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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離苦

2024-09-03 09:52:05 作者: 唐酒卿
  然而欲|望的騰升並未得以宣洩,因為蒼霽聽得銅鈴急促地搖動,正在喚他脫離。神識猶如被鈴聲吸納,倒退之景一瞬破碎,蒼霽在眨眼間便沉入自己的靈海。錦鯉以肉眼可見之速暴漲一倍,原本的金紅色已被略沉的暗色覆蓋,鱗片表面微凸銳利,一眼瞧去已不似條鯉魚。

  蒼霽緩化人身,他的臂從淨霖腰側探出,脖頸漸貼淨霖頰邊,肩膀似乎變得更加寬闊,待到腿也現出來時,已能完全將淨霖納藏在懷中。黑暗間妖物新築人身,一如他當日所願,變得更高大,已經遠超淨霖。

  蒼霽睜開眼,耳側便能聽見幾里之外的蟲鳴,那些曾經細不可見的微小倏忽放大,變得清晰可聞。蒼霽體內熱流經轉,靈氣匯於四肢百骸,使用起來更加得心應手。

  他稍動身,察覺自己被藤與泥包裹成繭。山神的低喃繞而不散,蒼霽摸到懷中,淨霖四處冰涼,仍在沉睡。

  蒼霽道:「多謝。」

  泥團稍開,日光探入。蒼霽眯眼起身,扒開藤|根,在灰塵浪滾中向外看去。他原以為會面對仍是怪物的山神,豈料入眼的卻是個人面藤身的模樣。

  蒼霽脫泥而出,周圍草已至膝。群山間萬枝放花,紫粉色雲海一般的染就群山。飛禽走獸各奔其中,神態閒適,靈動自由。番薯坐在藤上,小野鬼們愜意地滾地玩耍。山神的低喃竊語構成奇特的曲調,他由稚兒們圍繞著,拖著龐然身軀,坐在草中用藤條編織花環。

  番薯一甩尾巴,從藤上躍下,繞蒼霽一圈,說:「你怎還活著,你們睡了許多日呀。」

  蒼霽說:「多久?」

  番薯坐在草中,耳朵抖了抖,說:「穀雨已過,正逢立夏啦。」

  蒼霽虛拿新衣,披身覆體。一點也不關心時至何時,反而問道:「那兩個神仙呢?」

  「一併走了。」番薯說,「其中生得美的那個說娘從此居於此地,只是不能再枉自殺生,該稟報什麼司,按規矩辦事。」

  東君這般好打發?

  蒼霽又問:「顧深又去了何處?」

  番薯滾地,皮毛蹭在草間,舉著爪說:「走啦。」他歪頭,「他說他找到了娘,卻是哭著走的你去哪裡?」

  蒼霽背起淨霖,直躍山間,踩枝向外疾奔。

  他道為何突然夢見了淨霖的過往,原是這鈴鐺用來拖延時間,待他一醒,這傢伙便又跑了!

  蒼霽心有不甘,卻在凌身時發覺身體似乎輕了些,不僅如此,還變得更加靈敏。他掠經那大片花海時,甚至生出一種一頭扎進去遊動的衝動。蒼霽猛地著地,四周頓卷盪風,無數碎花震落飄散。

  蒼霽走在下山的林間路,腳底下已被花疊鋪墊。他走不到兩步,便覺脖頸間的手臂微緊,便知背上人醒了。

  「我嗅顧深的氣息仍在此地。」蒼霽說,「你還能覺察到銅鈴嗎?」

  淨霖鼻尖微動,被花瓣撲了一臉,沒忍住打了噴嚏。他埋頭在蒼霽背上,微啞著聲音說:「不能。」

  淨霖即便埋了頭,卻仍覺得花瓣無處不在。他接二連三地打著噴嚏,便覺得頭上一沉,蓋上了一件衫。

  淨霖眼半張,日光斑駁,自花枝間抖落在衫上,餘熱疊在頰面。他枕著蒼霽的背,突地說:「你變大了。」

  「吃得飽,自然會長。」蒼霽想起少年淨霖的個頭,道,「比你高了不少。」


  「修為雖已小成,用起來卻毫無章法。」淨霖道。

  「尋個師父不就好了。」蒼霽將他往上顛了顛,道,「如今連東君都已遇過,尋常人還真做不了我師父。」

  淨霖說:「你何時遇得見尋常人。」

  「這倒也是。」蒼霽又說,「銅鈴又跑了,下一次該去何處尋?」

  「不知道。」淨霖稍嘆。「且去看看顧深吧。」

  顧深雖下了山,卻並未離開。他於山腳自築簡陋的院落,便在這裡住了下來。每夜能從院中伏欄而觀,看見山神巡山夜行。

  蒼霽見那竹籬笆,茅草屋,便覺眼熟。淨霖叩響門扉,顧深應聲開門。他見得此二人,竟露驚奇之色。

  淨霖道:「告別在即,討碗水喝。」

  顧深引他二人於院中,在新扶的樹下圍桌而坐。顧深斟了粗茶,道了個「請」字。

  「兩位欲往何處?」顧深說,「見那日神明發怒,怕對你二人多有忌憚。」

  「尚無去處。」淨霖緩飲茶,說,「大人便要久居此地了嗎?」

  顧深說:「我本尋家而來,如今已走不動了。」

  「聽你道娘已尋到。」蒼霽閒點山間,「便是這位麼?」

  「是又不是。」顧深生滿繭的手掌微搓頰面,說,「我本不知他是誰,只是那一夜番薯曾問我一句話,便叫我明白了。」

  「一句話?」

  顧深說:「他問我,『川子是何人,娘為何總念著這個名字』。我娘從千里之外尋至此處,怕也以為我被囚|入其中,便想方設法欲入內救我。可那城一旦進去了,便再出不來了。她哭瞎了眼,又憂心我爹一人守家,時日一久,已」他艱澀道,「已記不得許多了。這城中死了許多人,怨氣隨山而葬,草木垂淚,因此得化聚成山神。山神覆城葬人,雖無神智,卻仍存萬千慈母心。他便夜夜遊盪山間,尋著丟失的兒女。我雖追至此處,卻已變樣。她要尋的是稚兒川子,而不是如今的顧深。」

  「那你便決意守在此地?」蒼霽說,「你可知她已融於山神,壽命千年。她而後的時日便會永遠守在此地,日夜尋著一個叫『川子』的人。你不過幾十年便該入黃泉,待你過了離津,便須投身輪迴忘卻今生,她卻仍會在這裡。你們母子二人自分離那一刻,便註定生世不見。你在此處也無濟於事。」

  顧深扶樹而望,他道:「即便是不認得,即便是幾十年,我也想與她待在一起。」

  蒼霽飲盡粗茶,道:「我果真不懂人。」

  顧深說:「你若想成人,必該懂其苦。因為人生來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放不下。你見冬林一世,便為死所顧,又糾纏離別,卻偏生愛意。可見這八苦既分得清,又分不清。若叫我勸你,便是不要成人,永為妖怪。」

  「我本也不想成人。做人既然毫無樂趣,不如永遠做條魚來的痛快。我見你們沉溺其中,不察深情,只覺得可怖。」蒼霽的椅後仰,他的目光掃過淨霖,說,「人既為自私慾物,又為情海沉淪。既能豬狗不如,又能捨身取義。雖皆為人,卻又各個不同。」

  「人心不同,便各個不同。」顧深最後為他二人斟茶,道,「今日我便以茶代酒,祝二位一路順風,得償所願。」

  茶水飲罷,三人便要分別。


  淨霖與蒼霽出了門,顧深立於門前。他待二人已離些距離,忽地說道:「我知道人間離別易多時,今卻也想問一問老天爺,我與我娘,我與我父,我與這千千萬萬丟家丟子的人,今生今世究竟做了何等錯事,要受這般的離別苦。」

  男人鬢邊白髮已催生,他怔怔地問,淚已先流。

  「我等皆是普通人,既沒傷天害理,也沒草芥人命。何讓我們受這樣的苦楚。人心雖各不相同,卻具是肉長的,到底何以至此,要這做這等鐵石心腸之事。」顧深撐著門框,指尖緊扣,他道,「我尋了一世,便終還是落在了一個『離』字上。若我投身黃泉,希望下一世不做人,即便是做棵樹,也好過骨肉別,至親離。」

  淨霖回首,見顧深身形逐漸佝僂。他駐步許久,卻始終不置一詞。蒼霽側頭看他,終於聽得他說。

  「生如此。」

  山間花風灌滿淨霖的衣袍,他發剎那飄蕩,側容似有微怔。在一剎那間,蒼霽似如又見得他少年的模樣,負劍孤身,寡言少語,卻尚存溫色。可是待蒼霽再看,卻發現他已繼續前行。

  「去哪兒?」蒼霽一步追上,側頭吹了淨霖耳尖的花瓣。淨霖側眸捂耳,蒼霽已察覺了,他哈哈笑,說,「吹一下還會紅麼?原先怎不會?」

  淨霖說:「沒有紅。」

  「你把指尖放下來讓我瞧瞧。」蒼霽雙臂枕後,口中說,「真奇怪,你怎地又變小了。」

  淨霖如今矮蒼霽一頭,行在一旁立見單薄。他與年少時幾乎並無太大變化,只是眉眼稍開,稚嫩已平。

  蒼霽一把扶住淨霖肩頭,說:「不知為何。」他垂眸在淨霖發間,「我竟覺得這個身高才最合適,從前看你總覺哪裡不對,如今這樣看,方覺得正好,好似就該如此。」

  淨霖被扶得身形微歪,腳下一錯,跟蒼霽踩在一起。石頭忽然從袖中掉出來,對著蒼霽腳踝就是一腳,揮著手臂示意他正常走路。蒼霽腳下一繞,準備輕踢它翻個滾。豈料衣襟一緊,被淨霖拽開。石頭便順著他的腿攀上來,對著蒼霽的胸口一陣猛捶。

  蒼霽不覺痛,只覺癢。他抬手拎起石頭,對淨霖說:「這小子一點也不靠譜,但逢危險,便縮頭躲藏,只會欺負我,留著做什麼?我丟了。」

  石頭四肢飛快地抱緊蒼霽手臂,蒼霽甩手欲扔,忽聽它和淨霖異口同聲道:「不成!」

  蒼霽猛地卡住石頭後頸,晃在眼前:「你會講話啊!」

  石頭捂嘴搖頭,腳蹬來蹬去。

  蒼霽冷笑:「誆我這麼久。」

  石頭還未否認,便被蒼霽倒拎過來。它探手在空中,被晃得暈頭轉向。蒼霽正欲開口,便覺得背後「砰」地一聲,淨霖也昏頭似的正撞他後背。

  他卻在這一撞中撞得心神一動,脫口而出:「你這聲音。」他懷疑地說,「怎地像淨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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