降魔杖撞擊地面,山驟然崩裂,蒼霽身斜一滑,抱著淨霖陷了下去。
醉山僧欲再追,卻見山神根冒地面,將碎裂處扎擋嚴實。
「你自顧不暇,還要包庇他人。」醉山僧砸杖。
山神根藤糾纏,山間泥土瓦解,似水流動。他像是聽不懂醉山僧的話,將包陷淨霖二人的泥團捆成粽子塞於身下,藤條抓沒,如同吃掉一般。
醉山僧眉間一鎖,卻並沒有如他所言動手拿人。他在原地回首呼嘯:「你出來!」
東君探出首:「做什麼?」
「叫你助我拿人!」醉山僧說,「你卻將兩人放跑了。」
「你何時叫我助你,你分明是叫我探查一番,我確實探查了啊,我連幻境都架了。你不僅不誇我,還要埋怨於我。」東君好不委屈。
「這魚已經畏了你的本相,方才若是你肯神行,休說跑,就是一步他也走不掉!」醉山僧氣不打一處來,恨不能執杖敲他。
「抓了他他便會說麼?」東君轉而又問,「抓了他你以為你我二人便能解決?」
降魔杖忽地指在東君鼻尖,醉山僧怒目而視:「你說『我明白了』,你明白了什麼了!」
東君在降魔杖的威懾下抬起單掌,老實地說:「我什麼也沒明白,糊弄他罷了。」見醉山僧色變,他又說,「此刻好像明白了些。」
醉山僧說:「到底明白還是不明白!」
「明白明白。」東君說,「縱然他對答如流,真假難辨,卻也有奇怪之處。不論他該是誰,都不應是這般虛弱。你見他屢次涉險,皆靠那條魚所救,真是奇怪,他若是淨霖,必得入大成之境方能死裡逃生,既然是大成之境,又豈會被你我追趕,我就是露了原形也未必打得過。不過他舉止輕挑,不露真容,刻意冒充也是有的。只不過。」
「只不過?」
東君說:「他叫哥哥還怪好聽的。」
「閒話休提!眼下如何。」醉山僧看向山神,「殺不得除不掉,難道便留他在此?」
「你不是嚷著要捉他回去嗎?我正想看看你如何捉。」東君說,「此地群山皆是他的本體,你須得把它們都扛去追魂獄方算『捉住』。」
縱然是醉山僧,也做不到扛山登天。
「我念他慈心為兒,也算除魔,便替他討個寬恕。但若放縱於此,疏而不管,日後怕也會再生事端。如此,便不如就渡他一渡。」東君說道。
「你要渡他成神?」醉山僧愕然,「休說笑話!你我須得先稟報九天,由君上」
東君隨意道:「我回頭再給他說便是了,區區一個掌職之神,不打緊。」
醉山僧似有躊躇,他忍耐片刻,湊近東君耳邊,小聲道:「你若先斬後奏,君上必然不會高興。」
東君亦小聲說:「你見他何時高興過?沒事,自家兄弟。」
醉山僧見東君堅持,終不再談。只是他被繞了兩圈,便忘記問被山神吞納的兩人如何處理。待回頭想起來,既找不到東君的影子,也丟了淨霖二人的蹤跡。
東君笑嘻嘻地哄得他暈頭轉向,拍過蒼霽的一隻手卻始終背在身後。醉山僧不知,他那隻手露了半截白骨,竟是被燙融掉了皮肉。
淨霖扶地緩神,側旁的蒼霽已經縮成一團,變作銜尾錦鯉。他一口吞了太多,又遭逢東君兇相威壓,致使體形難撐,需要變回原形緩慢消融。淨霖倒於一旁,聽聞根|莖涌沒泥土的聲音,覺察他們漸陷於根|莖與泥交錯封閉之中,不僅越陷越深,而且越陷越黑。
淨霖身沉臂輕,他環住蒼霽,雙臂之間如撐水泊。錦鯉滑身其中,再不動彈,淨霖便抱著一汪水昏睡過去。山神的根|藤滴答水珠,淨霖只覺得自己似也成了條魚,陷於溫水之中。他越泡越昏沉,耳邊猶自迴蕩著東君那一句。
「眾位兄弟間,獨他最不討喜。」
蒼霽被銅鈴晃至昏吐,伏案時見白袍銀冠的少年郎負劍經過,他正胃中打鼓,卻仍覺得此子眼熟。
那不是淨霖嗎!
蒼霽滾過桌案,踩著窗探身而看,說道:「你怎麼這般」
日光晃眼,蒼霽眯眼而觀。見淨霖面容青澀,個頭遠比如今矮些,不過到他的胸口,便猜這一次不是別人,而是淨霖的回憶。
少年淨霖白袍玉立,行至階下時卸劍單跪,蒼霽如願以償地聽見他那把仍存稚感的嗓音。
「父親。」少年淨霖單臂撐膝,俯首說,「我回來了。」
階上殿中迎出人來,見得同樣白袍銀冠的諸兄弟分離兩側,中間絳紫深袍的男人穩步下來,親自扶了淨霖。
「此行如何?」
少年淨霖說:「尚可。」
男人繼而關切道:「可有受傷?」
少年淨霖微頓,說:「不曾。」
男人便拍他肩頭,贊道:「為父待你許久,由你諸位兄弟為你接風洗塵。此番南下,功德無量!若是想要什麼,儘管與為父開口便是。」
兩側寂靜,各個神色難測。
蒼霽心覺奇怪,即便他沒有兄弟,不懂團圓之美,也知曉兄弟相見,必不該是這個氣氛。
唯獨男人左右兩子迎上前來,其中一個丰神俊朗,抬手便握了淨霖一臂,沖他私展一笑。
「我料得你該這會兒到家。」他略為得意道,「雲生還道再晚些。」
「我不知你腳程這般快,回來便好。」另一個生得頗為清秀,倒讓人如沐春風,蒼霽怎也沒想到,此子便是後來的承天君雲生。
少年淨霖由他們帶入室內,見屏風之後冒出個頭來。小姑娘黑眸漆星,遙遙沖淨霖揮了揮手。
「清瑤可不許哭了。」黎嶸說,「你九哥終於回來了。」
清瑤捂著耳朵念:「不聽不聽,四哥念經!」
蒼霽忽覺得心下一軟,他立刻捂胸怔仲,卻立即明白這感情並非他的,而是淨霖的。從前他們也入別人的夢。卻從未有過共情一說,蒼霽頗為新奇,又將胸口摁了摁。
這便是淨霖口中的妹妹了。
蒼霽摸了摸鼻尖,有些出乎意料。他見桌上雖有彆扭之處,卻也算其樂融融,既然如此,他便也想不明白。
淨霖為什麼要殺君父?
少年淨霖的側顏遠比如今更加稚嫩,他安靜地猶似魂盪天邊,從他的一言不發中蒼霽漸悟得了心不在焉。他只是在君父開口時有問必答,既不與諸兄弟說笑,也不曾看過一眼。
一頓飯用得比意料之中更快,雲生與黎嶸將少年淨霖送至歸處,三人方站院中說了會兒話。蒼霽見淨霖頭頂的銀杏垂落搭在他發間,他便微攜笑意隨手拈下。他有些變化,此時的他遠比在席間輕鬆。
他聲音仍舊,卻平添了一些輕快:「南下妖物雖多,卻皆是小妖。如為精進,兄長們還是前往北地。」
「來月你我更替,你在家中監學,我便去那北方看看。」黎嶸身量高出他倆人,臂間隱約可見力道,他說,「北方參離樹下息鳳凰,雲海端間游蒼龍。爹欲意聯合此兩位一併出征血海,我此行是探個口風。」
「鳳凰尚可,但那蒼龍。」雲生溫言,「聽聞狂妄恣肆,怕不好打交道。」
「如今東部淪陷,血海迫近,不論如何,都要知會一聲。」黎嶸說,「若不能如願,便罷了。」
少年淨霖指轉銀杏,他道:「如是不成,便由我去。」
「急什麼。」黎嶸突然拍了淨霖的背部,看著他說,「爹尚未開口,你便在家待著。此次我已與他們商量妥當,必不會再為難你。」
「你倒也該待他們有些笑臉。」雲生說,「具是兄弟,不該如此生分。即便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眼下局勢漸危,家中還須穩固些好。」
少年淨霖頷首不語,他兩人便一起走了。蒼霽隨淨霖進屋去,見裡邊冷冷清清,好生無趣。他翻身躺在淨霖的床上,撐首看淨霖卸劍寬衣,自行提水入桶。
蒼霽撿了淨霖方才捏著的銀杏,只笑:「果真一模一樣,連沐浴這毛病都不曾變過。」
淨霖冷水灌桶,坐在床沿,蒼霽只閉了一隻眼,看著背對自己的少年人漸褪衣物。十**歲的骨肉正值誘惑,是除了生吃微炸也不錯的樣子。蒼霽見那白袍滑落,逐步延出背部的傷來。
那大小交錯,深淺不一的傷透露出仗劍而行的不輕鬆,說什麼「不曾」,扯開紗布,新傷覆在舊傷上,像是詭麗的花紋鋪疊在白緞上。
蒼霽喉中乾澀,他忍不住翻身而起。見淨霖冷水澆半身,甚至連鏡子也不要,熟稔地擦拭。只是那血珠衝下去,在蒼霽眼前淌入微凹的腰窩。蒼霽仿佛聽見那血珠耐人尋味的滑動聲,它帶著足以殺人的威力,輕輕地、微妙地滑入那可以容納自己拇指摩挲的窩眼。
欲|望。
蒼霽默念著這兩個字,像是不認得,又像是早已熟知。
少年淨霖還戴著冠,驟然回眸時目光冷凝。蒼霽迎著那目光,漸漸地用舌尖抵在利齒。
他瀉出笑聲,低低重複。
「這便是你教的欲|望。」
蒼霽似是學得了什麼,便躺回榻間,獨自笑不停。他又翻身看淨霖,只覺得少年人似籠於光間,變得既唾手可得,又遙不可及。這樣的淨霖即便神態與目光是冷的,卻讓蒼霽仍覺得他內心是柔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